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懷着厭倦的魂魄, 我每一時刻都在,填平希望的海。

——阿多尼斯

“今天是多少號。”

“四月二十七日。”

謝清讓不再出聲,他撫過早已枯萎的百合花,面色平靜,唯有指尖輕顫。祝生自殺的消息傳來時,已經是兩天以後。少年一貫體弱多病,請假也極為頻繁, 無人會曉得他會在一個暮春的深夜,與這光怪陸離的人間告別。

就像傍晚早開的晚霞,燃出燦豔的光芒, 卻只有須臾,而後夜幕降臨,它的點點星火悄然撲滅,最終歸于沉寂。

祝生。

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 謝清讓早已爛熟于心。

自小便是衆人口中的天之驕子,謝清讓有着完美的家世, 甚至連謝老先生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示他将會是自己的接班人,權利、金錢,于他來說觸手可及,他擁有得太多, 以至于對待一切都抱以漫不經心的态度。

直到遇見祝生。

謝清讓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日從車上走出來的少年膚色白皙得過分,白晃晃的日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的身上,濃長的眼睫又卷又翹, 打出一層淡影,少年微微擰起眉心,“爸爸,晚上你來接我好不好?”

他的聲音稍軟,濕漉漉的眼瞳裏一片烏黑。

謝清讓“啧”了一聲,怎麽會有人撒起嬌來這麽嗲?

他正要收回自己的目光,坐在駕駛座裏的人應了一聲,随即少年抿着唇笑起來。他的眉眼彎彎,看起來漂亮又精致,姣好的臉龐美到驚心動魄,每一寸都似是被造物主細細雕琢而成,謝清讓的動作一頓。

坐在駕駛座裏的人又說:“生生,我先走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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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

連名字都這麽嗲。

謝清讓神色淡漠地從他身旁走過,而後鬼使神差地,漫不經心地側過臉來,望入了那對黑白分明、水光瑩潤的眼瞳,謝清讓的腳步止住,眉梢不由輕擡,幾秒的對視後,少年對着他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真是喜歡撒嬌。

他想。

當天晚上,一衆纨绔子弟借口開學,鬧着要來鶴汀聚一聚,盡管大都心知謝清的性子冷淡,仍是要李見著把人請過來。酒過三巡,有幾個大少爺不懷好意地提議見一見世面,點了“酒色”的幾個招牌兔爺,說的是:“生得倒是唇紅齒白,那個漂亮的喲。”

能有多漂亮?

謝清讓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興致缺缺地擡起眸,又平靜地收回目光。玻璃杯裏的紅酒晃了幾下,芬芳而又香甜,漾起的酒光一片潤澤,他不期而然地想起那個被他評價為“喜歡撒嬌”的少年,另一只手拿出手機。

過了許久,他終于發出一條短信:【幫我找一個人。】

後來他們被分在一個班。

祝生愛笑,笑起來時眉眼輕彎,明豔而不可方物,但是又過于安靜。他時常托着腮望向窗外,佘已蹦蹦跳跳地湊過來,嘴裏“生生生生”叫不停,少年稍微偏過頭來,目光掠過坐在窗邊的謝清讓,再望向佘已。

偶爾他們會對上彼此的目光,謝清讓的神色淡淡,少年則抿着唇無聲地笑。

祝生對待謝清讓的态度好似與對待別人沒有什麽不同,謝清讓對待他的态度也是慣常的冷漠與疏離,但是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一個無辜的眼神、擡起眼的一瞟,祝生既保持着他的若即若離,又得以恰到好處地獲得無限度的愛憐。他會笑眯眯地叫謝清讓“謝少”,會特意用上“您”這個字眼來與謝清讓交流,然而有追求者對他窮追不舍時,祝生也會眨着眼睛拜托謝清讓同自己一起走出校門,他歪着頭說:“佘已說只要跟着謝少您,這些人就不會再打我的主意啦。”

更多的時候,祝生會輕輕地咬住唇,水汽打濕漂亮的眉眼,那一張姣好的臉龐顯得嬌豔欲滴,他蹙起眉輕聲說:“我很害怕。”

這樣的小把戲,謝清讓本不該有那麽多的耐心,等到他在深夜因一場绮夢而醒來時,才發覺自己早已把少年放在了心上。夢裏的少年環上他的脖頸,額頭抵着自己的肩,祝生的眼角眉梢沾上春意,又因情動而輕喘不已,謝清讓吻過少年薄紅的眼尾,又在圓潤的肩頭上留下桃色的咬痕,粘稠白液從少年的腿根處淌落,他嗓音沉沉地問道:“真的不要了?”

祝生把臉埋進他的懷裏,“流出來了。”

想到這裏,謝清讓的手緩緩放到身下,他半阖着眼簾啞聲道:“……祝生。”

即使這樣,謝清讓也并沒有向祝生挑明太多,态度依舊不鹹不淡。

他捕捉着少年每一個的濕漉漉的眼神,瞥過去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停留許久,又平靜到了極致。謝清讓看着少年一點一點靠近自己,又看着他一臉無辜地撩撥着自己,一對深黑的瞳眸令人捉摸不透。

謝清讓想要祝生,卻又要祝生自己主動投入他的懷抱。

但是他終究沒有等到。

最後一次見到祝生,是在墓園裏。謝清讓見到獨自坐在石椅上哭泣的少年,楚楚可憐,脆弱又易碎,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将祝生攏入懷裏,可縱使有百般憐愛,謝清讓也只是克制地向少年讨去手裏的那一枝百合花。

謝清讓對祝生說:“要下雨了,你最好回去再哭。”

不是“我喜歡你”,也不是“我愛你”,他更沒有把此刻哭泣的少年擁入懷中,只是冷冷淡淡地丢下了一句:“要下雨了,你最好回去再哭。”

謝清讓從不知曉有朝一日,他會如此的厭惡自己。

他要祝生,卻不肯放緩态度,日複一日地故作冷漠;他要祝生,又要祝生心甘情願地走入自己設下的陷阱。這是他骨子裏的傲慢,他要征服祝生,他要讓這個少年……徹徹底底屬于自己。

可是他最終失去了祝生。

謝清讓擁有得太多,唯獨不擁有他最珍貴的少年。

往後的幾年,他失眠、抽煙、酗酒,本是一個冷漠而克制的人,自此再無所謂其它。李見著帶着佘已來看過他幾次,往日叽叽喳喳的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帶着哭腔說:“表哥,你不要這樣呀,生生他……一定不想要看見這樣的你。”

謝清讓只是一言不發地皺起眉。

他的漠然是靈魂從身體抽離以後,只留下一具空殼的虛無。

佘已撲進李見著的懷裏痛哭失聲。

謝老爺子敲着拐杖說:“我不管他到底對你有多重要,你必須給我好好活着。”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

謝清讓的情緒鮮少外露,頭兩年只字不提祝生,只有第三年的時候,想祝生想得要發瘋,再無法克制自己的思念。他閉上眼睛是少年彎着眼睛笑的模樣,夢裏是少年鑽進他的懷抱,輕輕地蹭來蹭去,謝清讓問祝生:“你怎麽這麽喜歡撒嬌?”

祝生笑眯眯地回答:”想讓你疼疼我呀。”

他從夢中清醒過來,外面的夜色尚深。謝清讓在手心倒出一把安眠藥,一口一口咬碎,即使這只是一場夢,他也想把少年緊緊地抱入懷中,看祝生在自己的身下哭泣與喘息,讓他被自己一點一點填滿,然後告訴他:“我喜歡你。”

第五年的時候,謝清讓被診斷出肺癌晚期。

長期的失眠、抽煙與酗酒是元兇,保守治療在此刻已經起不上什麽作用,坐在病床邊的謝老爺子握緊手裏的拐杖,老淚縱橫地說:“你一定要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罷了。”

謝老爺子背過身說:“你也算是解脫了。”

解脫?

就連死亡也無法讓他釋懷,更何況是解脫。

生命在流逝,謝清讓自始至終都過于平靜,他向謝老先生道歉,讓佘已往後照顧好謝老先生,佘已哭着問他:“表哥,你為什麽不想一想你自己呀?”

謝清讓阖上眸,語氣淡淡,“我求仁得仁。”

只是在意識渙散前的最後一秒,腦海裏有一道聲音問他:“你想不想活下去?”

“你所失去的,都會再度擁有,甚至是複活。”屬于機械的聲韻冰冷又平淡,“你會是無限空間裏的“國王”,你擁有至高無上的權限,無數個果殼世界都将屬于你,任你将其捏碎、再生、重塑,只要你想,唯一的條件是你會困于其中,在漫長的歲月裏,沒有期限地困于這個無限空間裏。”

“可以。”

謝清讓緩緩地開口道。

下一秒,他來到這個由許多個果殼世界重疊而成的無限空間,并且成為了“國王”,也成為了管理這個無限空間的“程序”。謝清讓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任意增添規則,卻不可以更改過去既存的規則——空間裏的複活者需要自行選擇留在果殼(虛拟)世界,還是現實世界。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默認的規則:複活者在做出抉擇之前,不得透露任何無限空間的信息。

于是謝清讓并沒有立即複活祝生。

他要讓祝生留下來,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謝清讓創造了無數個果殼世界,完美的、不完美的,亦或是虛幻的。在有的果殼世界裏,謝清讓與祝生從小一起長大,這個世界裏的謝清讓對祝生的寵愛是與生俱來的,他像是一條守着寶藏的巨龍,對他的少年寸步不離。

在有的果殼世界裏,祝生擁有渴望已久的母愛。江籬會抱着幼時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喚着”生生寶貝兒”,趕回家的祝共融脫下大衣,親了親祝生的額頭,他在江籬的懷裏睡着,江籬把人放到搖籃裏,祝共融攬過江籬的腰,與她跳了一支舞。

在有的果殼世界裏,謝清讓高中時就已經擁有了祝生,他給祝生那些本應擁有、卻沒有得到的寵愛,他把祝生放到心尖上疼愛。

……

但是這些果殼世界全部都被謝清讓一一否決,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創造出了一個不夠完美,卻可以由他來親自為祝生彌補一切的果殼世界,謝清讓将自己拆分為四個人格,并且為這場游戲設定出了三個規則——這是他為困住祝生,精心打造的金籠。

至于引導複活者的系統,謝清讓挑了一個傻的。

游戲即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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