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貓警長
“易楊?”
“嗯?”正在整理沙盤模具的穿着白大褂的易楊回過頭來。
他的劉海因為剛才低頭的動作而遮擋了大半張臉面,白皙的皮膚映襯着淺淡的唇色,當真是以冰為肌、以玉為骨。可謝錦天越看越覺得他的這副皮相也成了他不可饒恕的罪狀,難怪樊逸舟會對他如癡如醉。
“你畢業的時候,我們沒合影?”謝錦天滑動着手機界面,假作無意間問起,“夏雪非要做個紀念冊,但我沒找着和你的照片。”
易楊聽了,只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将他新搜集來的有着宗教象征意味的模具擺放到木架上:“記不清了。”
記不清?
謝錦天審視着易楊的背影,那純白的褂子和純白的道服,都是最襯他的顏色,他曾經像一場初雪,覆蓋了所有謝錦天不願在自己身上看到的肮髒與醜陋,可如今呢?謝錦天甚至懷疑跟前的易楊是穿了畫皮的鬼怪,即使他如今沒有把握扯下易楊所有的僞裝,也至少要讓易楊生出原形畢露的恐懼。
“今晚沒事的話陪我去趟花鳥市場,你師姐屬兔,又喜歡小動物,我想求婚的時候把戒指挂兔脖子上。”謝錦天邊說便觀察着易楊的背影他,他倒要看看,易楊能鎮定到什麽時候。
易楊手上的動作明顯一頓,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調整模具間的距離:“好。”
這反應太過稀松平常,令謝錦天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他有的是時間刺探,又為何偏要在此時操之過急?
午休的時候,易楊躺在治療椅上小憩片刻,謝錦天便趁機與樊逸舟通了個電話。
“沒什麽異樣,以後就固定在一周一次。”
“打算怎麽做?”作為同謀的樊逸舟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還是和上次一樣,你‘麻醉’,我‘手術’。”謝錦天話鋒一轉,“要徹底抹去記憶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移花接木。”
對面,樊逸舟并沒有說話,他吐出一口煙,靜靜聽着。
“把他關鍵記憶裏的我都替換成你,如果阻抗強烈,就幹脆封存這段,棄車保帥。”謝錦天胸有成竹地解釋着他的計劃,“他不會記得這個過程,我保證。”
Advertisement
這裏面存在的風險,雙方都很清楚,但誰也沒有提及半句。
直到被燙到了手,樊逸舟才如夢初醒般短促地笑了一聲,“好,請我來喝你喜酒,我會送份厚禮。”
謝錦天按下了挂斷鍵,頓時覺得心中舒暢不少。
他推開窗,盛夏潮濕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栀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謝錦天深吸一口氣,将手機揣進兜裏,剛往回走了幾步,,鈴聲卻又響了起來。謝錦天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回窗邊,按下了通話鍵。
“什麽事?”語調中透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沒什麽,你好些日子不回來了,昨天你阿姨送來捆甘蔗,我一個人也吃不掉……”
“今天加班,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過去。”手機被從右耳換到了左耳,似乎一只耳朵聽久了,便脹得難受,“你自己吃吧!又不是放不起的東西。”
對面直接忽略後半句,只道:“你們單位那麽忙?別累壞了身子!不行就換一份工作,媽有退休金,也不用你養……”
彼端的母親已開始語無倫次,謝錦天明白她的意思,那不過是最尋常的母親對于兒子的關心,可多年來的糾纏與對峙,已經造成了無法逾越的溝壑,唯一牽制着他的,不過是血脈罷了。所以他寧願貸款買了遠離母親的兩居室,也不願再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下,延續童年的不幸。
人在溺水的時候,都會不顧一切地抱住離自己最近的浮木。在整個家庭分崩離析後,他的母親,便将所有的絕望和希望都壓在了年幼的謝錦天身上。謝錦天被她當做救命稻草拽在手裏那麽多年,好不容易得以暫時地遠走高飛,又怎會願意再重蹈覆轍?
他的心從成熟到蒼老,只用了短短一個夏天,随後,便是冗長的冬夜。
易楊坐在副駕駛座上,沉默地望着窗外始終不見沉寂的暮色。
易楊已經很久沒有搭謝錦天的車了,說是新開的班車線路直達家門口,不用麻煩謝錦天繞路,但此刻謝錦天才意識到,易楊恐怕是不想讓他察覺他與樊逸舟的往來。
精神科醫生出身的樊逸舟的催眠技術算不得高明,但卻是瀕臨崩潰的易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說到底,易楊也不過是在利用樊逸舟對他的渴求,催眠和吸毒本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差別,瘾君子罷了,不值得同情。
謝錦天冷冷地瞥一眼車窗裏映照出的那張沉靜的臉面,将窗關小了些:“冷嗎?”
謝錦天向來是讨厭悶熱的,所以總會忘記易楊的單薄。而此時,有些反常的體貼,讓扭過頭來的易楊露出些許迷惑。
謝錦天被這樣審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虛,打開收音機聽整點播報的天氣:“什麽時候再一起去蘇州?”
兩人在大學裏,都修過關于園林的選修課,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一同做園林主題的建築模型,拙政園、留園、獅子林的不少亭廊、水榭,他們一起去過,随後都按着比例複刻過,那些模型至今還陳列在易楊的家中。
可自從有了夏雪,謝錦天便不再約易楊同往了。如今提起,不過是為了緩解暫時的尴尬,倒不是他真心想故地重游。而易楊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思,默契地“嗯”了聲,便再沒有下文。
謝錦天忽然想起來他們年少時每次旅行前約見的那個褪了色的八角亭,那亭柱上面用修正液劃滿了某某我愛你,某某喜歡某某的字樣。
他每次背着包如約而至,都見到易楊安靜地坐在亭子裏,望着那每一年水位都在下降的死氣沉沉的池子。易楊擡起頭,與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那才是新年的伊始。
可是易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他表現得越來越疏離的?
謝錦天想不起來,也懶得去想。
這般沉默着到達了目的地,已是晚飯時間,不少店主都端着個碗看店,不怎麽願意招攬生意。謝錦天問了幾家,都只有小得可憐的兔子,謝錦天沒有飼養寵物的經驗,怕養不活,一時間有些猶豫。
在一家賣垂耳兔的店前正向老板打聽飼養的注意事項,就聽了一聲“咪嗚”。謝錦天回過頭來,恰巧見着易楊正蹲下身子,在逗弄一只小黑貓。那小貓被易楊撓得舒服,翻了肚皮給他,謝錦天這才看清,他的下巴、肚皮和四只爪子都是雪白的。
“黑貓警長?你看它像不像黑貓警長?”謝錦天一下子便憶起了曾經和易楊一起反反複複看的那只有五集的動畫。
易楊沒有回答,但他的雙眼卻如夜空中的星辰,透出久違的熠熠,那喜愛之情,是溢于言表的。
“老板,這誰家的?”謝錦天俯身逗弄起小家夥來,仔細看了看,是只小公貓。
老板抱着胳膊不屑一顧道:“沒人要的,整天在這裏讨吃的。”
謝錦天一聽,忽然就有了主意。他問老板要了個紙盒,将小貓裝在裏面,和易楊回到了車裏。
一路上,小家夥都瑟縮地叫個不停,時不時掙紮着把腦袋戳出來,左右四顧。謝錦天瞥了眼不停安撫着小家夥的易楊,知道他喜歡,可他偏偏就不想讓他如願。
“你說,我找根銀鏈子挂戒指怎樣?”他毫不客氣地在話語裏流露出想将這小貓送給夏雪的意思。
果不其然,撫摸着小貓的易楊眼神瞬間黯淡下去。他垂眼半晌,方輕聲道:“紅線更好些,我那兒有。”
紅線象征着姻緣,聽易楊這麽一說,謝錦天也覺得是個好主意,于是在寵物超市買了些寵物用品後,他便驅車到了易楊家。
兩人将貓廁所、貓砂、貓糧一同搬到了易楊封閉式的陽臺上,說好這段時間曾經養過貓的易楊先替謝錦天養着,等求婚那天再把訓練好的小家夥帶過去。
易楊給謝錦天倒了杯茶,就進了卧房。謝錦天心猿意馬地逗了會兒貓,才見易楊出來。易楊手裏拿着個看起來有些年數的薄荷糖圓鐵盒,遞到謝錦天跟前。
謝錦天只覺得轟然一聲,記憶如傾盆大雨,令他措手不及。
那一年盛夏,他砰砰砰地敲着易楊家反鎖的鐵栅欄,随後把這根紅線繞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盤好,放進糖盒裏,從栅欄縫隙裏遞給易楊時說:“我阿姨廟裏求來的,說給誰拴上,誰就是你的,一輩子都跑不了!”
易楊接過了,笑容甜得像茸茸的水蜜桃。那香氣,蔓延了一整個沉悶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