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六】 佛之言
白蘇九的腦袋仿佛遭遇了重擊一般,随着那雷聲散去,依舊昏昏沉沉險些暈倒。直到身後的白辰軻焦急地抱着他的肩膀搖晃了好一陣子,白蘇九才清醒了過來。
白蘇九慌忙向院子中央看去,只見那雷罰降臨仿佛一場夢境,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院子裏靜悄悄的,君南衡躺在地上,問塵方丈則坐立在一旁,一語不發。天空上的烏雲慢慢地飄散了,陽光再度傾瀉而下,似乎一切都回歸了正常。
白蘇九不知所措地凝視着天空。突然,層層疊疊的雲端之上,隐約顯現出一個人影。白蘇九連忙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然而那影子确實是真實存在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天空上,俯視着衆生。
白蘇九突然莫名其妙地心慌,他連忙縮了縮身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見狐耳和狐尾沒有露出來,才略微有些安心。
忽然,一道白光晃過,那雲端上的影子不見了。白蘇九又看了一會兒,終于松了口氣,跑向問塵方丈和君南衡。白辰軻和白栖梧一怔,緊随其後跑了過去
“南衡,醒醒!”白蘇九抱起君南衡,見他的鼻翼一扇一扇,氣息平穩,似乎睡得很熟。白蘇九不由得喜上心頭。
白辰軻和白栖梧看見白蘇九笑了,也跟着由衷地笑了起來。白蘇九把君南衡随手遞給了白栖梧,小聲說道:“把他放回屋裏去。”
“好!”白栖梧背起君南衡,由白辰軻扶着,一起回了屋。
“方丈,成了。謝謝...”白蘇九感激地看向問塵方丈。然而問塵方丈卻沒有回答,依舊盤腿坐着,雙目微閉,一副祥和的表情。
白蘇九眨眨眼,好奇地放輕步伐走了過去,低下頭小聲說道:“方丈...您...辛苦了。”
一陣風吹過,問塵方丈花白的胡須微微飄了起來。他那明黃色的僧袍似乎比以往更明亮了,晃得白蘇九心慌。
白蘇九頓時有種很不祥的預感,他驚恐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問塵方丈,低聲喚道:“方丈...方丈...”
問塵方丈默不作聲。随着白蘇九輕輕一推,他的身子突然一傾,靠在了白蘇九的胳膊上。
一瞬間,白蘇九感覺自己的心髒咕隆一聲掉進了冰窟窿。他顫抖着試探了一下問塵方丈的鼻息,愕然發現問塵方丈...
已經去了。
“怎麽會呢...怎麽會這樣...”白蘇九語無倫次地喃喃着,旋即又搖了搖問塵方丈,期待着奇跡出現。然而問塵方丈沒有回應,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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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蘇九突然明白,剛剛自己內心中的不協調感是什麽了。‘殺孽’乃天罰,強行解除天罰,怎可能不付出代價!是他關心則亂,他白蘇九自诩聰慧,居然沒能想到這麽嚴重的後果。
然而...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啊!”白蘇九忍不住地落下了眼淚。淚水順着問塵方丈飽經滄桑的面頰滑落到地上,無聲。
白蘇九看着問塵方丈額頭間深深的皺紋,以及他嘴角保持着的一抹笑意,白蘇九只感到自己的心髒被狠狠地揉捏着,充滿了憤慨、無奈、以及迷茫。
将君南衡安置好了的白辰軻和白栖梧跑了過來。他們本想着向問塵方丈道謝,然而當他們看見白蘇九眼底的淚水時,二人頓時怔住了。
“國師...”白栖梧怯怯地喊了一聲,剛要上前一步,手卻被白辰軻抓住了。
白辰軻眨了眨眼睛,掩去眼底的悲傷,伸手扯着白栖梧離去。白栖梧踉踉跄跄地被拽走時,目光掃到了院門處一熟悉的身影。
秦央不知何時趕了過來。他在王府裏看見了皇宮處天空上呈現的異象,還以為是白蘇九又出了事兒,這才慌裏慌張地跑了過來。
當他看見白蘇九失神地攬着問塵方丈的屍身時,秦央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心裏已經有了猜測。
白蘇九的狐耳悄悄地探了出來,微微抖動了一下。秦央走近,一時間有些語塞地拍了拍白蘇九的肩膀,沒能說出什麽。
白蘇九又仔細看了看問塵方丈,然後将他輕輕地平放在了地上。白蘇九擡起頭,茫然的眼神裏夾雜着膽怯,讓秦央心裏狠狠一揪。
“他死了。”白蘇九呢喃着。
秦央看了看安詳的問塵方丈,點了點頭。
“天罰。”白蘇九又說道,聲音有點顫抖。
秦央終于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白蘇九。
白蘇九歪着頭,似是很費解一般凝視着問塵方丈:“我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這樣好的老和尚,怎麽就遭了天罰了呢?”
秦央沒有說話,頭埋在白蘇九的肩膀上,不敢撒手。
白蘇九的耳朵一抖一抖的,自問自答一般小聲說着:“君南衡那孩子...雖然傻了點,但到底是個又正義又上進的好孩子...結果莫名其妙地就背了殺孽;阿年...年紀那麽小,又懂事又可愛,現如今卻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還有白辰軻,年紀輕輕地就死了,成了水鬼...”
白蘇九說着,突然拍了拍秦央的腦袋,帶着複雜又晦暗的笑容說道:“我這是被詛咒了吧?天罰盯着我,所以我走到哪兒哪兒出事。天道厭棄我,所以...”
“不,不是這樣的。你沒有錯。”秦央悶聲回答道。
白蘇九呆呆地坐在院子裏,好看的雙眸變得如同沒有生命的玩偶一般空洞。秦央保持着一個姿勢擁抱着白蘇九,二人一語不發,直到黃昏。
黃昏時,白辰軻拿着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信,走了過來。
“國師...這是問塵方丈寫的,壓在了你的書底下...好像是寫給你的。”白辰軻咬了咬嘴唇。
白蘇九又看了看問塵方丈的屍身,然後手指發抖地接過了那封信。
“小友蘇九親啓:”一上來,這端正的幾個字便狠狠地刺痛了白蘇九的心。白蘇九如同尋到一個依靠一般,一手抓着秦央的胳膊,一手舉着信慢慢地讀了起來。
問塵方丈沒有再喊他施主,沒喊國師,而是直接寫的‘小友’。這封信,具體來講,應當是封遺書。只是從頭到尾,語氣輕松豁達,仿佛談笑一般。
“小友蘇九,倘若貧僧的死狀有礙瞻觀,切記喚走孩子們,莫要吓壞他們;貧僧此番前來,已看破塵世,無所挂念。貧僧身死後,一把火燒了去,将灰土随手抛掉,或者埋入樹下,貧僧赤果果來,自當不擾任何人地去。小友無需悲傷。
你我當年便有一面之緣,曾把酒言笑相見恨晚。誰料天命弄人,貧僧研習佛法至今,卻始終跳不出輪回。小友本是看淡塵世之人,卻因一念之差被塵世所困。如今貧僧先行一步,獨留小友一人忍浮生之苦,悲乎痛哉。然,此劫乃小友之心劫,佛曰,不可說,只能由小友自破此劫。幸而,小友經百世輪回依舊保持本心。如此,貧僧尚可安心。
鬼神本同根生,一步錯,步步錯。望小友早日跳出枷鎖。貧僧将在佛祖座下為小友誦經祈福,願小友日後無論如何抉擇,都能獲得佛祖寬恕。”
白蘇九的睫毛上挂了一層水霧,他無助地看向秦央,小聲問道:“怎麽辦,我看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就像他活着的時候,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總覺得有所指,卻參不透其中奧妙。”
“他...離佛太近了。”秦央輕輕揉了揉白蘇九的耳朵。
白蘇九又發了會兒呆,回味着問塵方丈的遺言,眼前突然如同幻覺般閃現出一個畫面。
一座低矮的草屋裏,窗外是淅淅瀝瀝的夜雨。一年輕僧人裹着鬥笠進了屋,他懷中抱着經書,神采奕奕地同屋中人攀談起來。
屋中之人乃兩位少年。一人銀發,一人黑發。黑發少年溫和地與僧人對着話,而那銀發少年卻惡作劇般悄悄地将僧人茶杯裏的茶,換成了白酒。
僧人喝了一小口白酒便大驚失色地直念阿彌陀佛。銀發少年卻痞兮兮地說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黑發少年無奈地敲了敲銀發少年的腦門,而那僧人則憨厚地笑笑,沒有作聲。
畫面戛然而止,回到了當前。問塵方丈毫無生氣的身體安靜地平躺在地上。忽然,一抹淡淡的金光飄了出來,繞在天空中游蕩了幾圈,轉瞬消失了。
“他應當...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了...”白蘇九輕聲道。
秦央點點頭,小心地問道:“接下來如何...将方丈送回菩提寺嗎?”
白蘇九想了想,問塵方丈雖然讓他直接燒了自己的屍身,可他終究下不去這個手。菩提寺畢竟是他的‘家’,還是落葉歸根的好。
然而,當白蘇九與秦央帶着問塵方丈的屍身回了菩提寺的時候,卻被拒之門外了。菩提寺所有僧人都表示,自己對問塵方丈一點印象都沒有。白蘇九愣住,轉身又去詢問了衆多香客,然而問了一遭後發現。
無人知曉問塵方丈。
“是因為天罰嗎...”白蘇九那剛剛緩和了一點點的心情再度難過起來。人死了,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天道未免太趕盡殺絕了些。
“不見得。或許是他自己的選擇。”秦央若有所思道。
白蘇九沉默,突然明白了問塵方丈的遺言。他怕是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自他踏出寺門的一瞬間,便有了赴死的決心。
最後,白蘇九與秦央尋了個河邊,将問塵方丈的屍身燒了。問塵方丈的屍身被焚毀得幹幹淨淨,連灰土都沒留下多少,但,留下了兩顆碩大的舍利。白蘇九拿了一顆裝進盒子放在了書架上,又将另一顆悉心包好,裝入一個小香囊裏,戴在了君南衡身上。
君南衡終究活了下來,也盲了。可他仍然跟以往一樣,不知愁一般叽叽喳喳地多着嘴。白蘇九比以往多了些耐心,由着他的性子。君南衡吵着讓白蘇九給他讀書聽,白蘇九就給他念了一本又一本。
君南衡眼盲不便行走,白栖梧則給他用樹枝做了根拐杖。靈樹的樹枝自然不同尋常,能在一定程度上為他指引方向。君南衡便帶着這拐杖到處溜達,很快便不再磕磕絆絆了。
“白蘇九,你有幫我跟問塵方丈道謝嗎?還有我師父什麽時候來接我?他家寶貝徒弟都瞎了,是不是該露面了。”君南衡抱着拐杖說道。
白蘇九微僵,旋即輕笑出聲道:“我這般懂禮貌的人怎可能不知跟問塵方丈道謝?你師父...走沒影兒了。興許繞着全天下走了一圈才能想起你來。”
“啊!這老家夥!還吵着讓我給他養老呢...”君南衡撇着嘴,匆匆壓下心中的落寞。白蘇九看着到處摸索的君南衡,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