第23章

顧長安看向機甲內屏左側。

那些發着呆的黑色巨羊不見了。

不,這麽說并不準确。

倒在地上那只黑色巨羊,是原來的五倍大,擁有5個頭、20條腿。

向它走去那只黑色巨羊,是原來的六倍大,擁有6個頭、24條腿。

6個頭那只走到5個頭那只身邊,在它身上趴下,兩只畸形黑色巨羊漸漸融合在一起。

它們融合成了一只擁有11個頭、44條腿的龐大怪物。

它邁動44條腿,向另半球走來,每踏出一步,都讓草原裂開,海水震蕩。

它距離另半球還有很遠,可另半球已經受到影響,像是一場接一場的小型地震,那些松散堆積起來的殘骸山紛紛塌落。

而剩下的白色巨羊,同時掉轉了頭,向它走去。

唐和張伯倫險些掉下突然震出的空洞,關鍵時刻,是反應極快的唐拉了張伯倫一把。

張伯倫看着身邊一眼望不到底的空洞,心有餘悸,對唐道謝:“謝謝你。”

從這裏掉下去,遺書就可以派上用場了。但張伯倫想到蜂型機器人鏡頭中那個多首多足的龐大怪獸,不禁在心中自我糾正,遺書是肯定能派上用場了。

唐一愣,随即又笑了起來,語氣浮誇地問:“張伯倫先生,那麽,你現在想要我了嗎?”

這人真是随時都可以不正經,張伯倫忍耐地咬牙,做了個深呼吸,在怪物前行的不斷震動中,觀察起附近的現狀。

附近的殘骸山在剛才塌落,倒下來的衆多殘骸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像是一堵又粗又高的攔路牆。

Advertisement

通訊中傳來成功捉弄正經人的惡劣低笑,唐邊笑邊攀上攔路殘骸,從上面伸出機械臂來,用飽含關懷的口吻說:“張伯倫先生,假正經是不讨人喜歡的。”

張伯倫不想在死前還和幼稚鬼無意義的吵架,只是涼薄地輕哼了一聲,無視潘帕斯的機械臂,操縱女皇自己攀爬上去。

他親眼看到了那只多首多足的龐大怪物,和正奔向那只怪物的白色巨羊們。

通訊中傳來顧長安大校的命令:“攔截它們,消滅一個是一個。”

三人回應:“是!”

盡管下達了命令,也和謝廖沙默契地鎖定了距離他們最近的白色巨羊追了上去,但其實,顧長安也不知道這麽做究竟有沒有用。

龐大怪獸再與白色巨羊融合會發生什麽?是會繼續變大還是會分裂繁育?

他們能否活下來?

但顧長安知道的是,先鋒營的軍人,永遠不會在戰場上不戰而降,即使是看不到生機的慘烈敗局,也要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顧長安操縱着Panda,謝廖沙操縱着卡秋莎,兩架機甲像是合作捕獵的巨狼一般從兩側追上白色巨羊,機械爪牢牢抓入巨羊身體,同時攀上巨羊的背。

白色巨羊從調頭奔向怪物開始,就沒有再怒吼,沒有再張嘴發出光圓攻擊。

此刻,被兩架機甲釘着肉攀上背部,這只白色巨羊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繼續向着怪物奔去。

唐和張伯倫也遇到了一樣的情況。

在已經足夠糟糕的危局中,白色巨羊的無反應依然顯得十分詭異,但連續遭受沖擊的人類根本沒有餘力對此做出反應了,他們只是訓練有素地使用弓箭對準要害攻擊。

兩只白色巨羊先後轟然倒地,化為羊形綠鏽青銅器。

他們訓練有素地追擊下一個目标。

随着驚天徹底的一聲怒吼,或者說是整齊的十一聲怒吼,無數黑色光圓向他們飛來,速度快得能看到它們移動路徑連成的黑線。

像是地球自然紀錄片中,密集砸向幹涸土地的雨點。

不可能躲得開的。

太多了。

他們甚至來不及有什麽反應,就有黑色光圓飛到了身前。

唐下意識推開身邊那個機甲,閉上眼,等待體會被黑色光圓吞噬的感覺。

在這個瞬間,他回憶起不久前,在征服號中看到的Death星球遠景。

那與地球相似的藍色,那美好的草原與海洋。在臨死前見到過這樣類似地球的景色,似乎也不算虧了。唐有些無厘頭地想,可惜沒能在草原上踢一場球,該用巨羊的腦袋踢。

但他和這個瞬間一起停滞了。

因為當顧長安看到卡秋莎擋在Panda身前,即将被黑色光圓吞噬時,他終于對腦海中沉默了許久的聲音求助:“Please!”

一切都靜止在那個瞬間。

黑色巨羊融合成的怪物,11個腦袋都滑稽地大張着嘴,白色巨羊保持着那一刻奔走擡腿的動作。

張伯倫的機甲摔倒在地,向唐的機甲伸着機械臂,唐的機甲與一個黑色光圓還差幾公分就要親密接觸。

而正在顧長安眼前的,是卡秋莎堅定不移的背影。

顧長安早已經渾身汗透,是意動期嚴重反應造成的,他的頭依然痛得像是會随時裂開,但直到此刻,顧長安才脫力一般垮塌了肩背,無法再保持标準坐姿。

暫時得救了。

眼前靜止的一切也證明,那個聲音不是幻聽,而且,确實擁有遠超出人類的能力。

“謝謝,”顧長安真誠地道謝,卻不會天真地以為不用付出代價,“我能為你做什麽?”

他的命?軀殼?精神?

那個聲音并沒有立刻回應。

顧長安恢複軍人該有的坐姿,精神保持緊繃,一邊等待着回應,一邊操縱Panda走到卡秋莎身前,迅速測算所有黑色光圓的落點,想在那個喜怒無常的聲音做出什麽之前,将隊友們移動到安全的地方。

Panda抱住卡秋莎的腰部,拖動卡秋莎往後退。

這時,那個聲音終于再度出現,但聽上去既不像是一開始那樣的厭世哀重,也不像是後來突變的傲慢尖酸,而只是用一種空洞的機械語氣,刻板地重複着同一句話。

“我叫沃爾夫岡·柯尼西,出生于德國魯爾區,曾是一名魔術師。我是人類,勞拉·羅森伯格是我的愛人。我很愛她,我永遠不會傷害她。帶她走。”

“我叫沃爾夫岡·柯尼西,出生于德國魯爾區,曾是一名魔術師。我是人類,勞拉·羅森伯格是我的愛人。我很愛她,我永遠不會傷害她。帶她走。”

“我叫沃爾夫岡·柯尼西,出生于德國魯爾區,曾是一名魔術師。我是人類,勞拉·羅森伯格是我的愛人。我很愛她,我永遠不會傷害她。帶她走。”

……

顧長安認真看了一眼卡秋莎,轉身向唐和張伯倫所在的位置狂奔。

他從腦海中毫無感情重複着的句子裏,聽出了濃重的絕望的悲哀。

腦海中的聲音一遍遍地重複着,顧長安将有些礙事的弓箭摘下,放在地上,一步步将潘帕斯拖到安全地帶,再去移動女皇。

可女皇在摔倒時被一個鈎狀殘骸挂住了肘部構造,顧長安得費力将它們扯開。

重複終于停止。

那個聲音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似乎沒有那麽傲慢尖刻了。

顧長安聽到一句不知該怎麽回答的提問。

“你究竟是什麽?”

那個聲音聽上去并不好奇,而更像是心情複雜的感嘆,“你是#####的一員?”

不等顧長安回答,那個聲音又自顧自地低語:“竟然能夠想起‘我’。為什麽,這是可笑的恩賜,還是無心造成的意外,更可笑的是‘我’依然無法理解,真是夠了。真是夠了。”

每一次說到“我”這個字,這聲音就像是無法認同、無法接受似的,不得不稍許停頓,聲調也很奇怪。

顧長安争分奪秒解決那個鈎狀殘骸,低聲詢問:“柯尼西先生,你經歷了什麽?可以說說嗎。”

聽到顧長安對自己的稱呼,那個聲音先是低笑,笑聲越來越高,一陣狂笑後,那個聲音才開始回複顧長安,但說的卻不是自己的事:“對地球來說,人類的出現與繁衍,是它漫長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意外。當地球資源枯竭,人類恐懼無法繼續生存下去,想要離開地球,将視線投向宇宙。但是,通過人類科技手段做出的所有嘗試,都宣告失敗。”

“絕望使人類瘋狂。人類開始調查各文化中流傳的真假難辨的古老傳說,尤其是與外星人交流、人變為神、神化為人之類的故事。調查這些故事的人被成為調查員,他們擁有出入境特權,只要獲得調查員資格,就能在全世界通行無阻。”

那個聲音帶上了悔恨:“‘我’是一個喜歡民間故事、喜歡偵探小說、喜歡周游各國的魔術師,‘我’認為沒有比調查員更好的工作了。‘我’成功申請到了調查員資格,他們給了‘我’一本離職調查員留下的筆記,和一個神秘的故事。”

“‘我’帶上助手、同時也是‘我’妻子的勞拉,踏上了調查之旅。‘我’并不在乎世界末日,也不在乎人類存活,‘我’只想和勞拉在那之前盡情享受世界各地的景色。”

說到這裏,那個聲音又沉默了。

顧長安終于将女皇的肘部結構與鈎狀殘骸解開,他拖着女皇往潘帕斯所在的安全地帶走。

顧長安希望那個聲音繼續說下去:“然後呢?”

那個聲音重新在顧長安的腦海中響起:“為什麽要遇見你?為什麽終于走到盡頭,還要想起這些?為什麽?憑什麽你不用看清一切?!”

顧長安無法忽視重新回到那個聲音中的尖刻和惡意,他加快腳步,努力拖動女皇,為了轉移那個聲音的注意力,回應道:“可是,柯尼西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是人類,也許我記不清童年回憶,但長大後的經歷我都記得很清楚,我确定我的人生是真實存在的。”

發覺自己想不起任何孩子的名字時,在那個剎那,顧長安的确恐慌過,但他很快冷靜下來,他還是記得很多童年片段,尤其是從軍校到先鋒營艱苦奮鬥的每一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記不得孩子們的名字,實在不能成為否定自己人生的切實證據。

更不用說,他正在經歷意動期的嚴重反應,如果他不是omega人類,怎麽會經歷這種麻煩?

那個聲音沒有說話。

顧長安終于将女皇拖到安全地帶,重新背起弓箭,向距離最近的一只白色巨羊狂奔。

顧長安:“柯尼西先生,你的愛人勞拉,也和你一樣……”

沒等顧長安問完,那個聲音就打斷道:“你知道,虔誠的基督徒是不敢自殺的嗎?自殺的人無法得救。”

在戰友都擁有五花八門信仰的大環境中,為了不引發沖突,大家普遍對各種信仰都有一定的了解,顧長安也不例外。

顧長安張弓搭箭,穩穩瞄準白色巨羊的下颚:“我對基督教了解不深,但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那個聲音充滿憎恨地接口:“她害怕我,恐懼我,恨我。她為了離開我,竟然違背她的信仰,殺死了她自己。她背叛了我。”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那個聲音像是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意味深長地說:“有人愛着你。”

顧長安不明白這句話。

那個聲音卻像是回光返照的重症患者,突然精神了起來。

“你知道嗎,人類看到得越多,瘋得越快,沒有瘋的,就會像‘我’這樣,知道得越多,就越被‘感染’,被‘異化’,最終無法被人類這樣的低等生物理解,陷入永恒的孤獨。這是掌握真理的代價。”

“你眼前的一切,你以為你‘看到’的東西,都只是人類大腦,因為無法真正理解眼睛傳回的信息,将之扭曲轉化為人類能夠理解的事物。”

“‘巨羊’?人類這種低等生物,熱愛欺騙自己,熱愛自我安慰,已經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你擁有超出人類的精神力。你其實是可以‘看到’的。”

那個聲音話語中的惡意,簡直能夠析出黑色的固體:“當你看清你自己是什麽,當你明白你與他本質是不同的存在,他的愛對你來說,就像是螞蟻的吶喊、細菌的自我感動。”

“他愛你,就一定會被你拽入凝視的深淵,他也會漸漸觸碰到真理。當他看清你是怪物,當他意識到你是#####,還會愛你嗎?”

“你憑什麽被保護,憑什麽不用受苦?!”

那個聲音又完全瘋掉了,尖得像是穿耳而過的利箭,響得像是敲向後腦的巨石:“‘我’是魔術師!”

“#####的造物,我為你表演最後一個魔術,我送你一個禮物!”

“哈哈哈,我教你口訣,你可一定要記住表演技巧。”

“看好了!”

顧長安向最後一只白色巨羊射_出光箭,終于支撐不住劇烈的痛苦,Panda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Now you see me(你看得見我)!”

這是所有魔術師表演隐身魔術都會用的固定臺詞,顧長安卻痛到根本聽不清。

但顧長安看到,半空中,出現了一個無法描述的東西。

那個東西俯沖而下,沖進了顧長安的左眼。

無法形容的痛楚。

向來能忍痛的顧長安發出一聲哀嚎。

這痛楚像是永無止盡,從眼球一直蔓延全身,侵入四肢百骸,連最微細的神經末梢都能感受到同等的疼痛。

“Now you don’t(我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狂笑,那東西徹底消失不見。

顧長安睜開眼睛,他的眼中,再也沒有多首多足畸形巨獸、沒有羊形綠鏽青銅器、沒有天空、沒有草原、沒有淺藍色的海水……

張伯倫、唐和謝廖沙剛發現自己在瞬間移動了位置,他們看到黑色光圓紛紛落地,看到白色巨羊已經無一幸存,看到龐大的多首多足畸形獸怒吼着向他們走來。

而比這些更震撼人心的,是與此同時,他們從通訊器中聽到的,一聲凄厲得不像是人類發出的哀嚎。

謝廖沙心髒劇痛,拼命向Panda沖去:“大校!”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