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黑夜裏的燈火
易楊睜眼看着天花板,覺得自己很差勁,在樊逸舟等着他回應時,他只一句“累了”,又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逃避。可他的确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切,他無法指責樊逸舟的所作所為,卻也很難原諒他,盡管那仿佛難辭其咎的傷害不過是一場巧合。
說來也真是有趣,越覺得不可能的事,越會以一種湊巧得令人瞠目結舌的方式來嘲弄僥幸心理的作祟。宿命論的說法,也許這都是遭劫在數——天意要他記得那些他極力想忘卻的,又不肯給他相應的補償。
這世間多的是不公,多的是諷刺,一直以受害者的姿态活着,反而是最輕松的。何其無辜,何其不幸,任憑什麽責難都落不到他頭上,處處受人同情,受人庇護。可易楊已經厭倦了這樣的角色,他并不是正的沒有反抗的餘地,就如多年前,如果他早些将謝煜的所作所為告訴父親,也許便沒有之後的事。可是他害怕,害怕一旦事情敗露以後會帶來始料未及的震蕩,他怕易成剛一時沖動、怕吳招娣息事寧人、怕謝煜反咬一口,怕謝錦天與他反目。
謝煜或許顧及他未成年,怕承擔什麽法律後果,并未做到最出格的那步,可除此以外,他幾乎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花樣都在易楊身上實踐了一遍。當時的易楊還很弱小,但那敏感而早熟的性子已令他洞察到,一旦曝光謝煜對他的傷害,緊随而來的連鎖反應将帶來更多無法預計的傷害。這于他,或于兩個家庭而言,都不是明智之舉。
他孤獨地忍受了兩年,當發現謝錦天因為被催眠而忘卻時,反而松了一口氣。至少在謝錦天面前,他還幹淨得好似一張白紙。直到謝錦天的母親發現照片背後那幾句他母親寫的詩,去他家大鬧了一場,間接導致了父親易成剛的去世。自此,再沒有人能庇護他,他更不能吐露半點風聲,只求能在歲月中熬着熬着,就到了不知何時會道來的盡頭。
意料之外的是,這一切終結在方爍自導自演的戲裏,謝煜就這麽措不及防地被親生兒子狠狠推了一把,就此偏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一切似乎都就此落幕,可誰又能想到,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會在多年以後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又被拉扯到了眼前,翻出被歲月洗得發白的傷口,問易楊可還會疼?
易楊極力想從靈魂中分割出去的最隐秘、最不堪的部分,如今就這麽陳屍在了他人眼前,任憑剖析。任何形式的同情和安慰,都像是要逼着他與那肮髒的過去相認。
正思慮着,手機忽地響了起來。易楊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手機時,樊逸舟恰巧推門而入。
其實易楊知道,樊逸舟在他睡下後,動過他的手機,應該是将謝錦天拉入了黑名單。而此時打來的,卻是個陌生的固定電話。四目相對片刻,易楊按下了通話鍵,而本想勸他不要接的樊逸舟只能屏息斂氣地站在一旁,做好随時奪下手機的準備。
“喂?易楊?是我。”
易楊沒料到,打來的竟然是夏雪。他擡眼看了眼樊逸舟,示意他自己能應付。只是他不知道,此時的夏雪究竟是從前他認識的夏雪,還是謝錦天言聽計從的妻子。
夏雪顯然也知道易楊的顧慮,第一時間澄清道:“已經都想起來了,他讓我想起來的。”
這個“他”,自然指代的是謝錦天。只是謝錦天為什麽要在這時候讓夏雪想起所有?這對他并沒有好處。
“他想知道你的情況。”夏雪似乎知道易楊的疑惑,“我也很擔心你,所以其他的先放一放。”
這所謂“其他的”,便是指她自己的事吧?易楊心中生出感動的同時,也生出些微妙的憤懑。
為什麽夏雪不先關心一下她自己?為什麽不指責他沒能及時救她?為什麽不先控訴一下謝錦天的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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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句看似平淡的關心,重如泰山,壓得易楊擡不起頭來。
“對不起學姐,我沒能幫到你。”
“你和樊醫生都竭盡所能了……”
“不,我沒有。”易楊打斷道,“事實上,我希望謝錦天不擇手段,他越不擇手段,我越能下決心離開他。”
夏雪愣住了,她沒想過易楊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彼端的景觀燈,因着路過的車輛的遮掩而忽明忽暗,像閃躲的眼。夏雪想起那個冬日裏,她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他時時刻刻都想要抽離,卻又舍不得這溫暖,終究是跟着往前走了。
或許此刻,他也需要她“蠻不講理”的拉扯,卻又不想她為難。
“非要這樣自我剖析的話,那麽現在我打給你,只是為了滿足我扮好人的瘾,或者是窺探**的**。”夏雪将臉貼着冰冷的聽筒,仿佛這樣就能将體溫傳到彼端,“沒有什麽人是全然無私的,但這并不能用來否定他的言行。無論是出于什麽目的,你都沒有對我置之不理。而且,将自己的不幸都歸罪于他人,大都是因為不願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這話,令易楊想到了他的母親。吳招娣出生貧苦,身上被打着自卑的烙印,沒有改變現狀、掌控未來的勇氣,只能将自己的不幸都歸罪于丈夫,一遇到不順心的事便怨天尤人,如巨嬰一般,不斷渴求着無條件的關注和付出,甚至期望得到有婦之夫的青睐,以證明她的價值。作為她的兒子,易楊在還未理解這一切的時候,便已被“遺傳”了許多相同的特質,那份因着自卑而生的敏感,令他謹慎且多疑,比起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他更願意保持一個禮貌、安全的距離。所以即便知道夏雪是真心以待,卻仍慣性地想要推開她,因而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可夏雪卻輕易地看穿了他。
“學姐,有時候,我真有些怕你。”
“為什麽?”
“就好像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多了盞燈,反倒把周圍的黑暗襯得更濃重,更危險。”易楊望着橘色的臺燈輕聲道,“可我本來已經習慣在黑暗裏穿行,不敢奢望什麽。”
有時候,不足以照亮所有角落的一星燈火,反倒是最不負責的貿然的闖入者。夏雪能在這樣的時刻還分出心力去關心易楊,正是因為她自幼成長在溫情的土壤裏,任何陰影都無法在她的心上紮根。她未曾俯視,可她給予時,便像是一種施舍。
“好吧!你怪我多事也好,但我還是要說——他們父子的所作所為禽獸不如,可現在還沒到萬念俱灰的時候。”夏雪瞥了眼遙遙望着她的倚着車門抽煙的謝錦天,“往昔不可谏,身不由己的部分,并不是苛責自己的理由,這本不是你的錯。如果真的累了就半途而廢,真的倦了就遠走高飛。放棄有時遠比堅持要難,因為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諸東流,難免會沮喪、挫敗、自我否定。但如果,你能以一種理想的姿态回歸,那麽,這不過是長途跋涉中的一段小憩,而不是逃避。”
易楊怔怔聽着,這世上,也只有夏雪,會理直氣壯得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從前,他是最聽不得這些仿佛心靈雞湯的論調的,可此時,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後,他确實需要打破原本的慣性,重新審視一下生命的軌跡。
想以何種姿态存活于世?這似乎是一個太過深奧的命題,但卻也是不破不立的追本溯源。
“我本就打算離開的,在今天之後。”易楊并不打算瞞着仿佛和他心有靈犀的夏雪。
“那麽別告訴你要去哪兒,什麽時候走。”夏雪總算放下懸着的心,瞥一眼已有些不耐煩的直起身看向這裏的謝錦天,“我可不想又被誰催眠,不小心洩露你的行蹤。”
“謝謝你,學姐。”易楊仿佛能透過那灑滿橘色光亮的牆看到夏雪具有穿透力的笑容,“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并沒有。所以說,我只是在紙上談兵。”夏雪将聽筒換了一邊,偏頭看着反光中自己的臉,“我總覺得你是這世上的另一半我,截然相反,卻又意氣相投。等你回來,告訴我一切安好的時候,我才算完整了。”
易楊未料到夏雪竟也會有和他如出一轍的感受,他們雖未深交,卻能從靈魂深處産生某種難以名狀的共鳴,這也正是易楊如此在意夏雪的另一個原因。
“離開得徹底一些,再回歸得徹底一些。”夏雪最後叮囑道。
“好。”易楊仿佛在與自己做一場道別,“學姐,你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