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莫無醒來的時候仙君不在,他仰面對着屋頂發了許久的呆,這才懶洋洋的起身,玩外走去。
走到仙君書案旁的時候忽而一頓。
仙君書案上的竹簡高度同他昨日入睡前一模一樣,連樣子都沒有變一變。莫無疑惑的一皺眉,那人批了一晚上的公文,好歹也該看了一半下去,難不成司命又送新的來了?
可昨日仙君同司命說的明白,司命也不能那麽上趕着招人嫌。
莫無心下忍不住好奇,往那書案前又湊了湊,仔細看了兩遍,終于發現同昨日的些許不同來——書案的另一邊放着一本倒扣的書。
然後他毫不猶豫的伸出魔爪将那書翻過來又迅雷不及掩耳的扣回去——只要時間夠短,就是沒發生過。
莫無內心毫無譴責,嘴角卻不受控制的揚了起來。
他開始笑的還算隐忍,之後越笑越開,後來意識到這屋子裏只有他一人,笑的越發肆無忌憚,甚至哈哈狂笑,整個人燦爛的像是株太陽底下搖擺的向日葵。
——那書封面端端正正的寫着《清靜經》三個大字。
莫無笑了半晌,內心又升起了些別的滋味。他收了笑意,盯着那倒扣的經文看了半晌,而後才轉身出了門。
白澤正在院子裏梧桐枝上理自己的羽毛,它如今回了天庭便恢複了鳳凰樣子,鎏金彩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漂亮的晃眼。它正理的高興,餘光瞥見莫無,哼了一聲,氣鼓鼓的轉過頭去。
昨日一人一鳥便見了面,只是這鳥這次真被他氣的狠了,明明對他能來天庭這事開心的緊,見到莫無卻半點好臉色也不給。莫無知道它的脾氣,也不生氣,笑嘻嘻的同他打招呼,鳳凰鴻頭一揚,半點也不想理他。
莫無忽而想起曾經做的那個夢來,夢裏他落在人間,遇到還是個小道童的仙君,兩人将鳳凰當成只禿毛小雞崽撿了回來,當時小仙君說對白澤這個神獸感覺親切,便給小雞崽取了白澤這個名字。莫無摸着下巴,低聲道:“……他用自己給你取名,你怎麽就沒得着點他的性子呢?”
白澤莫名其妙的看他,心說這人大白天說什麽胡話?
莫無說完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也是,這天下又有誰能有他的一半好呢?”
白澤聽了這話徹底确定莫無神志錯亂,睨着他的眼神裏帶上了一絲憐憫。莫無也沒解釋,轉身出了門奔着不二的住所而去,半路上卻見不二正往這個方向來,一見面就道:“丞相果然猜的不錯,你就在屋子裏呆不住。”
莫無一頓,“他讓你來的?”
“對啊,丞相特意派人來同我說,讓我跟着你別出岔子……這不知道這好好的仙界,你一個大活人能出什麽岔子。”不二一臉莫名其妙,一擡頭更是疑惑:“……你笑什麽?”
“嗯?”莫無嘴角笑意未收,睜眼說瞎話:“你看錯了。”
不二神色越加複雜。
這仙界莫無走到哪都覺得熟悉,可要說認識卻也半點想不起來。不二不知道該去何處逛,索性由着莫無随便走。莫無憑着感覺瞎走,路上道:“問你個人。”
不二:“嗯?”
“衍雲是誰?”莫無道:“這個名字我夢到好幾次,有時還會夢到一個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臉,身形清瘦,不是丞相,也不是你,也許是那個衍雲?”
不二聽了這個名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應該就是他了。”
“我同他關系很好?”
“他應該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不二邊走邊道:“除去身處大虛之中的上神,你同衍雲仙君便是這仙界最高位的仙人。你們的誕生時間差不多,是相伴時間最長的人。衍雲仙君性子清冷,于人情之時極為淡泊,但與你走的卻很近,許久許久之前你無事便拎着酒去找他,他很少喝,但每次也會陪你天南海北的聊。”
莫無:“很久很久以前?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來鳳凰一族黑白雙鳳降生了。”不二面色凝重,道:“天降異象,摘星宮……當時還不叫摘星宮,随便是什麽名字吧,夜觀天象,得出的結果很糟,說是千難難遇的煞星,于三界怕是都有大禍。仙界衆人惶惶,随即第二天大虛之中便傳來上神的消息,命人将那黑鳳接到天庭,置于衍雲仙君宮中教養。衍雲仙君性子雖然清冷,卻是最為仁慈之人,接到那黑鳳之後便也盡心教導,取名天嬰,放在身邊走到哪裏都帶着。衆人見那黑鳳由衍雲撫養,便也都放了心。”
莫無皺眉:“可是那黑鳳還是惹事了。”
“是啊,可能都是命數吧。”不二嘆口氣,道:“你曾經不是問過我丞相和長白的矛盾究竟在哪嗎?若是不出意外,衍雲便是其中最大的原因。”
莫無一愣:“你當時怎麽不說?”
“當時你對仙界之事半點不知,解釋起來不夠我麻煩的。”不二道:“再者我知道的也不全,只知道衍雲出事之後,你同丞相的關系就僵了起來,開始是劍拔弩張互不讓步,後來便發展成王不見王,前後算起來,怕是有兩百年的時間都再沒有說過話。”
說話間兩人走到一處,竟是諸仙臺。
不二一頓,道:“想不到你第一個想來的地方居然是這……行吧,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吧。”
兩人擡腳走進去。這是一片相當廣闊的空地,兩側層層有序的立着無數石臺,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按着有小到大的順序往前排着,大部分都發着瑩潤的光芒。兩人越往前走,臺子的高度便越高,不二道:“這地方名為諸仙臺,所有飛升成仙的仙人在這裏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臺子,若是仙籍仍在,對應的石臺便會發光,若是元神滅了,石臺上的光便也随着滅了。石臺大小顯示的是剛剛飛升之時仙人的修為,修為高,臺子便也高大……你的在最裏面,得走一段路。”
莫無點點頭,跟着不二一直往最裏面而去。走了片刻,眼前忽而更加舒朗開闊起來,正對面端端正正的立着三個高高的石臺,比先前看到的一衆石臺高大精致的多,一看便是地位極其尊貴。
然而這三座石臺除了最中央的那座發着柔和的金光,兩邊的兩座均暗着,左邊那個上面擺着一個彎着壺嘴的青玉酒壺,一眼便能看出主人生前是何等潇灑。右邊那個石臺上面放着個巴掌大的小東西,莫無走進仔細看了兩眼,才看出來那是個木雕的小人,身形清瘦,人在笑。
“左邊那個是你的臺子,”不二道:“你在仙魔大戰中身形俱滅,回來丞相便将那酒壺擺在了你的仙臺之上。”
莫無點點頭,看着另一座晦暗的臺子,道:“這是衍雲的?”
不二道:“是。”
莫無皺着眉:“當年他出了什麽事?”
“其實是天嬰出了事。”不二緩緩道:“當年天嬰不知為何緣由,突然鼓動妖界作亂,你親上戰場平了那場禍事,将天嬰捉了回來。那時丞相接任已有一段時日,上神從大虛之中傳下命令,此事全權由丞相負責。”
“叛亂的罪名不會輕。”
“是,當時丞相判的很重,天雷之雨碎裂元神,化為齑粉,散在天涯海角,死無葬身之地。”
莫無一頓,在他的印象裏,仙君沒有婦人之仁,但卻也不是兇狠酷吏之輩,死無葬身之地這種刑罰聽起來……還是過了些。
“當時仙界也有人質疑,認為叛亂在沒有造成較大損失之時便已經被平複,不該當此酷刑,但丞相對此事态度卻出乎意料的堅決,頗有些鐵面無私的意思。”不二看着衍雲仙君的仙臺,緩緩道:“然後衍雲仙君去找了丞相。”
“去求情?”莫無道:“養了天嬰那麽多年,倒也合情合理。”
“不,衍雲仙君對丞相的判決沒有任何異議,甚至在紫霄宮第一個站出來說天嬰該受此罰。”
莫無一愣,“那他去找丞相作甚?”
“衍雲仙君說,”不二神色複雜,緩緩道:“天嬰此事全是因他而起,自己多年教導不利,自願替天嬰承受此罰。”
“替他受罰?”莫無眼睛瞪大,“衍雲瘋了?!教導偏失更是扯淡,難道是他拿刀架在天嬰脖子上逼他叛亂不成?”
“仙界人人都擔心衍雲仙君是一時情急失了理智,紛紛前去勸說,但衍雲仙君閉門謝客,一個人都沒見。”不二道:“衍雲仙君此舉,丞相自然不允,卻也不肯放松對天嬰的刑罰。此事僵持不下,便暫時将天嬰壓在囚仙堂,等着後續商議。後來,你去找了衍雲仙君。”
莫無看着衍雲那個灰突突的石臺,道:“也沒什麽用?”
“何止沒用,你還不如不去。”不二神色複雜的看他一眼,道:“你去找他聊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衍雲就去了誅罪臺,給自己下了場天雷雨,形神俱滅,元神碎成了渣。”
莫無:……
莫無:???
誅罪臺上,清瘦人影靜靜站着,像是一株孤零零的萍。他平靜的望着天邊,等待着那一場心甘情願的終結。
片刻之後,烏雲壓頂,狂風呼嘯,無窮雷暴怒吼着從遠處而來,密集的天雷滾滾而至,劈的天地變色,乾坤翻騰。
雷雨帶着轟隆的響聲,半點不留情的劈到他單薄的身上,他的嘴角湧出鮮血,神色卻無悲無喜,平靜的就像是秋日裏沒有半點波瀾的湖,帶着涼意,卻不冷。
遠處早已湧來無數仙家,面色焦急的朝他大喊,聲音攏在滾滾雷聲之中,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幾個膽子大些的仙家試着借助法器往誅罪臺上走兩步,可腳剛剛邁入半步,便被天雷擊的着起火來,痛的面色扭曲,又急急忙忙的退回去滅火。
他已經再也站不直身子了,半跪在地上,誅罪臺冰冷的石板在驚雷之中依舊涼意入骨,他的身上痛的不自主的打着顫,內心裏卻十分安穩——這仙界中唯一能抗住天雷雨的那個昨日已被他下了咒,少說三天醒不過來,否則今日這事怕是難以收場。
這算是唯一一件幸事了。
他忽而想起什麽,從懷中拿出一個木雕小人來。那小人是按着他的樣子雕的,可惜刀工拙劣粗糙,半點也不像他。他手指輕輕的摩擦着那小人,想起那人将這東西送給他時的樣子來——
黑羽化為墨似的鬥篷,小小的個子不知何時蹿到了比他還高,那雙被刻刀劃了不知道多少個傷口的手藏在身後,一雙眼睛緊張的觑着他,卻裝作毫不在意,大大咧咧道:“随便做着玩的,你喜歡就留着,不喜歡就算了!”
他輕笑一聲,一道天雷猛的從他後心穿過,頓時一口血又湧出來,在蒼白的下巴上刺眼的很。他猶豫良久,到底還是舍不得讓這東西随着他一同化為灰燼,用盡力氣回手一揚,那木雕穿過密集的天雷雨,竟半點也沒有被天雷燒到,“啪嗒”一聲,掉到了誅罪臺之外。
外面的仙人頓時圍過去将東西撿了起來,他心中再無挂礙,低低的說了句什麽,緩緩閉上眼睛。
晶瑩剔透的元神緩緩升于空中,乍然碎成晶瑩的齑粉,四散飄揚。
欠你的,終究是還清了吧。
天雷雨緩緩而止,生靈痛哭,天地悲鳴。
被無數鐵索困于囚仙臺的黑色鳳凰呆愣的僵着身子,不可置信的望着窗外。
片刻之後,他雙眼血紅,将頭埋進雙膝,顫抖着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嘶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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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仙臺外,莫無神色難以形容,沉默許久,才道:“……後來呢?”
“後來天嬰按着衍雲仙君的遺願,終身囚于囚仙堂中,你醒來之後沒哭沒鬧,卻再也沒同我說過一句話。”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莫無猛的轉頭,就見丞相不知何時立在他身後,一身白衣似雪,風度翩翩,可莫無這麽看着,卻忽而覺出一絲說不清的孤寂來。
仙君此人,若是他自己不願,任誰都看不出他的情緒。此時也是如此,他說完那一句,停了片刻,而後神色平靜道:“……怎麽到這裏來了?”
莫無沒答,他看着仙君的眼睛,緩緩道:“但天嬰還是逃了出去,變本加厲勾結魔界發動仙魔大戰,三界動蕩,生靈塗炭,血流漂橹。”
莫無聲音平靜卻認真:“當時你的決定是對的。”
仙君一頓。片刻後他淺淺的笑了笑,身上那說不清的落寞倏地散了,好似從來沒存在過一般。他道:“我問你怎麽到這來了,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麽。”
“沒什麽,只是我憋不住話而已。”莫無也笑,“瞎走走,你怎麽找到這的?”
仙君神色溫和的笑笑,沒答。
“在這待了挺久,也該去別處轉轉了。”莫無看了眼一邊裝自覺裝空氣的不二,轉身走向仙君,下意識的擡手去拉人,手即将碰到仙君之時又忽而頓住,而後狀似随意的放了下來,笑笑,道:“……走吧。”
……其實也沒有很尴尬吧,莫無自欺欺人的想。
仙君望着他慢慢遠去的背影,沉默片刻,忽而大步追上,修長手指牽起莫無的手,力道不輕不重,剛好将掌心的溫度傳過去,像是握着一個珍寶。
莫無一呆。就聽仙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和道“……走吧,我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