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蛻變

在這場猶如浩劫的催眠過後,緊随而來的并非勝利的喜悅,而是清醒的絕望。易楊的靈魂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俯視着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軀殼,冷靜地剖析着潛意識裏的每一個象征。

九色鹿,是神聖而純良的生靈,他代表着這份隐于世俗之外的鮮為人知的感情,而那個恩将仇報為了一己私欲帶國王來圍捕九色鹿的打柴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都說愛上一個人,有了軟肋,也有了铠甲。然而易楊披上的這冰冷沉重的铠甲,卻是用來抵禦來自他鐘情之人的殺伐。他将他的感情踐踏到土裏,還妄圖鞭墓戮屍。

在關于石門的隐喻裏,易楊終于明白,能救他的,唯有他自己,過去的他顧慮太多,從不曾真正為自己而活,好在為時未晚。長夜漫漫,當黎明到來時,他便權當重生了一次。

起床洗漱,比他路遠的樊逸舟因為要開晨會已經先走一步,廚房的微波爐裏照例留了份夾蛋的烤土司,聞到香味卻吃不着的黑貓警長蹲在那兒仰着脖子使勁瞧,易楊輕輕撫了撫小家夥的腦袋,給它喂了把貓糧。

這是個看起來再平凡不過的清晨,在易楊眼裏,卻早已經物是人非——天是灰的,燈是暗的,心是涼的,可至少他的雙眼清明,不再被一廂情願的感情所蒙蔽。

易楊坐在搖晃的班車上,一想到又要見到謝錦天,便固态萌發地生出些想要逃離的沖動。然而真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這話他對程衍也說過,若真放不下,不過是咫尺的牢籠。

到了單位,推開科室門的剎那,易楊恰與正要去洗杯子的謝錦天險些撞了個滿懷。

兩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怔。謝錦天因着易楊知道他拿了那兩本書的事而心虛,先發制人地問他:“早飯吃了嗎?

這般看似平常的寒暄,在從前是少有的,謝錦天何時真正關心過他?每一次問起他的狀況,都不過是為了岔開話題或只是無話可說。

“吃了。”易楊與謝錦天錯身而過,不再多看他一眼。

謝錦天端着個杯子站在門口,忽然生出些不安來。他說不清究竟哪裏不對,但他總覺得,今天的易楊,與往常截然不同了。

這之後的幾日,謝錦天始終在等着易楊問他關于私自上門還帶走那兩本《國史大綱》的事,這心情好似高考前的那兩周,既希望這考驗遲些來臨,又希望早些得到解脫。

然而易楊始終沒有提及此事。

這令謝錦天懸着的心始終無法放下,他不禁猜測,是否是樊逸舟在背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明知他不可能當面找易楊對峙,便愈加明目張膽起來。出于這樣的擔憂,謝錦天想着再利用午休私下催眠易楊一次套出些話來,可又怕樊逸舟早就先他一步在易楊身上動了什麽手腳,以至于一旦打草驚蛇,便會滿盤皆輸。

而謝錦天所不知的是,易楊早在他寝食不安的這幾日裏,已向樊逸舟提了想搬出去住的想法,但卻沒有給一個理由。無論樊逸舟如何軟磨硬泡地逼問,易楊都只說想冷靜一段時間。樊逸舟不是個好猜忌的,但他不得不往謝錦天的身上去想,畢竟在易楊心裏,那才是占據了他二十年感情的正主,而他樊逸舟,即使與易楊咫尺之遙,也終究只是個半路出家的冒牌貨。這樣的認知,令本以為易楊已經開始漸漸接受他的樊逸舟煩躁不已,卻又束手無策。他總不能當真限制易楊的人身自由吧?

好在易楊新租的房子離他家也就五公裏的距離,那天晚上,伴随着陰雨又是一輪降溫。樊逸舟開車将易楊送到那位于兩層樓的一室一廳的租屋裏,安頓妥當,随後便不甚滿意地環顧着這蝸居,以心疼為由挑剔了幾句,異想天開地希望易楊能夠良心發現地反悔,或是說些能讓他趁虛而入、剖白真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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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易楊始終沉默着,直到不得不分別的時候,才道了聲謝。

“如果是我的原因,你至少要給我個彌補的機會吧?”樊逸舟戀戀不舍地做最後的掙紮。

易楊摸了摸在腳邊蹭着的黑貓警長,深深看了樊逸舟一眼:“是我的問題。”

這也是易楊這些天始終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樊逸舟了解易楊,知道他從不說謊,可這類好似托詞的敷衍,着實令他很難接受。這就仿佛是在微笑着張開懷抱時,被狠狠推了一把。

“雨小了,早點回去吧!”易楊看了眼窗外暗紅的天,好似哭過的眼。

樊逸舟僵持着站了會兒,努力說服自己要給易楊一點時間,然而在轉身時,他終是忍不住道:“你不需要我了,是嗎?”

這話語隐着的卑微與凄涼,是易楊最能感同身受的求而不得。他想起曾經故意麻醉自己的那些癫狂,愈加後悔起對樊逸舟肆無忌憚的利用。雖說是各取所需,但他們的關系從一開始便是不平等的,他坐在高高翹起的天平一端,看着彼端卑躬屈膝地奢求他垂憐的樊逸舟,無時無刻不覺得心疼與後悔。從一開始就盤根錯節的戀情,是無法抽枝散葉、開花結果的,他們彼此都知道,可總有人執拗着自以為能改變結局。

“我只是……不想再透過你看另一個人的影子,這不公平。”易楊盯着樊逸舟僵直的脊背,緩緩道。

“可我要的不是公平。”

樊逸舟的最後一句,被重重的關門聲隔絕在了他和易楊之間。

易楊望着那一道門站了許久,随後脫下了戒指。

他無法原諒樊逸舟,更無法原諒他自己。

健身房的舞蹈教室裏,易楊穿着道服綁着黑帶,站在鏡子前拆解着套路動作,他的身後站滿了一房間的學生,都專心致志地聽着他的講解。蕭牧在一旁抱着胳膊微笑,他已經很久沒看到易楊這般為人師表的投入模樣了,他承認,他是故意遲到,好找個借口讓易楊替他帶半節課的,這效果,顯然恨符合他的心理預期。

等一整套套路教授完畢,易楊便把學生們交還給了蕭牧。最後的實戰環節,易楊心無雜念,雖然許久不訓練了,但他的身體記得所有千錘百煉的動作,他很快又找回來當初揮汗如雨的淋漓盡致。

訓練結束後,兩人一同去吃宵夜。蕭牧便提到希望易楊長期與他合作代課,然後給他一定的分成。

“老板肯批這個項目,也是對我的器重,但我一個人帶那麽多學生實在是太累了。”

敏感的易楊其實知道,蕭牧并不真的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邀請他加入,他感激于蕭牧隐藏在大大咧咧性格之下的體貼,可他并不能答應。

“我可能……不會留在這裏太久。”

蕭牧愣了愣,一時間有些不明白易楊的言下之意:“你要走?去哪裏?”

“還沒想好。”易楊夾了一筷子菜到碗裏,卻只撥弄着,“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我可能會找個二線城市安頓下來,過過清閑日子。”

“你這是要提前養老啊?”蕭牧對于易楊會說出這麽一番話感到十分意外,“就算那誰對不起你,你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不是自暴自棄。”易楊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這些年,我過得太不自在了。”

何止是不自在?簡直是憋屈。以為忍着忍着一切就都過去了,可這世上,仍舊有着時間無法沖淡的情和時間無法治愈的傷。

見蕭牧一臉狐疑地瞪着自己,易楊只好将與謝錦天的事從頭至尾地訴說了一遍,那平淡的語調,反而是最令蕭牧揪心的,他好幾次都忍不住爆了粗口。之前,剛得知易楊也是同性戀并且暗戀謝錦天多年的事實時,他着實覺着震驚,但因着與程衍的感情經歷,他十分能體諒易楊的心情。故而在得知看似一表人才的謝錦天竟會對青梅竹馬的易楊下如此狠手時,自然是憤憤不平。他實在沒想到,謝錦天會如此沒有底線,不顧念舊情,也難怪他會提出用催眠的方式抹殺程衍的感情,原來早就是個“慣犯”了。

“我聽說,他爸以前……”蕭牧在學生時代是聽到過社團裏的姑娘傳出的八卦的,畢竟謝錦天當時也是社團裏炙手可熱的人物。

“是有些別的緣故,但這終究是我和他的事。”易楊握着飲料罐,那冰冷的溫度透過掌心沁入心脾。

他當然理解謝錦天因為父親的醜聞而在嘲笑中長大因而極度痛恨同性戀的心态,可難道遭受這樣的不幸,就是他将這不幸複制并轉嫁給他人的正當理由?

易楊習慣忍讓,但這并不代表他當真軟弱。

“師兄,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你盡管說!”

易楊的目光落在窗戶上,那上面倒映着他的模樣,與一雙漆黑的鹿眼重疊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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