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見不散
實則謝錦天那日從易楊家離開,便仿佛一腳踏入了梅雨季。他那點為了易楊而暫且禁锢起來的排斥與鄙夷,趁着他一不留神悄悄生根發芽,密布在他的眼角眉梢,生得枝繁葉茂。而多年來的情誼,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幹了養分,窩在某個角落漸漸地枯瘦、頹敗。
謝錦天無法再說服自己了,他遲遲不願将易楊歸為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的異類,企圖讓一切都維持表面的平和,給易楊一個寬宥的期限,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出一個抉擇。
兩個男人的婚姻本就是荒唐的,得不到法律的保障,也得不到社會的認可,錦瑟和鳴還好,若生了罅隙,遲早是要自食惡果的。而易楊和樊逸舟,又怎麽可能白頭到老?定是樊逸舟巧舌如簧地将容易錯信他人的易楊騙了去!他謝錦天和易楊青梅竹馬,又怎能對易楊一時的執迷不悟袖手旁觀?
即便被易楊誤解,被冷漠地驅逐,他依舊決定要尋個時機,将仿佛夢魇了的易楊從感情的海市蜃樓中喚醒,讓他看清心魔披着的那層畫皮,翻然悔過。
這樣打算的謝錦天,立刻從他記住的策劃書上羅列的幾個備選酒店入手,開始了他大義凜然的救贖。不久之後,他就得知樊逸舟預定了其中的一所,可令他意外的是,新人的名字并不是樊逸舟和易楊。
樊逸舟順勢捉弄倒也算了,可易楊為何默認了樊逸舟的同流合污?是不是敏感的他也察覺到了自己對他們關系實則并不認同,才想要借機試探一下?
這一猜測令謝錦天十分不快,就因為一次工作上的分歧,易楊就打算推翻過往二十多年來建立的信任與依賴?
可盡管心中氣惱,謝錦天也決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露出破綻,把易楊往外人懷裏推。不如就借這個機會再次表明态度,讓易楊放下戒備,随後好好聽他苦口婆心的勸說。
這般打算的謝錦天,在蕭牧和程衍成婚的當日,便厚着臉皮當了回不速之客。可當看到穿着贊禮服裝的易楊,站在臺上一臉嚴肅地主持儀式時,謝錦天卻生出種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他似乎是做過這樣一個夢的,夢裏易楊也是如此裝扮,坐在那庭院之中的高堂上撫琴。他驚動了他,他卻不記得他。而另一個與他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卻與易楊耳鬓厮磨,不消一會兒,又原形畢露,原是個青面獠牙的鬼……
謝錦天不知為何會突然在此時記起這麽個荒誕、詭異的夢,這令他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慌意亂,就好似丢了什麽……
恍惚間,有誰在耳畔吹一口氣,問他為何想不起……
“禮——成——”
易楊拖長了音的一聲,謝錦天才回過神來。
他又怔怔站了許久,直到三人走到他跟前。
忽然間,他覺得易楊不一樣了,并不因着那不同以往的裝扮,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異樣。那異樣從易楊眼中流出來,便成了冷漠,從舉手投足間蔓延開,便成了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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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當距離逐漸拉近時,謝錦天竟有種體內按了塊同級磁鐵被反向推着的錯覺。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裝點起一如既往的笑容迎上去,施展略顯浮誇的演技。終于,他如願以償地在尋到了與易楊獨處的機會。
易楊不解釋關于默許樊逸舟唬弄他的事也就罷了,只是那“貫胸國”的典故又是哪一出?是在借此諷刺他是個無往不勝的無心之人?要真是如此,他又何必站在這裏,觍着臉借旅游的名義打算苦口婆心地勸說易楊回頭是岸?
“你不想去,直說就是了。”謝錦天覺得他的好心全然被踩進了泥裏,“你是不會錯失什麽良機的,我也沒本事讓你一敗塗地。”
見易楊只是望着那條漏風的縫隙一言不發,謝錦天忽然就有些氣惱,“啪”地合上那扇窗道:“你也想效法他們,辦這樣一場婚禮?”
謝錦天想起在禮堂外窺見的那一眼,那一眼,他似乎看到了臺上替他人主持婚禮的易楊,隐隐約約的寂寞。
那寂寞令謝錦天心中些許快慰、些許憂慮。快慰的是,易楊與樊逸舟的關系或許并沒有到達值得相濡以沫的地步,憂慮的是,易楊打算用什麽來填補這種寂寞。
“我沒有那種幸運。”這一次易楊沒有再回避謝錦天的問題。
他早已經承認了他對蕭牧和程衍的嫉妒,他對他們的婚禮如此盡心盡力,實則是将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都轉嫁到了他們身上,可當他看着他們完成這儀式時,卻總忍不住帶入他自己,而坐在對面與他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的,卻是張不可言說的模糊的臉面。人心最叵測的一面,便是無法真心誠意地祝福與自己遭遇類似卻更為幸運的人。
“幸運?”謝錦天忍不住挑眉道,“在我看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謝醫生——”不知何時便站在一旁的樊逸舟倚着牆好整以暇道,“喜宴還沒吃完,就迫不及待地拆臺了?”
謝錦天冷冷瞥了樊逸舟一眼,忽略他對易楊道,“到地方,不見不散。”
說罷便進去和蕭牧他們打了個招呼,獨自先走了。
“怎麽?約你私奔?”樊逸舟看易楊若有所思的模樣,故作鎮定地玩笑道。
易楊擡頭看他一眼,樊逸舟便笑不出來了,乖乖跟在易楊身後亦步亦趨地進了包間。
之後的話題,便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某些內容,吃得熱鬧卻并不暢快,醉了的只有蕭牧一個。程衍扶着蕭牧和二人道別時,用力握了握易楊的手,無需多言,易楊明白他想說什麽。這一天于他們來說,都是脫胎換骨的日子。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易楊拒絕了樊逸舟。
“那麽晚了,你一個人……”
“我趕末班車。”易楊并沒有給樊逸舟勸說的機會,看了眼手機,轉身便往公交站臺走去。
樊逸舟還當易楊在鬧什麽別扭,想追卻又不敢,怕當真惹怒了看似溫順實則倔強的易楊,唯有瞧瞧尾随他到了車站,親眼看着他上了公交,這才安心離開,
易楊站在扶手邊,看着一閃而過的樊逸舟的背影,只覺得怆然。他是對不起他的,不在于他注定要辜負他的感情,而在于他對于這種辜負,并沒有生出多少愧疚。就像他的母親,對他父親的真心棄之如敝履,卻陶醉于關于謝錦天父親的不切實際的幻象中。
他越鄙視她,卻越像她,這教他如何不厭惡自己?
眼看着乘客漸漸地少了,擁擠的心上也門可羅雀。
他坐在窗邊,在一個拐彎後,看到了曾經的學校,以及學校邊上殘存的破敗的景觀。它就好似一個老态龍鐘的故人,靜靜坐在那兒,等待着再次的偶遇,又或是永久的別離。
那一年,謝錦天有了夏雪,易楊沒敢問他,是不是忘了年底說過的旅行計劃,是不是忘了每年這時候的不見不散。他只是獨自背着行囊坐在這裏,反反複複數着,結冰的池塘表面被狠狠砸出的殘缺。
他厭惡這樣棄婦般的自己,厭惡孤零零地坐在這裏。他反反複複地想要離開,可每當站起來,卻又忍不住想,也許下一秒謝錦天就來了。于是又坐回去,一邊厭惡着自己一邊等待着。
巡邏的保安繞過來幾次,手電筒晃得他兩眼酸澀。他合上眼,便看到了謝錦天從前的模樣,拿着紅線、舉着棒冰、捧着相機……都是送給他的,并不為換取什麽,可他卻将整顆心都交付了。
“過年,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當時令他心亂如麻的話語,此時卻成了一把鈍器,耐着性子鑿着,直到他心上千瘡百孔。
冷……
将背包抱在懷裏,扭過頭,就看到亭柱上用修正液劃下的密密麻麻的愛語。
那麽直白的喜歡,那麽随意的永遠。俗氣而幼稚,可卻令他心生羨慕。
或許是這一晚太過難熬,他忍不住翻找出了一支記號筆,一鼓作氣地拔了蓋子,執意地握着,卻抖得厲害。
寫什麽呢?他能寫什麽呢?
這不是可以述諸筆端的念想,這不是值得引領而望的奢求。
謝錦天不會來了,直到這裏被夷為平地,直到他心上寸草不生。
他曾經那樣悲哀地肯定着,然而時隔多年後,一切颠倒過來,謝錦天對他說不見不散……
易楊掏出手機,用屏幕的光亮照着那斑駁的亭柱,随後顫抖着摸索到了當年用記號筆寫的那一行字跡。
“易楊?”
背後突如其來的一聲,令易楊整顆心都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