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八歲那一年夏,謝錦天在體育課上扭傷了腳踝,用自來水沖了半天,仍腫成了個饅頭。母親鄭荞出差在外,在郊區上班的謝煜在得到學校的通知後表示會盡快趕來,然而因為些事耽擱了,直到放學,謝錦天都沒能見到謝煜。眼看着同事們都走了,也趕着回家照顧孩子的保健室老師很有些為難的樣子。
“你扶我吧?”謝錦天在撒了個謊讓保健室老師安心回去後,對始終陪着他的易楊道。
易楊點了點頭,也不管自己比謝錦天瘦弱、矮小,硬是扛起了他半邊的重量。
那天的火燒雲紅透了半邊天,兩人的影子被嵌在了一起,仿佛一個蹒跚的連體嬰兒,一步一步艱難地挪着。謝錦天也知道自己對易楊來說是個負擔,可到了嘴邊的歇一歇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他喜歡看易楊為了他而默默付出卻全然不計較的模樣,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恐怕只有易楊對他是這樣不求回報的了。當時的謝錦天還不很明白所謂的永遠,但他想,如果永遠有個形式,那或許便是這樣相互扶持着一路走下去。
向來都冷着一張臉的謝煜終于回到家時,就見着易楊低着頭在幫謝錦天用噴霧噴腳踝。他的目光在易楊微微顫動的睫羽上流連片刻,方走向自己的兒子。
“傷得怎樣?”
謝錦天想在謝煜跟前表現一下,便說沒什麽大礙,不必去醫院。父親是醫生的謝煜俯身檢查了一番,發現雖然那腳踝看起來傷得很猙獰,但并未傷及筋骨,也便由着謝錦天去了。
易楊卻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謝錦天,好似他才是個負責任的家長。
謝錦天被易楊看得心裏一暖,不由得大着膽子道:“都那麽晚了,要不你……留下來吃飯?”
這話,是說給謝煜聽的,謝煜不喜歡外人在家裏久留,但今天是易楊送謝錦天回來的,總要謝謝他。
被這麽當面問了,謝煜瞥了眼怕給他們添麻煩而正紅着臉拒絕的易楊,說了讓他們等一下,随後便取了客廳打電話。
兩個孩子面面相觑,都有些緊張,片刻後卻聽謝煜道,和易楊的父母說過了,易楊留在他們家吃飯,而且還在這裏過夜。
聽到這裏,謝錦天喜出望外,而易楊則愣住了。他并不知道,當時接電話的是吳招娣,她一聽是謝煜的聲音,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恨不得好好表現一番,自然是謝煜說什麽她都滿口答應,全然忘了平日裏是如何叮囑易楊的了。
易楊覺得吳招娣能如此爽快地同意他留宿很有些反常,但一想到能和謝錦天一起待一整晚,小孩子心性便又冒出來,暗自竊喜。
晚飯是謝煜叫了保姆來做的,在易楊眼裏,這一大桌菜是規格極高的款待,這讓他坐在腳都碰不到地板的椅子上很有些局促。一張雪白的小臉始終低着,只盯着跟前那盤涼拌黃瓜吃。
“你給夾點菜。”謝煜對謝錦天擡了擡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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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錦天立刻站起來殷勤地給易楊夾了好些葷菜,其實他早想那麽做了,但在這個家裏,謝煜就是規矩,他不敢擅做主張。
易楊被父子倆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向有些怕不茍言笑的謝煜,平日裏見到了,也就是叫一聲“錦天爸爸”便快速找借口離開了,而今天,卻要這麽一本正經地面對面吃飯,那壓迫感令他只能用靜默地順從來防止自己出錯。
幸好沒多久,謝煜便說吃好了先去書房。謝錦□□易楊眨了眨眼,松了口氣的兩人相視一笑。
吃完飯,謝錦天便讓洗好澡的易楊幫他擦身,随後便去他房裏一起拼建築模型。那是阿姨鄭欣從國外給帶回來的,他一直舍不得拆,今天易楊來了,正好。
“你要不要早點睡?”易楊雖然也很想玩這一看就高大上的東西,可他還是擔心謝錦天的腳,都傷成這樣了,總要休息好。
“沒事!小傷!”謝錦天說着一指易楊身後的寫字臺,“502!”
就這般,兩人攤開報紙擰亮臺燈,頭碰頭地拼起了模型,結果一不小心兩根手指粘在了一起,慌忙扯開,那方才連接的地方都已經發白發硬了。
“疼嗎?”謝錦天也不顧他自己,只捧着易楊的食指瞧了又瞧。
易楊搖了搖頭,只覺着整顆心都沉入了謝錦天的眼眸裏,溺在那不經意的溫情中。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只想着如果謝錦天需要他做什麽,他赴湯蹈火。謝錦天是這世上除了他父親以外,最關心他的了。而他的母親吳招娣,恐怕等他這層皮脫了又長出新的也不會留意,因着她始終覺得自己嫁錯了人。當年她懵懵懂懂的,父母說易成剛老實,跟着他不吃虧,她也便嫁了。可如今看看自己身邊比自己姿色差些的姐妹們都過得比她好,這便恨起易成剛的沒出息來,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責罵半天,還時常捎上易楊,說要不是因為他,她早離婚了。
易楊始終被父親教導要孝順,無法将矛頭指向他母親,便只能指向他自己。他自幼乖巧,盡可能不給父母添麻煩,同時卻也根深蒂固地自卑着,覺得自己不配被無條件地喜歡和關心,總一副內向、膽怯的模樣,因此被班裏的同學嘲笑像個小姑娘。幸好,他還有謝錦天。
玩着玩着,兩個孩子都累了,謝煜過來敲了敲門,雖然什麽也沒說,但謝錦天立刻便□□臉來,不敢再多留易楊,一瘸一拐地給他指了客房的方向。
易楊走前很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玩得忘了時間,要害謝錦天被謝煜說了。
“沒事的。”謝錦天雖然心裏也有些不安,但卻不願在易楊面前露出來。
“那你早點睡啊!”易楊瞥了眼地上還未收起來的模型,總有些擔心。
謝錦天擺擺手,咧嘴一笑。
然而合上門,謝錦天卻發現過了平時睡覺的點他根本毫無睡意,看看拼了大半的模型,心癢難忍,幹脆繼續做了。這一折騰便折騰到了淩晨,等膠水幹了,謝錦天抑制不住興奮,就想立刻讓易楊瞧瞧。
為了不驚動隔壁的謝煜,謝錦天沒穿拖鞋,摸着黑扶着牆慢慢摸索着走向易楊所在的走廊盡頭的客房。
站在門前,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卻聽到一些隐隐約約的奇怪的動靜。
難道易楊已經醒了?
謝錦天有些激動地輕輕轉動門把手,緩緩拉開一條縫。
果然,那臺燈還亮着,橘色的茸茸的燈光從門縫裏透出來,撓着謝錦天的心,恨不得立刻蹦進去給易楊個驚喜。
正想象着易楊知道他完成了模型後會是怎樣的表情,卻忽然發現透過門縫看到的場景有些不對勁。
拉開些,再拉開些,這才發現那詭異的動靜的來源——一個熟悉的的背影正将小小的易楊壓在牆角的陰影裏,肆無忌憚地摸索着,掠奪着,像是在搜身,又像是在擰着皮肉。而易楊正在拼命掙紮,他的頭拼命轉回避那一對緊追不放的唇,嘴中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謝錦天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謝煜,可他當時的理解力有限,并不明白謝煜究竟在做什麽,只發自內心地恐懼着。就好似此時的謝煜,已經化身為他所不知的某種在夜晚才行動的鬼怪,正貪婪地啃咬着易楊,要将他拆骨入腹。
這種猜測令周圍的黑暗仿佛也體察了他的膽怯,蠢蠢欲動地包圍住了他,令他寸步難行。
就在此刻,易楊忽地一擡頭,與他目光對上了。
謝錦天仿佛被狠狠捶了下胸口,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嚨口,堵住了他的嗓子,令他呼吸急促起來。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瘸一拐地跑了,可卻因為行動不便而不争氣地摔了一跤。
那動靜仿佛一聲驚雷,吓破了他的膽,也打斷了那“鬼怪”的好事。
謝錦天聽到緊随而來的腳步聲,吓得連滾帶爬地往自己房間逃。隐隐他聽到誰喊他的名字,像是易楊,又像是謝煜,或者是那個将易楊吞進肚裏的獰笑着的鬼怪。
房門在身後合上的瞬間,謝錦天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空調完全不起作用,他的汗水濕透了他的t恤,黏膩的觸感,好似易楊濺在他臉上、身上的血。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不争氣地顫抖着,而那之前還與易楊相連的食指的一側,火燒一般地疼痛。
謝錦天蜷縮在門邊坐了許久,像一只驚弓之鳥。
他從不知道自己是那樣地懦弱與自私,在嗅到危險氣息的關口,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全自己,而抛棄了全心全意依賴他、信任他的易楊。
可要他此刻回去,或只是單單打開門走出去,他都無法做到。
因為方才謝煜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似一個父親看孩子的眼神,而更像是陰謀敗露後氣急敗壞地要致他于死地的兇神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