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明上河園
“易楊去哪兒玩了?那麽潇灑!”隔壁中醫科的陸醫生遇到回科室的謝錦天,笑眯眯地問。
謝錦天邊掏鑰匙邊敷衍道:“我哪知道?他又不和我報備。”
“你不是他娘家人?”
這話說得謝錦天十分不受用,盡管幾乎全院都知道他和易楊“青梅竹馬”的交情。
邊上出來倒藥渣的小護士還沒參透謝錦天的臉色,笑着八卦道:“謝醫生現在有未婚妻了,哪還會和從前一樣?”
言下之意,便是他謝錦天見色忘義了。
回到科室,謝錦天真有些氣悶。但想想也可笑,他竟然會為了這麽幾句玩笑話而置氣。
但易楊的“不告而別”确實令他十分在意,按照樊逸舟的說法,那天下午他出去辦點事,傍晚回到家就發現本來昏睡的易楊不見了,床頭櫃上留了張字條,打他手機,只說是出去散散心,不想見熟人,讓別找他,但會保持聯系。
這或許是易楊從小到大做得最出格的事了,他向來都乖巧得讓人有種這孩子沒有童年的錯覺。樊逸舟只好電話了謝錦天,讓謝錦天幫忙請假,随後約好随時溝通易楊的狀況。
謝錦天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找了個借口,麻煩如今當了刑警的空手道的同門師兄,幫忙查查易楊的下落。
“開封?”
這答案令謝錦天很有些意外,他盯着電腦上易楊下榻酒店的坐标細細思量着,易楊是否有什麽朋友在河南,又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但一時間也沒有主意。盡管這時候和樊逸舟商議一下或許會有所啓發,但謝錦天內心總是會冒出些他不願去證實的念頭,比如樊逸舟比他更了解易楊。
正在謝錦天想着這些事的時候,忽然接到了阿姨鄭欣打來的電話。這位鄭欣阿姨嫁了個老外,因為沒有孩子,向來是很疼謝錦天的。在問候了一番後,她終于還是說明了她打電話來的意圖。
“下個月阿姨又要和Johnson去美國了,你什麽時候帶你的未婚妻一起來吃個飯啊?”
說是說去她家吃飯,但謝錦天知道,這頓飯必然也少不了他母親的身影。謝錦天自從和夏雪交往以來,就盡量避免夏雪和自己那陰晴不定的母親接觸,但到了訂婚這一步,也不得不在這方面妥協,畢竟血緣關系擺在那兒,總這樣藏着掖着,也會令夏雪和她的家人感到疑惑。既然這次阿姨出面,他也便順水推舟,與夏雪商量後便敲定了第二天晚上。
夏雪其實對謝錦天的家人也有着極大的好奇,但礙于謝錦天是單親家庭的背景,她也不好多問,生怕謝錦天因此生出什麽不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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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夏雪穿了一身職業套裝,打扮得大方得體地提着禮盒随謝錦天去他阿姨家登門拜訪。謝錦天的阿姨鄭欣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但保養得非常不錯,看這只是三十歲出頭的模樣,氣質不俗。
她和她的丈夫Johnson熱情地邀請兩人進來,随後謝錦天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母親鄭荞。
夏雪全部心思都在如何博得鄭欣的好感上,換了鞋,驀然見了一位神情冷傲的婦人,一時間還無從揣摩她的身份。
“媽……”謝錦天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其實也是為了提示夏雪。
夏雪一愣,沒想到這位面容消瘦看着有些刻薄相的婦人便是她未來的婆婆,忙跟在謝錦天身後走過去,乖巧地喚了聲“阿姨”。
鄭荞擡了擡眼皮,指了指沙發。那頤指氣使的模樣,令氣氛很有些尴尬。謝錦天十分不情願搭理擺架子的母親,可為了不讓這位“皇太後”遷怒到夏雪身上,也只能拉着夏雪在沙發上坐下。鄭荞倒是不客氣,當中隔着個謝錦天,也照樣隔空喊話地把夏雪的個人情況和家庭背景都一一“審問”了遍。謝錦天幾次想發作,但都因為夏雪按着他手背的暗示而勉強克制了。幸而阿姨鄭欣實在聽不下去,拉着丈夫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話題扯遠了,這才讓神經緊繃的夏雪稍稍松了口氣。
鄭欣家裏請了保姆,也不需要她忙什麽,可這一頓飯吃得真教她心力交瘁。她也是知道她姐姐脾氣的,要不是她姐姐難得開口,她真不想做這中間人,讓她從小看着長大的謝錦天如此憋悶。飯桌上,鄭荞對夏雪不搭理也就算了,竟然還故意夾菜給謝錦天吃,噓寒問暖的,和方才判若兩人。謝錦天那臉色,簡直是要随時摔碗走人了,要不是礙着這裏是她阿姨家,顧着幾分面子。
吃完飯,忍無可忍的謝錦天本已經想找個借口告辭了,卻被鄭荞一句“你不是要你小時候的照片?”給絆住了。因為要做婚禮上播放的雙方成長視頻,謝錦天先前确實發消息和鄭荞提起過此事,只是沒想到她現在倒帶來了,這下真不好就此走了。
在阿姨鄭欣的圓場下,幾人看似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看謝錦天兒時的照片,那些照片裏,幾乎都只有謝錦天,偶爾一兩張也有鄭荞的身影,但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那個本該出現的男人,當然,在場的任何人都不會提及此事。
然而謝錦天卻因此忽然想到了手機裏的那張在易楊家翻拍的合影,他趁着鄭欣去幫着保姆準備水果盤時,悄悄過去翻出那張手機裏的照片:“阿姨,你還記得這家人嗎?”
鄭欣一瞧,險些水果刀切到了手,忙按住那手機壓低聲音道:“別給你媽看到……”
正說着,就聽到背後一個冷飕飕的聲音道:“看到什麽?”
兩人一怔,同時回過頭來,正對上鄭荞那對因為長期失眠而深陷在眼。
謝錦天向來是不願在鄭荞面前服軟的,此時便冷冷道:“以前的合影而已。”
鄭荞一把奪過他手機,劃開屏幕看那照片,随後表情瞬間變得扭曲而猙獰:“哪來的?”
“家裏翻出來的。”謝錦天故意扯謊道。
“你少騙我!”鄭荞将手機拍到桌上,“誰會留着這家人的照片?”
此話一出,鄭欣和謝錦天都是一怔。
鄭欣慌忙将謝錦天推出廚房,随後關了門和鄭荞不知在說什麽,不一會兒,就聽到裏頭傳來鄭荞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憑什麽不要講?他們一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謝錦天猜到了他母親罵的是易楊家,這就仿佛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他忍無可忍,和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Johnson打了個招呼,便拉上目瞪口呆的夏雪離開了。
而當天下午的易楊,剛發完消息告訴樊逸舟他的坐标,随後關了手機,走入了清明上河園的迎賓門。
清明上河園是以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藍本,以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生活為題材的文化主題公園。易楊選擇來此,只是因着微博上無意間看到的介紹。
這個後世再造的繁華汴京,不過是照貓畫虎的産物,那朱紅的新漆、明黃的旗幟、大聲喧嘩的游客和穿着戲服扮演各路角色穿梭在園內的演員們,無一不令易楊覺得刻意營造的突兀。而似乎也只有他,是一本正經地來這裏尋找千年前的汴京遺跡,因而,更顯得格格不入。
這種始終萦繞着他的落寞,在他站在紅得刺眼的虹橋上俯瞰汴河時,被陽光曬得發酵成了慘白的臉色。映在水中,仿佛索命的水鬼。
有誰撞了他的肩,還罵他站得礙事。易楊卻依舊維持着那樣俯瞰的姿勢,沉浸在他的思緒裏。當年,作為汴京命脈的汴河,因着雨季黃河水位大漲而受波及,洶湧成了水患,使得來往船只不少都撞毀在橋墩上,也正因此,被時人稱為無腳橋的“飛橋”誕生在了那個年代,而這座在戰亂中被損毀的“虹橋”便是當時堪稱藝術奇觀的造橋人的嘔心瀝血之作。如今,它又借屍還魂地複活在了這座游人如織的古城,淩空飛架,狀若霓虹,完美得好似摘下的半輪明月,供後人賞玩、狎昵,再無昔日沉澱的親民的質樸和歷史的厚重。
或許是因着宋朝覆滅的屈辱,才令易楊覺得,這一座城池處處上演的排演好的歡歌笑語是如此的不合時宜。但世人都喜熱鬧,正如不遠處上演的“王員外招婿”,繡樓下人頭攢動,都起哄着要那一身紅裝的女子快些抛了繡球。那繡球,是良緣,也是富貴,是亘古不變的趨名逐利的浮躁。
易楊忽然有些後悔獨自來這裏,他明知是尋不到他精神世界的寄托的,卻還固執地踏入這世俗的歡愉,一番傷春悲秋。
黯然地坐在虹橋廣場的木凳上,易楊只覺得疲憊和沮喪。他忽然明白,依着他如今的心境,是到哪一處都無法釋懷地融入的。合上眼,就會出現一張模糊的臉,在紅繩的彼端,在午後的教室,在道場的盡頭,在枇杷園的廢墟之中……盡管一次次地将他推入潛意識的深淵,可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他的眉眼之間,化為一道愁緒,一路陰霾,一生茕茕獨立的決然。
求而不得的情愫,是如影随形的魑魅。畫皮掩醜,也逃不過原形畢露的慘淡。
易楊一直枯坐到夜晚,才随着人流去看了一場名為“東京夢華”的水上實景演出。
貫穿着六幕四場的《虞美人》、《醉東風》、《蝶戀花》、《滿江紅》等八首宋詞,配合着水上的歌舞升平,一派萬國來朝、國泰民安的盛世繁華。尤其是第四場的《滿江紅》,炮火的轟鳴震得易楊無暇想別的,只怔怔望着被燈火映照得仿佛燃燒起來的汴河直到蘇東坡的《水調唱頭?明月幾時有》被澄清的童聲吟唱而出,他的心才随着百盞孔明燈飄飄忽忽地飛向天際。
一場瑰麗的夢境附着着盛世畫卷謝幕在了夜色之中,易楊随着人群退場,恍惚地來到門外,卻發現打車的人早已大排場龍。不得已,易楊與一位和他同方向的老人一同拼了車。
老人似乎還因為方才的演出而興致勃勃,介紹自己是特意來尋找北宋遺風的某高校退休的教授,易楊禮貌地回了一句,他便開始侃侃而談。易楊先還有些游離的狀态,但因着與老教授某些歷史觀點的不謀而合,便也忍不住攀談起來。
聊到興頭上,老教授忽地一嘆道:“這裏曾經也有一座氣勢恢宏的皇家園林,可惜金人攻陷汴京後便被毀了。”
“嗯,我知道,宋徽宗建的……”然而話到嘴邊,那園林的名字卻如一尾滑膩的魚兒,一扭身便又重新躍入記憶的深海中,令易楊無從尋找。
老教授以為他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便好心解圍道:“艮岳,壽山艮岳。”
易楊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便仿佛被拉了閘,整個人都陷入到無意識的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