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無常
懷愫/文
兩扇黑漆木門“砰”一聲關上。
白準可不會嘴軟手軟,吃了霍震烨一盒蛋糕算什麽,再多吃幾盒,也照樣把他丢出門外。
他本來也沒指望柳大能聽話,人可厭的一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白準繞到內室,屋中四壁都是紙竹架子,中間空出的一塊磚地上,立着一只紙紮的黑無常。
他把手上那頂黑帽給無常戴上。
黑衣青面,頭頂尖帽,手執勾魂鎖鏈,若不細看,還以為是廟中神像。
只是一雙眼睛不曾點墨。
白準姓白,又執掌七門,五花八門中人都稱他一聲白七爺。
有看不慣他性格行事的,就在背後叫他“活無常”,就是因為民間尊稱白無常為白七爺。
俗話總是有點道理,世上沒有叫錯的外號。
白準叫這個外號,就是他行事詭秘,又喜怒無常,連門中人都忌憚他,若非必要最好不要見到。
時間太緊,白準只來得及紮一位,但有這位出馬,什麽厲鬼也該拘回來了。
準備香案,擺上淨果鮮花,無常雖是冥府鬼,但也是神官,當然要用敬神的方式敬供他。
只等天色暗去,就點香請神,請他捉拿金丹桂。
白準做完這些,身上乏力得很,仿佛一大半的精氣神都被眼前的紙紮給吸走了,他連回房都力氣都不肯用,眼睛一阖,由兩個紙仆抱他進屋。
Advertisement
白準閉目養神,只盼金丹桂今夜就出來,讓無常用勾魂鎖鏈,趕緊将她帶走。
霍震烨被扔出門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笑起來,紙鐐铐能變成真鐐铐,紙人能變成真人。
這事比他想像中的還更有趣,他站在白家小樓門前笑了兩聲,笑完又敲敲黑漆門,隔門對白準說:“明天給你帶意大利冰糕來。”
馀慶裏有人家探出腦袋來,看見個衣着考究的年輕男人,在白家門口又笑又說話 ,長得這麽英氣,難道是個瘋子?
霍震烨拍拍身上的土,晃着步子出馀慶裏的長巷,坐進車中對司機說:“去捕房。”
大頭也該問出口供來了。
大頭還真問出來了,像他這樣沒背景的華人巡捕,在租界裏除了肯幹之外,沒別的路子能升官,好不容易碰上霍震烨,他幹勁實足。
很快就排查出收錢賣房間號的服務生,那服務生吓得面如土色,他不光賣霍震烨的房間號,他還賣了好幾個公子哥的房號,給錢多的還會替人開門。
“這種事情又不稀奇的喽,送上門的肥肉,還會有人不要吃啊?”
他收錢收得開心,第二天出了血案,被叫到捕房問話,但他什麽也沒說,還吓得請假在家呆了三天。
眼看沒人問到,這才放心回來上班,誰知還是被捅了出來。
沒人知道他賣房號,難道是鬼說的?
除了服務生,大頭還問了蘇曼麗的丫頭老媽子,說她平時就看不起金丹桂,後來金丹桂的票數上來了,威脅到她的排名,她又視金丹桂眼中釘。
大頭問:“霍公子,這個有沒有用啊?”
“有用,腳印采集和指紋采集結果出來沒有?法醫的驗屍報告呢?”
“報告還沒這麽快,腳印指紋還在采集。”這裏是公共租界,英國有一套,美國人也有一套,兩種指紋對比的方法都要做,宋總催了又催說是明天拿到結果。
“霍公子,就算采集出來了,要拿到哪裏去比對啊?”
蘇曼麗不像金丹桂,金丹桂是又貪財又貪貌,蘇曼麗只貪財,年輕英俊但沒錢的,她從不交往。
供養她的那幾個熟客,不用對比,大頭都知道結果,肯定不會是他們,那幾個人肚大腰圓,根本爬不上屋頂。
霍震烨突然問大頭:“你說,這道士作法捉鬼是不是得在晚上?”
大頭怔住了:“啊?那應該是在晚上吧,白天鬼也不出來啊,不對不對,這個世上哪裏有鬼啊。”
他說完好奇問道:“霍公子,您問這個幹什麽?跟這案子有關系嗎?”
霍震烨拍拍大頭的肩:“沒關系,瞎問問。”說完拿了點錢給他,“報告出來之前,咱們也沒別的地方要跑了,你拿這個請兄弟們吃飯。”
大頭不肯收錢,霍震烨就說:“你就當是替我請的,我晚上還有事兒,就不陪大家了。”
說完他出門去,等到天色将暗的時候,再一次敲響了白家門。
阿秀不開門,霍震烨也不着急,他看着手表,五分鐘敲一次,敲完就說一聲:“白先生,我來給你送禮了。”
每敲一次,他嘴角就再咧開三分,把白準攪得不得安生。
他輪椅滾到外間,一個一個打量滿屋子的紙人,想挑個強壯的出去,把霍震烨狠狠揍上一頓。
“白先生?開開門。”霍震烨聲音恭敬,表情散漫,倚在門邊,伸手想摸煙盒。
門“呯”一聲彈開,霍震烨跳開一步,好險砸在他臉上,他摸摸鼻梁:“白先生親自給我開門啊。”
“滾進來!”白準說完轉身進去,霍震烨一趟一趟的搬東西。
先是答應了白準的意大利冰糕,然後又搬進來一臺大喇叭留聲機。
“這個是冰糕,比冰棒軟些,比冰淇淋硬一點,你嘗一嘗。”
盒子一打開,涼絲絲的奶香味鑽進白準鼻尖。
因為冰糕容易化,霍震烨還買了一桶冰,用油布隔着冰糕盒子,做了個簡易冰箱。
他還帶了全套的西式茶點餐具,給白準切了一塊,擱在燙金小瓷碟裏,一只小金勺放在一邊:“白先生請。”
白準看他一眼,鼻子裏哼出一聲,要是不好吃,還把這人扔出去。
“要不要給這位小姐切一塊?”
白準微眯着眼睛,舌尖刮着醇香奶霜,揮揮手說:“她不用。”
霍震烨又搬來留聲機:“這個插上電就能用,《滿江紅》《天門陣》你想聽哪段就能放哪段。”
他下午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紙紮的岳飛穆桂英了,一面驚嘆白準的技藝,一面又覺得他這人怪有趣。
對誰都擺出一張生人勿近的面孔,可又這麽怕寂寞,紮紙人擺出唱戲的樣子來,跟小孩子玩小兵人也沒什麽差別。
白準不會用這東西,他也不問,想着等霍震烨走了,就把這東西扔到閣樓上去。
他吃完一塊冰糕,示意阿秀再切一塊。冷淡問道:“說吧,你又想幹什麽?”
霍震烨說:“告訴我,我們在哪裏見過。”
白準瞥他一眼,他雖然不記得他了,可這癞皮狗的性子倒沒改。
“你不說,我就天天都來問,問到你肯說為止。”
他偏要問,白準就偏不肯說,又哼一聲:“随你。”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八月夜沒這麽早安靜,家家戶戶都搬把竹椅子到弄堂裏乘風涼,鄰居的閑言碎語從弄堂口響到弄堂尾。
白準一直等着。
沒人招待霍震烨,他就自己找了把椅子歪在上面,等的無聊,仰頭打個哈欠。
他眼睛一閉上,屋裏擺着的十來個紙人就都齊齊轉過腦袋,白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看。
等霍震烨再睜眼,紙人們又都轉過頭去。
霍震烨耳朵尖,總能聽見紙竹摩擦的聲音,幾次之後就疑惑起來,他張嘴假裝打了個哈欠,然後睜大眼睛看向四周。
紙人轉過的腦袋來不及轉回去,被抓個正着。
霍震烨盯着這些紙人,紙人們也盯着霍震烨,雙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白準坐在輪椅上咳嗽一聲,紙人一個挨一個的扭回原樣,屋裏又恢複如常。
“它們……還會動?”白天的時候不覺得,越到夜晚,這滿屋紙東西,連他都覺得涼嗖嗖的。
“害怕就滾。”
霍震烨自然是不肯滾的,他還換了個姿勢,坐得更舒服一點。
白準掀掀眼皮,又哼一聲。
夜漸漸深了,等到弄堂裏的人聲散去,白家小樓就熱鬧起來,屋裏響起悉悉索索的紙張摩擦聲。
天井裏那兩個披挂唱戲的紙人不見了,換了一位黑衣黑帽的紙紮人。
霍震烨湊上去問白準 :“你這是想聽哪一出戲啊?”
話音剛落,黑紙人緩緩轉過身來,尖頂帽上“天下太平”四個大字,正對着霍震烨,他不由退後半步。
這就是白準的辦法,霍震烨說:“柳大不值得。”
“那不是我該管的事。”城隍路引既然發到了七門,抓住金丹桂才是他該管的事。
白準擺起香案,兩手做劍指,合攏執香,神色肅穆:“噤聲。”
插香入香爐,點黃紙為引,香一燃起,紙無常渾身一顫,“活”了過來,手中紙造鐵鏈發出“铮铮”聲響。
阿秀打開大門,目送無常走出白家小樓,一入黑夜便隐匿不見,馀慶裏的長巷裏,偶爾才能聽見一聲鐵鎖響。
霍震烨看着白準。
他難得這樣安靜,白準側過臉來:“怕了就滾蛋。”
霍震烨掏出一把瓜子核桃,臉上又是那種讨人嫌的笑意:“幹等着多沒意思,吃點東西?你想不想吃糖酥酪?我明天給你送來。”
白準眉頭蹙起又松開,看了看核桃,金口微動:“剝。”
剝了才吃。
作者有話要說: 猝不及防被抓住的紙人:有,有點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