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五這天, 從夜裏就開始下起雨來,到了白日,雨聲不減。
蒸騰的暑氣消散了大半,終于惹來幾分秋涼,祝生推開房門,江南小調和着嘈雜的雨聲從裏側鑽出,吳侬軟語幾乎化成一汪春水。他側過臉來望了一眼, 許是阿姨留了門,于是得以看見屋裏的江籬正慵懶地趴在椅背上,輕輕地哼着歌。
烏黑的長發傾落在手肘處, 雪白的腳踝纏過幾道紅色的緞帶,又輕巧地打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江籬挽着蘭花指,做出掩袖的動作, 舉手投足美則美矣,眉眼間的神色卻很淡很淡, 宛如一縷不合時宜的芳魂。
“少爺。”
阿姨端着藥迎面正撞上祝生,便要他嘗幾口才煮好的冰糖雪梨粥,祝生先是點了點頭,又問道:“外公呢?”
“江老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 一下雨就腿疼,剛才敲了門,還在屋子裏。”
祝生蹙起眉心,“還沒有吃早飯?”
阿姨說:“夫人把藥喝完, 我再過去給江老先生端碗粥。”
“我去吧。”
“藥放到這裏。”
江籬不知道什麽時候站起身,扶着門框,與祝生同時開口。她輕飄飄地觑向祝生,蜻蜓點水似的一掠而過,江籬的目光既沒有什麽溫度,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過了許久,江籬才把自己的目光從祝生那裏挪開,平靜地開口道:“讓她去。”
祝生倏而擡起眼。
江籬望向阿姨,又說了一遍:“藥放到這裏,你去看爸爸。”
讓祝生與江籬獨處,阿姨自然不太放得下心來,她皺起眉斟酌道:“夫人,江老先生那邊……”
江籬淡淡地說:“我不會發瘋。”
祝生也慢慢地笑了一下,眉眼彎彎,“阿姨,你去看外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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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見狀只好把藥擱到桌上,擔憂不已地離開。
“所有人都更喜歡你,只有我是恨着你的。”
江籬把一縷黑發別到耳後,說:“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其實我恨的不是你,是共融。他告訴我即使不喜歡小孩,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看着心裏總是歡喜的,而我不喜歡只是因為我沒有,只要我生下來,就會喜歡……為了他的哀求,我留下了你。”
“但是我并不快活。”
“你徹夜哭泣,而我只能手足無措地看着你,我試着抱你起來,你扯住我的頭發,哭得更厲害,只有共融可以把你哄睡下。”江籬擰起眉心,幽幽地說:“我的抑郁症沒有好,藥停不下來,不可以喂你母乳,而你又早産了将近兩個月,一直在生病。”
她說:“你奶奶認為抑郁症只是我的借口。”
“然後她把我的藥換成了維生素,過了很久才沾沾自喜地告訴我,即使不喝藥,我也沒有出過什麽意外,只是我太自私而已。”江籬面無表情地說:“就和你爸爸用維生素換了我的避孕藥一樣。”
“那時候我睡不着覺,很難受,一閉上眼睛全都是你的哭聲和他們的指責,我每天都在崩潰的邊緣,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江籬輕輕地說:“我問過自己很多次,沒有你,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的。”
祝生低聲道:“……不會這麽糟糕。”
江籬閉上眼,說:“我天生沒有母性,他們都指責我不夠愛你,可是從來都沒有人教過我怎麽愛你,所有人都告訴我只要把你生下來,我就會喜歡你。”
“大概是我的自學能力太差了吧。”
祝生的聲音輕顫,“對不起。”
“你不應該向我道歉。”江籬緩緩地開口道:“你應該說恨我。”
祝生很輕很輕地說:“可是你也試過來愛我,這樣就夠了呀。”
阿姨到底不放心祝生與江籬單獨相處,給江老先生送去早餐以後,又匆忙趕回來,江籬借口身體不适,關上房門并未讓她進來,阿姨再三詢問祝生,确定江籬并沒有什麽問題,才又催促着祝生到樓下喝點粥。
祝生點了點頭。
坐到餐桌前,他随手拿出來手機,卻莫名其妙的收到了許多信息,未讀消息的提醒列表幾乎劃不到盡頭:
【真是一朵絕世白蓮,又當婊又裝純。】
【嘻嘻嘻冒昧問一下,您是不是很缺男人呀?既然這麽饑渴,實名舉薦按摩棒,放過我們段哥哥吧。】
【多少錢睡一晚上啊?】
【果然是公交車,随便一個男人都可以上。】
……
祝生蹙起眉心,沒有再往下看,他稍微想了想,打開微博,果不其然在熱搜上看見了有關于自己的話題。
有一個大V收到了一個投稿,而投稿的內容則是從R大表白牆那裏截過來的文字圖片:
【校花?嘻嘻嘻分明是碧池。
是這樣的,昨天在西區1-305上課,無意拍到這張照片。
[圖片.jpg]
原諒我把碼打得媽都不認,畢竟這位不打碼可能要吓死你們(不是段城),至于另一位,祝生,最近《第八封情書》劇組才官宣的奈焘,以及自從開學來長期霸占我校表白牆表白位第一人。
爆個小料吧,諸君還記不記得段城和祝生那張酒吧的照片?
那是在維多利亞號上,應該是七八月份(維多利亞號只有這兩個月開放),再根據上一個向他長文字表白的投稿,應該不難推算出他當時還和謝少在一起的吧?和另一個人一起上船,結果卻和段城坐在酒吧裏喝酒?
情敵的段位這麽高,我能怎麽辦,氣死算了:)】
那張照片是前一天,祝生與傅昭和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拍下來的,照片裏的男人稍微俯下身來,而祝生擡眼望向他,眼瞳濕漉漉的。
祝生困惑不已,“教室裏當時已經沒有人了。”
系統提醒道:“肯定是讨厭你的人惡意報複,當然不能被你看見啦。”
“又是周姿菡?”
系統說:“你問一下就知道了。”
祝生“嗯”了一聲,把這條微博下面的評論大致浏覽了一遍,滿屏都是對他的謾罵,甚至還有不少人反複貼出祝生的身份信息,并且連同他的手機號碼一并放上來,但是祝生睡前習慣把手機調到免打擾模式,所以只收得到短信。他托着腮說:“真是笨。”
“越是讨厭我,罵得越是難聽,段城他……就要用更多的時間來哄我呀。”
系統好奇地問祝生:“生生,照片怎麽解釋呀?”
“只是碰見了教授而已。”
這一天,祝生關掉自己的手機,坐在飄窗上看了一整天的書。到了暮時,雨勢逐漸收斂,萬頃霞光一片瑰色,映紅重疊雲層,又一點一點變得黯淡,最終歸于沉沉夜色。
阿姨在九點敲響祝生的房門,“少爺,有人找。”
祝生瞟向樓下停着的那輛SUV,輕聲道:“讓他先回去吧,我有點不太舒服。”
阿姨連忙問要不要叫家庭醫生過來看一看,祝生只是說:“睡一覺就好了。”
“祝生。”
然而沒過多久,有人在外面叫他的名字,祝生并不意外,他緩緩地推開窗,段城就站在樓下,身形颀長。月色似霜雪,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而男人的瞳眸則深如幽潭,散漫卻又帶着幾分不可一世。
“今天劇組在森林公園取景。”他盯着祝生,嗓音低沉,“我給你裝了一罐星光。”
他半阖着眼簾,打開手裏的玻璃瓶,光點如同破碎的火光,鑽出狹窄的瓶口,散開在這濃郁的夜色裏。許多只螢火蟲前仆後繼地掠過,似是短促的流星,也似是躍動的光塵,燃起熒熒光亮。
祝生忍不住伸出手,半晌才問他:“你捉了多久?”
段城漫不經心地說:“一兩個小時吧。”
祝生輕輕的“嗯”了一聲。
“今晚只有月亮,反正沒什麽事可做,就給你捉了一小瓶螢火蟲。”段城問他:“喜不喜歡?”
祝生慢慢地點了點頭。
段城又問他:“喜不喜歡我?”
祝生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段城眯着眼突然笑了一下,“祝生。”
他說:“我告訴過你《第八封情書》會是我的最後一部電影,因為前一段時間醫院檢查出來我的肺部有一塊陰影,并且查出來是良性腫瘤,所以我決定追求你。但是給你捉螢火蟲之前,我接到了醫院打過來的電話。”
“……其實是惡性腫瘤。”
段城笑着說:“幸好你還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