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凡間。

莫無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秦姑娘只管發着自己的瘋,一句也沒理他。莫無頗覺無趣,拎着酒壺又上了房。今日他喝的不少,醉眼迷蒙的,卻又不想睡,癱在屋頂接着望星星。

他打從有記憶開始,就對這片星空有着別樣的喜歡,也說不好是什麽緣由,每每望着繁星點點,心裏便會靜下來,一切放空,什麽事情也不再算是個事。可這幾日他同往常一樣看星星,心裏卻總覺得空落落的,連星星看起來都像是與往日不同了一般。

莫無有些郁悶的垂下目光。剛和白澤掐了一通,屋頂還散着不少白澤掉落的羽毛,莫無撿一根放手裏玩了會,閑着無聊,又拿出那嵌着紅寶石的匕首研究,把那羽毛往那寶石上鳳凰圖騰額間小孔裏插。那羽毛根部比小孔粗上不少,可莫無玩着玩着,居然真的插了進去,陰刻的鳳凰額間插着一根真正的羽毛,看起來本是十分有趣,可那圖騰上的鳳凰仰頸展翅,姿态昂揚,額間多了這根羽毛,宛如戲臺之上将軍帶的翎羽,又顯出一絲霸氣威武來。

莫無輕聲一笑,不等将那羽毛□□,忽而之間那匕首陰冷之氣暴漲,周身凝結水汽,不住顫動,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中掙脫出來。

同一時間,屋檐之下的秦姑娘一聲尖叫,瘋狂扭動起來。熱氣蒸騰,仿佛火星繃進油桶,她的周身驟然燃起紅金色的火焰,光亮灼人,夾雜着黑氣。她在火焰之中痛苦的嘶號,長發暴長,紛飛在空氣之中,像是海浪中翻騰的水草,一雙眼睛化為同火焰相同的紅金色,煞是駭人。

莫無心裏一驚,一擡手猛的将那羽毛從匕首中拔了出來,一個縱身躍下屋頂,直奔秦姑娘而去。

可惜晚了。

下一刻,秦姑娘一聲吼叫,熊熊烈火之中,鵲語鈴化為的網盡數崩斷!她得了自由的一瞬間,五只成爪,帶着周身火焰,猛的朝莫無抓來!

莫無瞳孔一縮,本能的向後急退,可秦姑娘比他還快,眨眼之間一爪又到,莫無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向後一彎,将将躲過,卻被那火焰的熱度灼傷了臉。這一次秦姑娘與以往發起瘋來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鵲語鈴已經折了,破刀又在屋裏,莫無身上沒半點能用的東西,将将躲過兩招已經是他本事卓絕,這第三爪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秦姑娘燃着烈火的爪子眨眼便到。莫無滿眼紅金色的灼目光芒,心裏猛的一緊,而後又一松——罷了,大不了重頭來過。

好在沒讓那人見到這一幕,也算是幸運。

莫無閉上眼睛。下一刻,一道冰藍色光芒忽而亮起,瑩瑩如雪山之上的眩光,有些清涼,卻又溫和如水,像夢似的。那冰藍色光芒一亮,莫無身前烈火驟消,秦姑娘橫着被打飛出去,尖叫一聲,砸到地上。

莫無睜眼,就見身前背對着他立着一人,寬袍廣袖,白衣翩翩,高潔如萬丈懸崖上的風蘭,是令人心魂蕩漾的神仙風流。

莫無靜靜的望着那背影,之前喝的酒勁力好似又反了上來,他感覺自己怕是醉了,一時片刻竟有些恍惚。

那人轉過頭,一雙秀眉緊緊皺着,向來溫和的臉上帶着滿滿的怒意,是莫無從未見過的樣子,他厲聲道:“……鳳凰真火,你就打算徒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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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無只顧靜靜的望着他。

不遠處,秦姑娘一擊之下更是瘋狂,嘶吼一聲又撲上來,那人轉回頭,手中冰藍色光芒更盛,同秦姑娘交起手來。片刻之後,藍色光暈相交織成牢籠,将秦姑娘死死困在其中。那藍色光芒也不知有什麽力量,秦姑娘在其中掙紮片刻,而後慢慢沉靜下去,周身火焰漸消,眼神也漸漸清明了些。

那人回過頭來,依舊皺着眉,“說話!”

“嗯?”莫無回過神來,笑了笑,“他哥果然把鳳公子的力量給她了,我說她怎麽這麽厲害呢。”

莫無全當沒看見那人帶着怒意的眼神,神色自然,淡淡道:“丞相大人日理萬機,怎麽有空來凡間看看了?”

那人沒說話。莫無卻好像也不在意,接着道:“丞相大人解了仙鎖,恢複了法力,如今一見,果然英明神武,令人贊嘆。”頓了頓,又道:“既然丞相大人已經救了在下,仙界事務又多,不如這就回去吧,不耽誤大人了。”

那人一頓。

莫無轉頭走向秦姑娘,“恕我不過是個凡人,不能遠送大人。”

身後沒有聲音,莫無走了兩步,手腕猛的被人抓住。他回過頭,正對上那人好看的眉眼。那人臉上的怒意已經消散幹淨,神色晦暗不明,好似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只是想看看他,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

“走吧。”莫無嘴角彎了彎,看起來依舊是從前那般漫不經心。

“你……”

“走吧。”莫無輕輕道:“你若是再不走,我怕是就要忍不住開口攔你了。相識一場,給我留點臉面?”

不二和白澤到了院子裏的時候,秦姑娘老老實實的呆在藍色眩光組成的籠子裏歲月靜好,莫無仰面躺在她旁邊的地上,神色複雜的望着天。

不二着急忙慌的走過去,就聽莫無低聲罵了一聲,一臉憤恨道:“……有什麽臉好要的?”

不二:“……”

不二大體猜出來是怎麽回事,也不敢問,碰了碰他,道:“傷到沒?我開始聽秦姑娘尖叫,還以為是尋常發瘋,就沒在意,結果緊接着怎麽又有鳳凰真火的事了?她這次怎麽瘋的這麽厲害?”不二看了看困住秦姑娘那光籠,又道:“丞相來過了?”

“一口氣問這麽多,沒一個有用的。”莫無坐起身,将那匕首扔給不二,道:“裏面東西不少,你看看。”

“這次也是這玩意引起來的?”不二接過匕首,道:“你怎麽打開的?”

身後白澤正同秦姑娘在說話,莫無在周圍掃了一圈,也沒見白澤掉毛,一擡手就從它身上拔了根下來,往不二眼前一遞,惹得白澤回頭就是一頓吱哇亂叫的嚷嚷。

不二剛想試試,又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秦姑娘。秦姑娘靜靜的坐在那光籠之中,已經恢複了尋常樣子,低着頭,海藻一般的長發披在眼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離遠點試吧……”不二低聲念叨一句,站起身,還沒走,就聽秦姑娘道:“不用試了,那裏面封着的是秦家五十幾口的魂魄。”

白澤驚訝道:“想起來了?”

“嗯。”秦姑娘擡起頭,淡淡道:“鳳凰真火都燒起來了,也該想起來了。”

“啊?對!對!鳳凰真火!”白澤道:“難不成鳳公子把鳳凰之力給你了?我說的麽,鳳凰一族向來涅槃重生,哪裏有化為白骨的道理?”

“我累了。”秦姑娘道:“我想歇歇。”

白澤轉頭看向兩人,莫無聳聳肩,拎起一邊的酒壺,“我今兒喝多了,回去睡了。”

“那……”不二想想,也道:“睡的正香爬起來,我也回去補覺好了。”

白澤想想,看看兩個的背影,又看了看秦姑娘,道:“我還是留下來吧。”

秦姑娘沒應,抱膝坐着,又發起了呆。

空靈的鐘聲從遠方響起,剛剛随着那騰騰火光而湧入腦子的畫面又一次浮現眼前。

天珩山石臺之上,火把将每個人的臉上都罩上了一層昏黃模糊的光,卻将平日裏藏在黑暗之中的殘忍和兇殘拉扯毫無保留的暴露在空氣之中。

她的臉上挂着兩條已經幹了的淚痕,頸邊刀鋒鋒利冰涼。她看着不遠處那個被捆着的俊朗公子,帶着哭腔無力道:“哥……你走啊……你是鳳公子,怎麽會被他們困住呢,你走,你快走啊……”

“走?走哪去?!”身後四叔得意的哼笑一聲,“如今他只剩下你這麽個妹妹,你在我們手裏,他能走才怪。要我說他也真是蠢,不知道從哪撿的野種,半點血緣關系也沒有,居然也能當成個寶貝。我說鳳公子,”四叔将匕首往她的脖子上又壓了壓,頓時崩出幾滴血珠子,朝着秦嶺道:“你說出來那寶貝在哪,我便放了這個雜種,若是不說,哼,反正她在我秦家也享夠福了,也到了該報答秦家的時候……”

四叔奸笑一聲,擡手就将她肩頭的衣衫拽下去半分。她尖叫一聲,渾身打着顫。幾步遠處的秦嶺被人壓着,憤怒的嘶吼一聲,雙眼冒出火來,“你混蛋!”

“是,我混蛋,”四叔哼笑,“那你快說說那東西在哪?”

秦嶺死死的盯着他。秦執惜哭道:“哥!你是鳳公子!他們困不住你的!你走啊!”

“困不住他?”四叔用匕首尖挑起她的下巴,道:“丫頭不知道?從當年鳳凰在秦家留下鳳公子開始便有約定,鳳公子身為秦家子孫,又身懷異能,守護秦家,絕不可傷害骨肉至親分毫。否則以他的能耐,我能對他爹娘動手?”

秦執惜呆呆的看着被五花大綁的秦嶺,血都涼了下來。

“別廢話了。”四叔朝着秦嶺一揚下巴,“還等什麽?說吧。”

秦嶺看了看秦執惜脖頸上的血,沉默片刻,閉了閉眼,道:“歷代家主手裏的盒子裏面,其實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臺下衆人紛紛議論起來,四叔皺眉道:“那寶物在哪?”

“在歷代鳳公子身體裏。”秦嶺面無表情,道:“涅槃之時那東西會随着魂魄出現在新的身體之中,也只有涅槃方能取出。”

四叔眼睛放光:“那你快取出來!”

“你可想好了。”秦嶺冷冷道:“取出寶物,鳳公子便是最後一次涅槃,再無重生。秦家一門此後再也沒有鳳公子,也再也沒有鳳凰之力的護持。”

“那怕什麽?!”四叔道:“有了點石成金的寶物,還需要什麽鳳凰?”

秦嶺看了看石臺之下的衆人,人人眼中都滿是貪婪,恨不得現在就沖上來點把火将他燒成灰燼,再在他的骨灰之中翻出寶物來。他轉頭,看向被人拿捏在手中的嬌弱的妹妹,沉默片刻,道:“好。”

“哥!!”

秦嶺看着四叔道:“你放了她,我現在涅槃。”

“早這樣不就好了?”四叔得意的輕笑,擡手将秦執惜一推,“走吧!”

“我不走!”秦執惜兩步奔向秦嶺,哭道:“哥,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塊!”

押着秦嶺的人将秦嶺身上繩子松了。他擡手揉揉秦執惜的頭,柔聲道:“說什麽傻話呢。哥哥疼了你十幾年,往後哥哥和爹娘都不在了,自己照顧好自己,好好活着。”

“我不要!”秦執惜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哭成淚人,“我不要,我要和哥哥在一塊,我不要走!”

秦嶺嘆口氣,“傻丫頭。”

左右家仆上來将秦執惜強硬的拉了下去,一直拉到再也看不到石臺的地方才松開手。那手下也是秦家老人,從袖子裏掏出一袋子碎銀來,塞在秦執惜手裏,無奈道:“三小姐快走吧,再不走你也留不得命在了……”

秦執惜此時已經哭脫了力,跌坐在地上,家仆不住的勸着,她不走,卻又無能為力。

一個養在深閨之中的嬌弱小姐而已,此情此景,又能做什麽?

滿腔絕望和無力像是山頂滾下來的巨石,壓在她心上,把胸腔壓出血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能怎麽辦。十幾年的時光裏她被家人像個易碎的瓷器捧着護着,如今親人不在,一個小心呵護的瓷器又能做些什麽?

想來想去,怕是也只有幹幹淨淨的摔成碎片了。

片刻之後,石臺方向火光沖天而起,紅金色的光芒籠罩天地,宏大而壯麗,殘忍而絕望。

她呆呆的望着那火光,忽而一個躍起,身體之中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瘋了一般沖了回去,就連兩個家仆也沒能攔的住。

石臺之上,向來儒雅的秦家大公子立于紅金色的火中,大火熊熊,将他修長的身形映的朦朦胧胧。他緊緊的皺着眉,将烈火焚燒的巨大痛哭抑在喉嚨之中,在火光之中宛如一個天神,帶着決絕的凄美。

秦執惜的眼淚已經幹了,她也不想再哭,腳下不停,不管不顧的沖過去。

“攔下她!決不能影響涅槃!”四叔吼了一聲。

“攔下她!攔下她!”

無數只手朝她伸過來,卻都沒能攔得住她。周遭吵鬧漸漸遠去,她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只顧瘋了一般朝着石臺而去,直到她即将沖進火中之時,身後一涼,一柄匕首紮入身體,尾端紅寶石在火光之中泛着詭異的光芒。

“明明放過了你,這是你自找的。”四叔憤恨的聲音響在耳邊。她呆呆的望着前方,胸腔仿佛漏了氣。她的嘴角流出一條殷紅的鮮血,緩緩跌在地上,覺的自己的生命好像正一點點的流逝,在這漫天火光之中,就這麽結束在這裏。

大火之中的俊朗男子看着一切,忽而笑了,開始是淺笑,而後笑的越來越大聲,最後仰天大笑。

“哈哈哈……”烈火焚燒之痛讓他的表情分外扭曲,“如此這般,你們還想讓我給你們取寶物?!”

“你又能如何?”四叔道:“涅槃一旦開始便不能結束,這寶物你取也得取,不取也得取!”

“一旦開始就不能結束?”秦嶺哼笑一聲,“誰說的?”

四叔一愣,而後驚道:“你住手!”

下一刻,就見秦嶺将秦執惜背後的匕首拔出,無不猶豫的插入胸口。

沸騰的火勢宛如澆上冷水,瞬間小了下來,火光溫和,他緩緩坐下,擡手輕輕撫着秦執惜的頭,輕輕道:“長大了,怎麽就不聽哥哥的話了呢。”

秦執惜絕望的看着他,眼淚無聲而下。

“好好活下去,乖。”秦嶺聲音溫柔,一下一下撫着她的頭發。火光從秦嶺身上漸漸轉移,将秦執惜包裹起來,而後漸漸熄滅。

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忽而炸開,一瞬間擠進了不知何物的某種力量,狂虐的将她的四肢、她的腦子撕成碎片。她痛苦的嘶號一聲,秦嶺柔和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會有些痛,忍忍就好,惜兒最勇敢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心裏瘋狂的叫着,想告訴他哥我真的好疼啊,可一擡頭卻猛的呆住了。

秦嶺靜靜的坐在那裏,眼睛阖着,已經沒有了聲音。

秦執惜呆愣了片刻,忽而一聲尖叫,刺痛骨髓的力量在她身體中瘋狂亂竄,身後傷口乍然崩開,她的頭發和指甲瘋長,眼中泛上血紅,心裏和身上毀天滅地的痛苦讓她發了瘋。

她的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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