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丞相。”
紫霄殿偏殿裏,司命垂首站在那個突兀的紫檀書案之後,看着仙君一筆一劃的批改公文,內心十分古怪,片刻後到底沒忍住,疑惑道:“……您怎麽突然挪到這辦公了?”
今日一早丞相便命人在偏殿新增一個書案,還囑咐以後事情都在這裏說,頗有一種回不去天垣宮了的架勢。司命腦子裏一百個問號——難不成是被趕出來了?
可看仙君那一臉坦然的樣,又不像。
哪裏有人被從家裏趕出來還如此淡定,時不時還笑上一下的?
仙君一邊提筆寫着公文,字跡端正俊秀,字如其人。仙君聽了這話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又彎了彎,一邊寫一邊道:“事情多,怕吵到他睡覺。”
司命“……”
司命內心更加古怪。
“有事說事。”仙君道:“別在心裏唱戲。”
司命一抖,“下官不敢。”頓了頓,又道:“……丞相可還記得前幾日有一魔界魅鬼,假扮聖鯉仙君的童子潛入仙界被捉?”
“嗯。”仙君又換了另一分竹簡,道:“怎麽?又招供別的了?”
“那倒不是,是那小童。”司命道:“探子雖然揪出來了,那小童卻始終沒找到,今日守衛在南天門巡邏,發現那小童被人綁的結結實實仍在南天門外,布條塞着嘴,身上都是傷。聖鯉仙君聽到消息第一時間趕了過去,又哭又笑的,拉着那小童就不撒手。”
司命頓頓,神色複雜道:“但是有一個問題。”
“嗯?”仙君擡眼看他:“你跟誰學的還會賣關子了。”
司命嘆口氣,“實在是這事一言難盡了些。那個小童吧……”司命輕啧一聲,“也是假的。”
仙君來了興致。
“那個小童被解開繩索,口中東西取了出來,聖鯉仙君還在樂的直蹦高呢,那小童就面無表情的把聖鯉仙君推到一邊,說自己是魔界的人,真正的小童他也不知道在哪,為了證明自己還當場變身成了條黑龍,把幾個宮的小童吓得哭了出來。聖鯉仙君大喜大悲,情緒變化太快當場暈了過去,現在正在藥石老君的殿裏養着呢……”司命接着道:“那小童說,想見丞相。”
“見我?”仙君好奇:“說什麽?”
“不知道。問他也不說,只是堅決的要見您。”司命道:“……丞相,您見嗎?”
“那就見見。”仙君将狼毫放到一邊,道:“等我回趟天垣宮再去。”
司命一愣,一臉求知的癡呆臉:“這……圖什麽呢?”
仙君看他一眼,神色帶着些許隐晦的自得,若是再仔細看起,還能看出似若有若無的嘲諷,“回去看着他吃早飯,要不然又要睡過去了。”
司命:“…”
仙君白衣翩翩,潇灑離去。
司命:“…………”
司命望着他的背影,一臉憤恨,“褒姒!妲己!禍水誤國啊!誤國!”
·
仙君回了天垣宮的時候,莫無正迷迷糊糊的在床上坐着,一看便是剛醒。
昨夜兩人吵吵鬧鬧,一個生氣一個哄,生氣的那個沒真的氣,哄的那個心裏有數,哄的倒是十分給面子,兩人一邊吃一邊鬧,鬧了多半個時辰,糕點沒了一半,莫無也困的睡了過去。
仙君一想起昨日那人氣鼓鼓吃醋沒事找事的樣子,嘴角就禁不住的往上彎。
他走過書案,特意往食盒裏看了一眼,同昨夜沒半點變化,想來那人醒了還沒來得及吃。他走到床榻邊坐下,修長手指在莫無徑自發着呆的眼前晃了晃,輕聲道:“……還做夢呢?”
莫無像是被打開了什麽機竅,應聲往仙君身上一倒,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聲音帶着沒睡醒時的啞,迷迷糊糊道:“……再睡會。”
仙君輕笑一聲。
自從住進天垣宮,莫無仗着宮裏沒什麽人,整個人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嘴上不說,行動次次直截了當,他近來嗜睡,每次不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夢游到書案旁枕上仙君的腿,就是抱着仙君當成大型抱枕不撒手。開始的時候仙君還會把他輕輕推開,幾次之後那人不知收斂,仙君便也由着他胡鬧,只是可惜了書案上那本《清靜經》,這才不過幾天,便已經有了要被翻爛的架勢。
仙君由着他靠了一會,輕聲道:“早飯就吃昨日剩下的糕點?”
莫無換了個姿勢,聲音埋在仙君的肩窩裏,道:“不吃了。”
“昨日不是還挺喜歡的?”仙君道:“今日又改了心性了?”“嗯。”莫無悶聲道:“昨天做夢,夢見衍雲親手給我做粘糕吃,比昨天那個好吃多了……”
仙君一頓,點點頭,“衍雲仙君很少親手做食物,但每次做,必然是世間少有的美味,若是同他的比起來,這糕點的确沒什麽滋味。”
莫無皺眉撇嘴,不滿道:“他做了我和天嬰的雙份,可是吃的時候天嬰那個小崽子居然在桌子底下踩我腳!說我搶了他的!氣死我了!”
仙君一樂,“下次夢裏你踩回去。”
莫無哼唧一聲,道:“……你給我講講衍雲呗?我總是夢見他,但永遠都看不清,朦朦胧胧的,抓也抓不住,像個影子似的。”
“抓不住麽……”仙君想想,道:“那的确是他了。”
“嗯?”
仙君沒解釋,道:“……除卻上神,衍雲仙君當是這三界中最偉大的仙君。如今仙界的法典便是久遠之前由他一己定下,條理清晰,賞罰分明,挑不出半點錯處。聽聞之前幾任丞相在位之時,但凡遇到猶豫不決之事均會上門去尋衍雲仙君幫助,衍雲仙君雖然性情偏冷,清高寡言,但每每遇到此類事情均盡力回答,尋求幫助之人離開之時必定醍醐灌頂,歡天喜地。”
仙君頓了頓,道:“有他在,仙界便安定,若說上神在大虛之中是撐着天道,那衍雲仙君便是在撐着仙界……也正因為如此,當年他在天雷雨中碎了元神,整個仙界整整幾年都沒有從悲傷遺憾的氛圍裏緩過來。”
莫無“嗯”了一聲,閉着眼道:“不過好在那時候已經有你這個定海神針撐起來仙界,天地對仙界不薄。”
仙君緩緩道:“衍雲仙君于我來說……是前輩,是标杆,是永遠站在長路盡頭的目标……從這點上來看,我很理解天嬰。”
“嗯?天嬰?”莫無好奇:“那小黑崽子怎麽了?”
仙君淺淺笑笑,“你是仙界戰神,站在無與倫比的高處,像是永遠光芒萬丈的太陽,其他人即便再努力也只能在你的光環之下,永遠望着你的項背。你同衍雲仙君時時待在一處,天嬰心裏不舒服也很容易理解。”
莫無皺眉片刻,而後又窩在仙君懷裏嘿嘿的笑了,“……看來那時候你就有一點喜歡我啊。”“一點嗎?”仙君理着他亂七八糟的頭發,輕笑:“這位仙君謙虛了。”
莫無在他懷裏拱拱,美滋滋的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仙君接着道,“幾百年間天嬰犯錯不斷,而衍雲仙君乃是最重規矩的人。其實以他的地位,若是求情,雖然這次的大錯不能減輕刑罰,但曾經沒完沒了的小錯卻不是不能商量……”
“太重規矩也不是什麽好事,太冰冷了。”莫無道:“他一次都沒有找你行個方便?”
“只有一次。”仙君道:“是在天嬰的刑罰定下後,他希望能去囚仙堂見一次天嬰。”
莫無點點頭,“人之常情。他們說什麽了?”
“我給囚仙堂下了封咒,外面聽不到他們說話。”仙君道:“那種時候還是沒人打擾的比較好。”
莫無笑笑,“你還挺貼心。”
囚仙堂。
今日天氣大好,陽光明媚,仙樂飄飄,可一踏入這囚仙堂中,陰冷之氣撲面而來,堂內昏暗無比,只有在開門的時候從門外漏進來一束刺眼的光亮,大門合上,光亮随之消失,堂內又恢複成昏暗的常态。
他就是在那束中走進來的。
同他一直以來的那樣。
天嬰在黑暗中笑笑,身上無數條鎖鏈發出撞擊的輕響,鐵索太粗,那聲音不免有些悶。身上的劇痛一陣陣傳來,他卻半點也不在乎,深陷如此囹圄,他心裏依舊十分歡喜——因為他的光來了。
衍雲緩緩走進來,在他身前站定,一身白衣顯得人有些單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的魂兒。天嬰舔了舔幹裂的唇,身上輕動,剛剛結痂的傷口便再次裂開,血淋淋的。他再擡起頭來時帶了滿臉的委屈,像個可憐巴巴的小獸,“仙君……我疼……”
衍雲嘆了口氣。
他帶了藥箱,走近蹲下身,一處一處的給天嬰處理傷口,手上動作輕柔,像曾經無數次的那樣,生怕碰的天嬰疼了。幾百年來,無論這個無法無天的小黑鳳凰闖下多大的禍,無論後續等着的是多麽重的懲罰,在處理傷口的時候衍雲從來沒有一句訓斥,也沒有一句安慰,只是沉默的、輕柔的給他抹藥包紮,在兩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候輕蹙一下眉頭。
天嬰面上委屈,心裏卻禁不住的開心。
看,一切都和曾經一樣。
然而這次衍雲沒有像從前那般始終沉默,片刻後他一邊處理着天嬰身上數不盡的傷口,一邊聲音平靜道:“……你的處罰下來了,鼓動妖界叛亂,罰天雷雨碎裂元神,化為齑粉,散落天涯海角。”
天嬰一愣。
“不對!”他猛的往前一掙,剛剛處理好的傷口再次崩裂,他直視着衍雲的眼睛,急道:“我特意看過的!鼓動妖族叛亂,當罰散盡修為,終身囚于囚仙堂。哪裏會有碎裂元神一說?!”
他鼓動妖界叛亂,不過就是扭着性子,對他來說,修為算個什麽東西,能同那人日日單獨相處才是真的。若是能囚于囚仙堂,衍雲必定心疼,日日前來看他、陪他,連吃食都會精心給他做他最喜歡的,到時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讨人厭的長白在他們身邊晃悠,也再沒有人同他搶那人親手做的粘糕……他明明計劃的很好的,明明很好的!
衍雲靜靜的看他,神色無波無瀾,就像是秋天的湖。
天嬰心裏有些發慌,往前挪挪,粗重的鐵索頓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毫不在意,看着衍雲,可憐巴巴道:“仙君,他們欺負我!你和他們說判錯了嗎?你替我說話了嗎?”
衍雲淡淡道:“仙界法典出自我手,這整個仙界,我是最沒有資格替你求情的人。”
天嬰愣住了。
片刻後,他聲音沙啞,不甘心道:“……真的?”
衍雲看着他,“我何曾騙過你。”
天嬰覺得他好似在做夢。
片刻後,他往地上一坐,忽而哈哈大笑起來,眼神中射出的絕望的光,甚至裹着一絲絲流在血液中與生俱來的兇狠,他盯着衍雲道:“是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仙界最高位的仙君,你要以身作則,你要當衆仙表率……這麽多年,這麽多次,你從來沒有為了我去同那小丞相求過一次情,你的心裏有長白,有仙界,有天庭的規矩,”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絕望的吼出來,“……可偏偏就是沒有我!”
他心裏燃起一團熊熊的火,燒的他心肝脾肺都疼的發顫。他咬着牙怨恨的盯着那人,然而那人卻只是靜靜的看着他,那雙眼睛同曾經的那麽多年一樣,永遠平淡清冷,永遠無悲無喜。
曾經他是多麽愛那雙眼睛的啊,他竄天作地,想方設法讓那雙眼睛有些別樣的情緒。有時候他成功了,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失敗的,可就是那極少數的幾次成功,卻讓他上了瘾,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心中只有那一雙秋湖似的眼。
然而此時,他卻禁不住的怨恨起來那眼中的淡然平靜來。
片刻後,衍雲好似輕輕的嘆了口氣,他道:“如此刑罰,并非只是鼓動妖界叛亂一項罪責。”
天嬰一愣。
“你之所以選擇妖族,是因為曾經聽說妖族首領不怕長白的破刀。妖族如何你并不在意,你從一開始想做的,”衍雲輕輕道:“……就是除掉長白,是嗎?”
天嬰微微張着嘴,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長白得乾坤之氣生而為戰神,破刀并非是把尋常兵刃,而是他元神的一部分。天地可載萬物,自可破萬物,但凡生在這世間,便沒有他破刀劈不開的東西。”
“可是……”天嬰喉結一動,“可是長白自己明明承認過的!”
“當時你嫉妒長白,甚至還曾經把破刀偷藏起來。”衍雲緩緩道:“長白他不是個锱铢必較的性子,更懶得事事争先,他知道你羨慕他的力量,心裏有刺,所以發現你把破刀拿走的時候裝不知道由着你藏,聽你嫉妒破刀可破萬物,便騙你破刀其實也沒有那麽厲害。”衍雲看着他,“他把你當孩子,事事縱着你,你又是怎麽回報他的?”
天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皺眉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沒事便來你這蹭吃蹭喝,又懶又饞,沒事還捉弄我,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好!你騙我!”
“今日紫霄殿上,是長白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丞相罰的太重。”衍雲緩緩道:“長白向來懶得管仙界諸事,這些年對丞相的心思更是沒人比我更清楚……然而今日他站在紫霄殿上,第一次同那人發了火,”衍雲輕輕嘆了口氣,道:“……為的是你。”
天嬰呆愣愣的看着他。
“謀害上位仙君比鼓動叛亂更為惡劣,雙罪并罰,如此判決,丞相已經松了手。”衍雲道:“莫要再怨恨了。”
“可是……”天嬰猛的擡頭:“不對!若是雙罪并罰,丞相為何不昭告天下,還能由着長白同他争執?!仙界法典在手,他拿不出理由,分明就是沒有這個罪名!”
衍雲輕輕搖了搖頭。
天嬰盯着他。
“我道你想除掉長白,是因我熟知你心性,丞相知道,卻定然是拿到了切實的證據,否則絕不會如此判決。”他神色悲哀,緩緩道:“……我教養出的人,意欲謀害我此生摯友,若是說破,你讓我如何自處?你又讓三界衆生如何看我?”
天嬰一呆,片刻後喉結一動,急道:“我不是……”
“天嬰,你太孩子氣了。”衍雲搖搖頭,“周丞相接過丞相之位以來,從未踏進過我天樞宮的門,與我更是沒有半點私交,如今為保我聲名,寧願給自己攬上一個殘酷狠厲的罪名……如此為人,令我汗顏。将來長白若是能與他走到一起,我也就放了心。”
衍雲輕嘆口氣,“只是可惜了這個人情,我怕是再沒辦法還了……”
作者有話要說:啊我今天又寫了好多!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