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

高杉彎起菲薄的嘴唇,綠色的眼睛極易讓人聯想到黑夜裏野獸眼中的幽光:“是啊,真是沒想到。居然還能在這裏碰到在故鄉見過的人,你一直都跟着他?”這裏的他自然是指上杉清。

野澤讓無奈苦笑:“我倒是想退下戰場休息啊,可惜首領可不是什麽好人,你也知道當初他怎麽‘說服’我參戰的。”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上杉清那句不加入攘夷活着有什麽用,不由同時笑了起來。高杉一邊笑一邊心裏感慨對方改變之多,眼前這個男人氣度沉穩,眼神鎮定怎麽也讓人無法想到鬥雞走狗游手好閑的浪士。

“你們之前就認識?”一個聲音忽然插進來。高杉扭頭望去,只見一個武士正朝他們走來。銀色的長發被紮成馬尾蕩在身後,淺色的眼睛反射出金屬般的色澤,長長的風衣下是一路扣到領口的裏衣,褲腳壓在黏有泥土草根的軍靴裏,褲邊上的線順着腿部線條筆直,這是個給人第一印象就頗為嚴謹的男人。旁邊的野澤馬上站直立正,彎腰向銀發男人行禮:“藤崎大人!”

“嗯。”藤崎岡崎的目光掃過他,靜靜地停在高杉身上,“你好高杉君,我是藤崎岡崎,清的朋友。”

高杉并不喜歡他這種冰涼的審視目光,所以他回敬似的用同樣的眼神回視:“你好,我叫高杉晉助。”

“我知道你,鬼兵隊年輕的領導,松陽大人的弟子。對于松陽大人的死我很抱歉。”

藤崎直白的話戳中高杉此時心中最大的傷口,他原本平靜的臉色變了,只能勉強冷靜着保持應用的外交禮貌表達謝意後就再也想不出其他話了。

另外兩人同時注意到他心情的變化,藤崎推推眼鏡默不作聲,而野澤讓想了想還是開口安慰道:“請節哀。”

高杉抿嘴沒有回答,他想起自己倒下的地方應該是在刑場外一百多米的灌木叢中,若是有人要悄悄從刑場離開那裏無疑是某條隐秘的小路。上杉清他們的部隊有去看老師的行邢嗎?如果去了,為什麽不救下老師?劫持刑場的人只有他和銀時幾人,兵力不足是失敗的最大原因,只要當時有一只十幾人的小隊出手,他們絕對可以帶着老師安全退離。上杉清,是對老師見死不救的人嗎?

并沒有參加此次暗殺行動的野澤讓并不清楚其中緣由,但是剩下的那個人就非常明白了。他稍微想想就能知道年輕的武士臉色難看的原因了,推測出先師因好友的袖手旁觀才死這種情況實在讓任何學生都開心不起來。

藤崎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鏡片的反光完美地遮住他眼中的寒冷,他現在不想見到任何和吉田松陽有關的人或物出現在清的身邊,活人永遠都争不過死人,只有時間才能将傷痛漸漸遮掩,他現在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清将吉田松陽慢慢遺忘。

“野澤,首領剛才吩咐你最近留意一下坂田銀時和鬼兵隊等人的行蹤,高杉君畢竟不是我們的隊員……想必他的隊友也很着急他的安危。”藤崎像是突然想起這件事,向野澤讓囑咐道。

野澤讓一愣,有點奇怪首領這命令聽着怎麽像是疑心高杉留在隊裏會刺探情報,但在隊伍裏呆久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什麽問題也沒有就一口應下,向高杉打聲招呼便先離開了。

藤崎點點頭,拍了拍伫立不動的高杉肩膀說了句請好好養傷也轉身走開。

高杉看見他修走到一座帳篷前停下,然後上杉清便從帳篷裏鑽了出來,兩人朝自己望了望,藤崎岡崎對清說了什麽,後者點頭,随即就一起走遠了。在繞過另一座帳篷後,就徹底消失在高杉的視野裏。

已是傍晚,冷風漸起,寒意一點一滴地從高杉的領口袖口往衣服裏鑽,他覺得寒冷從手腳一直傳遞到心口。軍營裏的炊煙袅袅升起,青灰色的煙盤旋着上升最後消失在血色的天際。這片不知名的草原被上杉清的隊伍占據,十幾頂帳篷盤踞在一起,組成防禦的姿态。零星的武士從各個帳篷鑽出來,從四面八方彙聚,都開始往勤務兵的帳篷駐紮地走去,他們和靜立不動的高杉擦肩而過,其中不少人用異樣涼薄的眼神打量着隊伍裏的這個陌生人,但很快又移開眼睛和旁邊的隊友說笑去了。這種軍營景象高杉本應該很熟悉才對,鬼兵隊的傍晚也是這樣,然而他現在卻覺得很陌生。

獨在異鄉果然沒什麽歸屬感。

高杉忽然諷刺地笑了笑,摸了摸臉上綁着的繃帶,有些想念自己的隊伍了。

晚飯還是上杉清給高杉端去的。他找到受了傷還不老實到處亂跑的小鬼時,獨眼少年正獨自一人盤腿坐在軍營邊界上,眺望着遠方正向地平線沉下的夕陽。暮色下他尚存一絲稚嫩的臉孔被夕陽照的有些發紅,半阖的眼簾卻有了成熟的韻味。戰場催人老,仔細一想,離清自己離開松村也有五年了,這五年裏他很少再想起松陽,就連對方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上杉清走過去把飯盒塞到高杉懷裏,冷聲道:“吃飯。”同時在他身邊就地坐下,身上的黑色戰袍在昨天暗殺結束後還沒洗,浸透鮮血後又幹涸,現在散發出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

高杉就低頭嗅了嗅飯菜,拿起筷子扒了個飯團塞進嘴裏,邊嚼邊含糊地說:“一股血腥味。”

上杉清嗤笑一聲,低頭掩手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随即吐出,将紙煙夾在手指間他隔空點了點高杉:“有你吃的就不錯了,還挑什麽?”

高杉夾了塊像是肉一樣的東西咬着,扭頭瞥了眼他。男人吞雲吐霧的姿勢還和過去一樣,青筋明顯的手背搭在對方自己的膝蓋上,可以明顯地看見上面細小的傷口。他的武士刀刀柄上纏着布條,插在腰間,灰色的布料上也滿是暗紅色的斑點。高杉看着清咽下嘴裏的食物,說道:“是你身上的血腥味,挺濃的。”

上杉清正将煙送回嘴的手停在半空中,和高杉相交的視線一時頓住。半晌,他把煙重新叼在口中垂眼感嘆:“真敏銳,不愧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後輩。”說罷繼續抽煙,閉口不提身上這濃厚的血腥味從何而來。

高杉心知肚明個中緣由,他心裏隐隐期盼對方否定自己的猜想,然而理智告訴他,上杉清他真的去刑場了,而且,真的就袖手旁觀老師的死。不知道清此時看見老師的頭顱會是什麽感想?會是毫無感觸還是後悔萬分。

高杉狠狠的咬着飯團,告訴自己別再妄想,上杉清根本沒有義務為老師做任何事,那夜離別前的吻分明是最後的告別。他身邊的上杉清此時全身上下都散發出拒絕的味道。不露任何餘光直視前方的眼,夾着紙煙的異常穩定的手,緊緊抿起的嘴唇,這些無一例外不在告訴高杉別再問下去了。有些東西一旦說破就會面臨不可挽回的破碎。高杉默默地想,總歸他還是他的救命恩人,總歸……

高杉咽下嘴裏的食物,将飯盒遞回,接着連道謝都沒有就一言不發的大步離開,留下上杉清一個人盯着夕陽的餘光在天邊染成一片紅色,光明正在漸漸被黑暗吞噬。高杉剛才走開時丢下的話他聽的清清楚楚:“總歸你還是老師的朋友,上杉清,你夠狠。”

上杉清面對空無一人的草原笑了笑:他也覺得自己夠狠的,竟然能眼睜睜地看着松陽被砍頭。他低頭凝視手中即将燃盡的煙頭,悲哀如快速生長的藤蔓無聲無息地從心底纏繞盤旋而上,汲汲吸取身體裏的所有精神養分。

有個故事清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曾經有個小孩,他親眼看見父母被天人間接或直接的殺死,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那個時候,小孩就下定決心他一定要把天人趕出這個國家,同時要他們血債血償。

後來,小孩長大了,他毫不猶豫地加入攘夷的隊伍,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兩個少年約定一起實現自己的夢想,親手去開拓這個國家的未來。只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兩個朋友之間出現了意見分歧,小孩的朋友離開了戰場,小孩卻留了下來。他要證明自己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後來,小孩就變得越來越厲害,死在他手裏的天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再再後來,小孩發現他和朋友都錯了。他們的方法在懦弱的國家面前都毫無作用,只是這個時候小孩已經停不下手裏的刀了,催促他前行的不再只有他一個人,而是他身後的戰友手下。他的背後就是懸崖,退無可退,只有前進。在前進的過程中每天都有無數人倒下,直到最後小孩為了前進犧牲了他那個朋友,小孩知道從他朋友死的那一刻自己就真的無法抽身而出了。背負的人命實在太多,他們猶如鐵鏈枷鎖将小孩牢牢鎖在了戰場上。

清起身将煙頭丢到地上用腳碾滅,夾着飯盒呆立片刻後轉身走回軍營。他的身後,太陽最後的一絲光線終于消失在地平線下,黑夜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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