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毒

來福死了,它的飼養員哭的很悲傷,那個男人癱坐在地上,靠着來福的身體,鼻子紅紅的,兩眼無神,哭得像一個孩子。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忘記一切的傷心痛哭。那天夏晴也很難過,從窗戶往裏看着死去的老虎,眼睛裏滿含着淚,久久的不能離開。

我從來沒見過夏晴這麽傷心,也不能理解她的傷心。急診科是什麽地方,是見證死亡的地方。要是說每天都會有人死去那是誇張,可是每兩天有一個人死亡,還會有多的。

急診科的醫生護士已經習慣面對死亡,不僅蒼老衰弱,很多年輕力壯的青年人也會因為各種意外突然死去。急診科見慣了死亡,見慣了眼淚。

面對死亡時他們選擇鎮定,帶上一副職業化的面具去面對死者家屬,用悲切的語氣勸說着,嚴肅又哀痛,轉臉就把這一切全部忘掉,繼續着自己的午飯。

不是虛僞,這是生活。

但是那天夏晴确實不一樣,我能感受到她的傷心難過,我甚至希望她能落淚,痛痛快快的哭一場,而不是這樣把一切憋在心裏。但是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站在她的旁邊,默默的分擔着一切。

或許她說得對,我不了解她。

有人傷心,就有人開心。老虎走了,賈主任就是最開心的那一個。急診科已經關閉的太久,他已經承受不住上級的壓力和怒火了。當急診室重新開放,救護車呼嘯而至,帶來大批的患者時,賈主任終于放心了。

事實上他放心的太早了,急診科的危機結束了,他的危機才剛剛開始。因為他的堅持和固執,得罪了上面很多大人物,于是方主任跳了出來,對他背後狠狠來了一刀。

他要查賬!查獎金帳!

醫生的報酬,從來也不是那點死工資,大多數來自獎金。獎金的原則是自負盈虧,按勞分配。其中的關鍵,不在于按勞,而在于分配兩個字。

那個時候獎金的分配權是在科主任手中,科主任可以說掌握了一切生殺大權。當賈主任的權威受到挑戰時,方主任适時的提出了獎金分配不公,他要查賬。

急診科有六個正式醫生,還有本院輪轉的年輕醫生,大家被方主任鼓動着一起去醫務科申訴,抱怨獎金分配不公。

醫務科主任姓雷,外科出身,講話辦事也雷厲風行,名如其人。他接到申訴之後也不多話,刷刷刷寫了一個同意,交到財務科複核。

財務科這麽一複核,真的複核出問題了。賈主任在獎金分配上面,确實有很大的貓膩。

所謂獎金由科主任分配,其實也是財務科給出一個比例,科主任可以微調,但是不能太過分。就像商品的建議零售價,你可以不接受建議,但是廠家标價兩塊的東西你賣二十,就太欺騙消費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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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主任就是太離譜了!

最後核算的結果,僅僅這個月的獎金,賈主任就克扣大家不少錢。多少錢?財務科重新計算的獎金,每個人多發了五千!

六個醫生,他每個就扣了五千啊!

群情鼎沸!

所以賈主任立即被調離崗位,去了新成立的門診服務中心當主任。接手急診的是醫務科的雷主任,他是暫時代理,主要事務由方主任負責。

炯炯有神!

“黑,真黑啊!”夏晴對賈主任的事感慨着:“你們這些醫生啊,都該抓起來。”

“為什麽?其他人是被賈主任扣錢的。”我說。

“有那麽多錢,還不該被抓起來?”夏晴理直氣壯的說。

“你這是仇富。”我說:“你不也是有錢人?”

“我是窮人。”夏晴毫不臉紅的回答。

我翻翻白眼,一個獎金五位數的護士,還說自己是窮人。我指指自己:“也有醫生沒錢的,比如我。”

夏晴藐視的看了我一眼:“你也不是醫生啊。”

自從我向她表白之後,再也沒有了顧忌,整天跟着她,真真正正成了她的跟班。麻煩就是她也沒有了以前的客氣,沒事就諷刺我兩句。但是奇怪的是,我不但不生氣,還覺得很親切。

從好的方面說,這是夏晴不拿我當外人,我們的關系更親密了;從壞的方面說,我的斯德哥爾摩更嚴重了。

關系近了夏晴也願意多嘴幾句,有時候也會教我些東西。實習生,甚至是年輕的輪轉醫生都有這個毛病,眼高手低。肚子裏的理論一大套,碰上一個病人就抓瞎。遇上一個手把手教你的老師,實在很難得。

醫院是個論資排輩的地方,因為資歷往往代表着見識和能力。而一些經驗豐富的護士,見識能力絕不比醫生差。不但我們,就是一些年資很高的醫生,遇到曾經教過自己的護士時也會喊一聲老師。

只是這樣的情況不多,願意低下身段學的人不多,願意教人的護士更少。

我很幸運遇到夏晴,跟着她其樂融融,不亦樂乎,嗯,我是指學習,你們信嗎?

我跟着夏晴學會了抽血,學會了輸液,學會了置留置針。後來不光夏晴,急診科所有護士忙起來都會喊我,讓我幫她們打針抽血。這個時候夏晴就會護着我,不讓我幹一些“雜活”,而是盡量把能練技術的“好活”派給我。夏晴的保護成了她們戲谑目标,在她們嘴裏我成了夏晴的小男朋友。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好吧我承認我斯德哥爾摩晚期了。

那天夜班結束,早晨七點鐘,我偷偷溜出去給夏晴買三丁包和幹絲,回來的時候見到一群打掃衛生的環衛大姐聚在急診室。診療床上躺着一位中年大姐,看衣服也是環衛工人。

“不知道怎麽了,平時她身體還好的,就是有點喘,但也不吃藥的啊。”

“早晨就說胸口悶,我說歇一歇就好了,誰知道一頭就栽倒了。”

“醫生救救她吧,李姐可是個好人……”

環衛工人七嘴八舌的講着情況,吵得肖醫生臉都白了。

“平時喘?胸悶?突然昏迷?先查一個心電圖,抽血查電解質、心肌酶,然後去做CT……”肖醫生忙了一晚上,正是頭昏腦漲的時候,又馬上就要下班,根本也沒有心思細看,看樣子是準備全面檢查一下交給白班。

“她的嘴一直這個顏色嗎?”夏晴問一起來的環衛工友。

“是啊,她平時喘起來嘴唇就有點發青。”一個工友回答道。

“看這胸廓,桶狀胸,應該有慢阻肺。”肖醫生看看床上的病人:“做CT時把肺也照了……”

“不對,嘴唇太青了。已經吸氧五分鐘了,血氧飽和度還只有75%,這是呼吸衰竭了。”夏晴說:“先抽個血氣分析。”

這也就是魏護士長統治下的海陵醫院急診科,也就是好管閑事的夏晴。肖醫生翻翻白眼:“那就查吧。”

動脈血抽上來的時候肖醫生就看出不對了,立刻問我:“你抽的是靜脈吧?”

我看着烏黑烏黑的血,也忍不住猶豫了:“是動脈啊,我有感覺,血是自己冒上來的啊。要不,重新抽一個?”

“就這個了,快查。準備呼吸機,準備氣管插管。”夏晴指揮着我。

動脈血氣儀就在急診,九十秒就能出結果,看到結果我都呆了。

“是動脈血,完全正常,氧分壓居然200多。這不可能!血這麽黑,氧分壓怎麽會200多?”

“不對!”肖醫生和夏晴同時喊道:“亞硝酸鹽中毒,快點準備美蘭。”

“導尿,脫掉褲子,我給她導尿。”肖醫生喊。

“打針,先打上針,輸林格氏液。”夏晴一邊準備美蘭一邊說。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夏晴已經備好了美蘭。注射器裏裝滿了深藍色的藥劑,夏晴拿着它推注到輸液壺裏,快速滴進患者的體內。那邊肖醫生繃着臉,把所有工友都趕出去,脫下病人的褲子給她導好了尿。

“小便藍了嗎?”夏晴問。

“剛剛導好尿,你接着推。”肖醫生臭着臉說。

“藍了藍了。”一個看着的護士說。

“停!”肖醫生說完看夏晴已經收手了。

“還要你說。”夏晴哼了一聲。

“上來了上來了,血氧飽和度上來了,到一百了。”一個小護士看着血氧飽和度的數字,高興的喊着。

不但血氧飽和度的指數上升了,病人的臉色也好多了,嘴唇已經變紅。大家都看得出來,病人安全了。

“哼!”肖醫生很不服氣:“吸氧,監測血氧飽和度,繼續輸液,不要大意……”

“不對。”夏晴突然說:“亞硝酸鹽是食物中毒,不會只有她一個人,趕快問問誰和她一起吃的飯。”

我們趕緊把工友們喊來,一問才知道病人和老公一起住,兒子在高中住校。她發病之後工友們給家裏打電話,但是沒人接。

“報警,打120,肯定也中毒了。”夏晴命令道。

“給120的人說是亞硝酸鹽中毒,讓他們……算了,他們也沒有美蘭。小鄒你帶着美蘭去,到了地方先打針,記住,先打上留置針輸液,再推美蘭。美蘭是藍色的,直接推注你們看不到回血。不要等110,到了地方直接砸門,救人要緊。”夏晴吩咐着。

120出車速度很快,在急診門口就被我們攔住了,把我送上車,夏晴還對我喊着:“只要看到患者紫绀就能推美蘭,推一支,別猶豫。救不過來人,我弄死你!”

我們到的很及時,抵達的時候病人的老公已經倒在客廳的地板上,脈搏幾乎摸不到了。經過現場搶救和及時送醫院,他也轉危為安了。

中毒的夫妻倆生活很困難,丈夫下崗,妻子是環衛工,在街上撿了一包沒有商标的不明晶體,嘗了嘗是鹽就拿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下面條,就用了那包鹽,卻沒想到是亞硝酸鹽。

撿回兩條命的夫妻倆抱頭痛哭。他們的兒子聽說了趕緊請假回來,一家三口抱着頭哭。他們還特意買了水果請大家吃,還給肖醫生送了錦旗——救命恩人。

120中心因為出車迅速,搶救及時受到了衛生局的表彰,還上了電視。他們的主任樂呵呵的打電話給雷主任,把我誇了一通。

“你們急診那個學生真不錯。哈哈,老雷我給你說,我們到的時候警察還沒到,結果這小子一腳就把門踹開了;我們救護員沒打上針,他上去一針見血;多虧了這傻小子,真虎。”

雷主任美滋滋的謙虛了一會,回頭就來急診找我,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不錯,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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