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孚日山是深山老林,叢林蓊郁,終日不見光,盛夏裏霧氣也重,陰森瘆人。
陸衡就在這山中。
這幾日他沒有回靜安苑去見宋小舟。那一晚他大開殺戒,将鄭管事一行人都殺了,就是斷了一只手的鄭管事,都折在了靜安苑的鬼祟手中。殺了人,陸衡體內戾氣一日盛過一日,如潮水澎湃,幾乎将他淹沒,剝奪神智。自在棺椁中醒過來,陸衡每一日都在清醒和失控間游走,如同獨步懸崖邊,稍有不慎就會墜落深淵,成為渾渾噩噩只知殺戮的厲鬼。
即便死了,陸衡也不想,不能讓自己淪落到那個地步。
何況,宋小舟還不能死。
陸衡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右手,腕子白,一道黑氣若隐若現,鐵鏈似的鎖着手腕徐徐流轉,陸衡目光一寒,猩紅的戾氣若有實質狠狠撞向那道黑氣,兩相激蕩互不退讓,光潔的皮肉一點一點撕裂綻開幾可見骨。
陸衡恍若不覺痛,臉上沒什麽表情,周遭鬼氣剎那湧動,連樹葉簌簌作響不堪其擾跌入泥塵。驀的,陸衡痛苦地悶哼了一聲,面容也變得猙獰,臉上陡然出現一道道黑色的裂紋如烙印一般封在他的臉上,就連四肢都被黑氣牢牢鎖死,動彈不得,魂魄都似要被強行絞碎,陸衡痛苦不堪,喘息粗啞,好像又回到了瀕死的時候,腦中走馬觀花一般。
母親臨去前不舍地看着他,說,兒啊,以後就你一個人了。
林嬷嬷親手給他喂黃湯,抹着眼淚,手粗糙而溫暖,少爺,你快好起來吧。
陸懸仰起臉,帶着軟綿綿的笑,叫——哥,哥你去死好不好,我求你了。
最後看見的卻是宋小舟,宋小舟抓着他的手,清清亮亮的眼裏都是他,仰慕地說,謹之,你真好。
陸衡腦中瞬間如遭雷擊,猛地睜開透紅的眼睛,用力地喘了幾口氣,過了許久,瞳色才漸漸恢複如常。陸衡閉了閉眼,身體仍有幾分顫抖。
一片枯黃的葉子掉了下來,落在陸衡身前的小土堆。一座黃土堆,簡陋的墳茔也似,墳前有浸透入黃壤的暗漬。
陸衡厭惡地皺了皺眉,怔怔地看了會兒土堆,慢慢地站了起身。
突然,他擡起頭,看着不遠處,臉色隐隐有幾分微妙。
宋小舟一腳踩在攔路的灌木叢裏,太陽熱,他曬得滿頭都是汗,兩頰泛着健康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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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宋小舟是不願意來靜安苑後山的,這裏陰森又古怪,他第一次來就碰上了鬼打牆,險些回不去,如果不是陸衡,他恐怕要迷失在這偌大深山中。
這次再入後山,也是因為陸衡。
宋小舟找遍了靜安苑,都找不到陸衡。逼急了,見了靜安苑裏的鬼,他都一手抓着脖頸的獸
牙壯壯膽,佯作鎮定,問,陸衡去哪兒了?
誰知那鬼一聽陸衡二字就吓得四散,任宋小舟叫了幾聲也不回來。
其中有一只鬼竟沒有逃,他脖子被擰斷了,陰慘慘地盯着宋小舟,似哭似笑,怨毒地說,陸衡會殺了你的,他會殺了你,你也會和我們一樣……
宋小舟心頭一跳,直勾勾地盯着那鬼看了半晌,面無表情地說,“我只問你他在哪兒?”
那鬼不說話。
宋小舟沖他笑出一口白牙,“你知道西城奴隸妄議主人是非要怎樣嗎?”
他伸出一截豔紅的舌,伸手一劃,脆生生地說:“拔了。”
那鬼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宋小舟,宋小舟已一陣風似的從他面前離開了。
他心裏惦記着陸衡,別人卻同他說,陸衡遲早會殺了他,宋小舟心裏越發不快。這幾日陸衡都不見他了,宋小舟叫他也不再出現,他悵然若失,夜裏輾轉反側,卻怎麽也睡不着。宋小舟甚至想,自己真是太沒出息,就這麽被吓哭了,明明陸衡是為救他的命……自己這樣,豈非太傷陸衡的心。
宋小舟年紀輕,情窦初開,被溫柔色相迷了眼,陸衡這樣若即若離,反而讓宋小舟着了迷似的,夢裏想着陸衡,睡醒了也想,就連那幾分恐懼都帶上了危險而惑人的味道,勾得少年人念念不忘。
宋小舟是真的想陸衡。
山裏霧深,天氣反複無常,早上下了一刻鐘的小雨,宋小舟看着窗下披風挂雨的花圃,忍不住想,陸衡去哪裏了?宋小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陸衡的地方,咬了咬牙,就再闖了靜安苑的後山。
後山太大,陰森森裹挾着濃白霧氣,間或幾聲鳥鳴分外刺耳,叫人心驚肉跳。
宋小舟是見過鬼的,這孚日山裏好像随處随時都能爬出吃人血肉的惡鬼來,很是驚悚。宋小舟小心翼翼地走着,邁入雲深處,走到後來,自己也分不清方向,心裏卻憋了一口氣,不肯就這麽回去。
沒成想,走到山谷處,四下陡然變得陰郁森寒起來。
不知怎的,宋小舟想起陸衡,心口狠狠跳了幾跳,睜着眼睛四處張望。
陸衡一眼就看見了宋小舟。
少年人站在鬼氣森森的林子裏,孑然一身,眼睛大,轉來轉去的,急促地在找着什麽。
陸衡想起那天也是這樣,宋小舟迷了路,陸衡就看着他迷途小獸似的在山中打轉,冷眼旁觀了許久,陸衡才走上前去。
他原是想看看,陸懸送這麽個人來,是想玩什麽把戲。
陸衡沒有出聲,宋小舟已經走入孚日山腹地,生人氣息太過鮮美,誘得林中無法往生的鬼魅陰魂蠢蠢欲動,風卷霧滾。
“宋小舟,”陸衡突然出聲,宋小舟循聲看了過來,一見他,松了口氣。
陸衡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這裏?”
宋小舟找了他大半天,乍聽這話,眉毛一皺,哼哼唧唧,“這是靜安苑的後山,我是靜安苑的半個主人,這裏我來不得?”
陸衡教他拿自己說過的話一堵,頓了頓,輕輕說:“你來找我?”
宋小舟看了陸衡一會兒,陸衡面色蒼白,眉宇之間透着股子陰郁,眼睫毛纖長,看着倒比前幾日憔悴,宋小舟惱怒也忘了,絞了絞手指,說:“今日早上下了一點小雨,把院子裏的花都打亂了……”
他吞吞吐吐,臉上浮現不自在的紅潮,“我見有一支開得頂漂亮,雨停了後也婀娜聘婷,很是漂亮,想讓你也看看。”
陸衡眼睫毛顫了顫,看着宋小舟從衣襟裏拿出一支花,瓣兒白,秀麗嬌妍,幹淨優雅,讓宋小舟一見就想起陸衡。許是在衣襟裏擦蹭着了,花瓣尖恹恹地泛了卷。
宋小舟也看見 了,更是難為情,連忙拿手指撫平,笨拙又青澀。
陸衡聲音微啞,“給我的?”
宋小舟眼神閃爍,語氣硬了幾分,“這兒有旁人嗎?”他挪開眼睛,窘迫地揪着那一支花,寒碜,又有點兒可笑的稚氣,卻又認真地讓人無法忽視。
宋小舟隐約記得,兒時爹娘恩愛,他娘是嶺南姑娘,性子豪爽,他爹卻是昔日探花,家中清貧,年年春來,他爹總要在山野間摘一捧最豔的花送給他娘。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一瞬,宋小舟拿花的手都抖了,猛地想起面前人是陸家的大少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想來是看不上的,頓時就想将手縮回來,“……算了,我先回去了。”
陸衡卻飛快地攥緊了他的手腕,很用力,慢慢笑了起來,“我還沒說話,怎麽就算 了。”
宋小舟不好意思看陸衡,光盯着他抓自己的手,咕哝道:“那你要說什麽。”
陸衡道:“花,我很喜歡。”
宋小舟一下子擡起頭,陸衡垂下眼睛看着宋小舟,眉眼之間彷佛多了幾分生氣,笑也很溫和,宋小舟面容刷的通紅,眼神無處安放。
宋小舟一顆心跳的厲害,想起什麽,鼓着勇氣,小聲地說:“那你以後不能說不見就不見……”
“我都找不到你了。”
陸衡只覺早已冷硬的心裏似乎被鑿開了一處柔軟的地方,軟軟地撓了一把,彷佛錯覺,竟滋生出一股久違的熱意流淌遍四肢百骸。他輕輕抽了口氣,眼中深沉晦暗,語氣卻越發溫柔,“小舟,你找我做什麽?”
宋小舟說:“我想見你……”
話沒說完,嘴唇就貼着了冰涼柔軟的唇,陸衡直接低頭堵住了他太熱忱滾燙的話。
陸衡道:“只要你想見,九幽之下,我也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