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公積金大廳一大早要做晨操，方夏初打着哈欠跟着前排比畫動作，她昨晚沒睡好，難得為了個被讨厭的事兒折騰了半晚上——她實在想不通哪裏有得罪過喬深，結果想多了又糾結自己幹嗎要那麽在乎人家讨不讨厭自己。

“反正平時也遇不着。”方夏初賭氣一樣地在心裏自我安慰。

她下了操去包裏拿出昨天陳竹給的合同章，趁着公積金剛開門沒什麽客戶的時段，送去了公積金提取那邊牛師傅櫃臺上。

牛師傅拉着她在櫃臺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來，說會兒話。”她把章鎖進櫃子裏，“聽說最近你那兒忙得不得了？”

方夏初将腦袋擱在櫃臺上：“是啊，就我們銀行九折嘛，組合幾乎都來我這兒貸了。”

牛師傅笑了笑：“你在這兒的綽號都叫貸款小超人了，我昨天路過擔保公司，人家一沓的材料都是我們行的。”

“嘿嘿”方夏初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表情掩不住地得意。

牛師傅看着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那做這麽多，這業績怎麽算呀？你主要……不是正式的，這業績也不好算吧？”

方夏初愣了愣，倒是不怎麽在乎道：“我也不知道算誰的，現在陳總是給了我一個後臺，也沒算在哪個客戶經理的頭上。”

牛師傅點了點頭：“陳總也是個肯擔肩膀的。”

方夏初心不在焉地笑笑，她擡起頭望了望，發現自己櫃臺上來了人，給牛師傅比了個手勢，趕忙跑了回去。

來的客戶是對小夫妻，其中妻子還挺着大肚子，丈夫手裏拿着一堆的貸款材料。

“師傅你好，”丈夫先跟方夏初打招呼，“我們剛去估了公積金貸款，現在來你這兒估商貸，麻煩你幫我們看下？”

方夏初忙讓這兩人坐下，熱情道：“我幫您看看。”

她接過兩人的工資證明和流水，妻子最近休了産假，月工資有些低，但是丈夫工作不錯，工資也高，公積金交的都是封頂的，兩人在那邊估的公積金能貸70W，商貸則準備貸120W。确定金額沒問題了後，方夏初繼續接着審貸款合同和首付款，結果看到對方首付*的時候她忍不住“咦？”了一聲。

“請問，”方夏初不确定道，“你們才給了20%首付嗎？”

夫妻倆互相看了一眼，丈夫才點頭道：“我在樓盤問的你們客戶經理，她和我說公積金貸款首付只要20%的。”

方夏初心下一驚，她不是個慣于在職場裏打交道的人，也從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烏龍事情，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跟客戶講清楚，不等她反應，丈夫已經給樓盤那邊打了電話。

“喂？柴經理啊，我在公積金中心啊，你們這邊櫃臺小姑娘說首付款有點問題啊，你要不跟她說下啊？”

客戶說着就将手機硬是塞進了方夏初手中，方夏初只能接過，剛說了句“你好”，對方就語氣不耐煩地質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方夏初看了一眼客戶，有些尴尬地背過身去，盡量禮貌地解釋道，“這位客戶是要貸組合貸款，只有純公積金貸款的首付是20%，一旦有了商貸，是需要銀行自己的審核的，首付肯定要30%才夠啊。”

柴經理似乎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又無所謂道：“那你跟客戶說清楚好啦，打我電話幹嗎？”

方夏初被這事不關己的态度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她壓着脾氣，冷靜道：“現在就是因為你這邊給了錯誤的信息，導致客戶錯付了首付款，如果他這邊又有什麽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柴經理打斷她，“你個臨時……”她頓了頓，語氣有些輕蔑，“是不是想太多了？直接告訴他不就行了。”

“可是……”方夏初還想争辯。

柴經理态度強硬地反問道：“你到底會不會做？有空在這裏跟我說什麽問題，不如先去接待客戶，客戶投訴怎麽辦，你負責？”

方夏初：“我……”

柴經理：“好了不說了，我這兒忙着呢。”

方夏初聽着那邊似乎準備挂電話的架勢，一旁還有個聲音模糊問了句：“誰啊？”

“就一個臨時工，腦子有病……”

手機那頭的盲音像針刺一般紮在方夏初的耳膜上，她臉漲得通紅，平複許久才慢慢轉過身來，客戶似乎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客氣道：“還差什麽，我們回去補吧？”

方夏初勉強露出笑容，她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平靜道：“其實就差10%的首付款……要不這樣，先生先去開*，夫人您就別去了，在我這邊把材料都給填了，這樣今天還能完成得了，否則首付不夠擔保公司也沒辦法給您做擔保的。”

“好，就聽你的。”丈夫利索道，“我現在就去樓盤那邊補首付款，真是謝謝你了。”

方夏初搖了搖頭：“不客氣的。”

送走了客戶，方夏初因為剛才那通電話，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心事重重地在電腦上随便滑動着鼠标，她習慣性地點開CCAS後臺看自己提交上去的貸款項目，發現有好幾個被退了回來。

“利率調整？”方夏初盯着被退回的原因有些不解，她轉頭問旁邊的農行，“周師傅，最近調息了嗎？”

周師傅邊忙着手裏的活，邊回答她：“是啊，你們銀行沒通知你？最近這陣子利率變動還挺頻繁的，你得注意點。”

方夏初傻了：“可我最近都關心新聞啊，并沒有看到就這幾天啊？”

周師傅樂了：“央行只會公布政策下發和實施的通知，至于具體時間都是每個銀行自己定的，你得等你銀行上面通知才行。”

“……”方夏初顯然就從來沒享受過什麽上面銀行來通知自己的待遇，她有些不甘心，掏出通訊錄開始撥電話。

那邊接頭的是小馬，似乎在忙什麽，周圍吵得不行。

“利率變動？”小馬想了一會兒，“哦，這事兒，這個星期一開會的時候就提了，你不知道？”

方夏初莫名其妙：“開會？開什麽會？”

小馬反應過來：“嗨，你看我這腦子，你是外包嘛，不參加會議的。”

方夏初：“……”她今兒已經被強調過兩次臨時工身份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禍不單行。

小馬：“你自己勤快點呗，有事兒沒事兒就打電話來問問。”

方夏初皺了眉：“我的工作量和客戶經理差不多，忙得哪有時間一直打電話？”

“就一個電話的工夫而已，”小馬的态度随意，“這個時間你總有吧。”

方夏初深吸了一口氣，她語氣尖銳道：“但通知我也只是你們一個電話而已，憑什麽你們沒這個時間卻要我有這個時間？”

小馬大概沒想到她會回嘴，稍愣了下後，态度也有些不耐煩：“哎，你這麽較真就不對了啊，同事之間，要互相包容嘛。”

方夏初沒有說話，她咬着唇只覺得心裏五味陳雜，委屈、不甘、憤怒、羞恥讓她如一口吞了個蒼蠅，卻又咽不下去，她無力且無奈，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崗位上到底在努力什麽——努力做更多的貸款？還是努力獲得更多的認可？

從到這裏開始，她身上就被貼上了“臨時工”這麽一個标簽。

方夏初以前不覺得，但現在她發現了，想要撕下這個标簽，原來痛的是自己。

皮開肉綻鮮血淋淋的也是她自己。

————————————————————————————————————

陳竹快下班的時候，突然電腦左下角跳出一封緊急郵件，她瞄了一眼，皺着眉先點了開來。

一般行裏的緊急郵件只有兩種情況，要麽是行長急件，要麽就是客戶投訴，果不其然，正好是後者。

這客戶投訴了兩份，一份是發到了他們DW官網，一份則是政府論壇寒山聞鐘上的帖子。而且不得不說，這客戶文筆還很好，洋洋灑灑一大篇，過程還附上了照片和具體人名聯系方式。陳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發現投訴內容還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客戶首先批評了新區華盛樓盤的柴經理，并留了手機號碼，直接指出其工作态度不認真，敷衍了事，給予錯誤信息，導致客戶白跑一次，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而另一邊，這客戶花了大篇幅表揚了另一個人——公積金中心的貸款櫃員方夏初。

客戶非常真摯地感謝方夏初替自己去向不稱職的柴經理讨還公道——其實方夏初并沒有——照顧自己大腹便便行動不便的老婆，熱情地幫助和服務，自己受了委屈也毫無怨言，不遷怒于他們，最後甚至義正詞嚴，情緒激動地要求柴經理應該向方夏初道歉。

陳竹看得哭笑不得，這篇投訴……與其說是投訴，不如說是給方夏初的表揚信來得更妥當一些。

行政打來電話的時候，陳竹正好把頁面關了。

秦莊莊也沒多廢話：“看完了？”

“看完了。”陳竹仰頭靠在椅背上，摘了眼鏡揉了揉眉心，“我會找他們談的。”

秦莊莊笑了：“這客戶也是有勁，我打電話過去，他也不要求任何賠償，也不要給他回電，就說讓我們好好安慰那個小姑娘，叫什麽來着？”

“方夏初。”陳竹平靜道。

秦莊莊：“對，就是這個方夏初，你說她到底做了什麽，讓客戶這麽護着她？”

陳竹：“她只是做了她該做的，而且……”

秦莊莊：“？”

陳竹無聲地笑了笑：“她做得比我們大部分人做的，都要優秀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