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二走出紫霄殿偏殿的時候,神色有些複雜。

司命從後面走出來,不二一把拉住他,有些擔憂道:“司命,丞相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唉,誰說不是呢。”司命嘆口氣道:“再高的修為也經不住這麽勞累,我和藥石老君輪着勸他歇歇,開始的時候還能小憩一會,後來不知怎麽的又不肯了……現在已經幾天沒有合過眼了。”

不二道:“今日說起當年大戰不周山那場戰役的某個武将,丞相沒想起來,這實在不像他。”

司命回頭看了一眼偏殿,而後壓低聲音,道:“這個我也覺得奇怪。丞相連魔界每一部的特征、大體人數、發展軌跡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一些不那麽複雜的事情卻記得模糊,而且越靠近不周山那場戰役的事情記得就越不清楚……”

不二想想,道:“也許莫無這件事刺激到他了。”

“莫公子啊……唉。”司命道:“我再去找藥石老君給丞相讨兩幅安神的湯藥吧,不能讓他再這麽耗下去了……”

傍晚,不二又到紫霄殿偏殿,裏面燭火依舊亮着。

不二猶豫一下,邁步走了進去。

仙君正聚精會神的看着牆上挂着的地圖,從腳步聽出是不二,沒回頭,道:“有事?”

不二沉默片刻,道:“莫無走了不到半月,丞相明顯消瘦不少,想必這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仙君一頓,回頭看他,“你也是來勸我休息的?”

“下官身為神武署侍郎,掌天下神器,平日裏也愛研究些有的沒的的東西,若是有用自然好,若是沒用也是圖個樂子。”

仙君略帶疑惑的看他。

不二頓了頓,輕咳一聲,繼續道:“在凡間之時無聊,我曾研究過一個可看到過去的物件,取名為黃粱枕,能回到過去,見到想見之人。見到的人都是那一刻真實的樣子,可以遇之對話,交流,但過去已經發生,改變的一切只存在在黃粱枕中,對現實沒有任何影響,黃粱枕中發生的且現實中的人也不會知道。”

不二從袖中取出一只白玉枕放到仙君書案之上,後退兩步,神色複雜道:“丞相,其實我并不确定是否該将此物給您,虛幻不能拯救現實,丞相是最為通透之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若是丞相能借此物休息一下,它便也算盡了功用。”

仙君看了看那白玉枕片刻,道:“費心了。”

不二行了個禮,轉身走出偏殿,仰頭看了看滿天繁星,嘆了口氣。

偏殿之中,仙君靜靜的看着那書案上的白玉枕,昏黃的光線将他水墨畫般的眉眼覆上一層光暈,光斑落在平淡如水的眸子裏,像是映在湖面上沉靜的月光。他片刻後輕聲道:“……黃粱一夢,何必呢。”

他轉過頭,接着看起牆上懸着的地圖來。

燭火靜靜的燃着,将這偏殿照的越發孤寂。

片刻後,仙君輕嘆口氣,轉過頭拿起那白玉枕,走到榻上,閉目淺眠。

他不想回憶曾經,也不想在虛妄之中改變什麽,他只是想看看他不在的這三百年裏,那人是怎麽過的。

黑暗覆上眼睛,天地旋轉,轉眼便陷入黑沉的夢境之中。

再睜開眼睛,他到了一個城鎮之中。

不遠處的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白紙撒了滿天,宅在外圍了不少人。仙君走過去,就見外面的人指指點點的看熱鬧,裏面的人則橫眉立目,為首一個青年手中舉着棍子,正在朝一個小孩子咒罵:“都是你這個煞星!克死了自己的爹娘不夠,又克死恩人!你個煞星!你給我滾!”

那被吼的小孩子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細胳膊細腿的,被棍子打了幾下不躲也不叫,只是低着頭咬着牙忍着。

周圍人指指點點的議論,“煞星,聽說已經克死不少人了……”

“啊?克死人了?趕緊找道士化一下啊!”

“唉,找了!聽說找了不少呢,都化不開……”

“這戶人家心地也是太善良,見這個孩子可憐撿了回來,這不,也被克死了。”

“這孩子誰敢要啊……”

……

這些話落在那孩子的耳朵裏,像是錘子一下一下的砸在心上,然而他好似已經習慣了,繃着背直挺挺的站在那,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片刻後終于有人看不下去,道:“他不過一個孩子,也不是他的錯……”

“怎麽不是他的錯了?!”拿着棍子那青年怒道:“他就是個天降的煞星,你們也都別他娘的在這跟我裝好人!哪個大善人覺着這雜種可憐,就将他帶回去,做不到的就別在這跟我廢話!”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都不吱聲了。

那青年一指那小孩,道:“我爹娘教我良善,我不打你,你給我走,這輩子都別讓我再看見你!”

那小孩擡起頭,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一轉頭,走到堂前跪下,朝着兩個棺椁出響的咳了三個頭,而後在衆人的視線中一步一步走出大門。

他越走越快,到後來幹脆跑了起來,好像只要跑的夠快,心裏的難受就會全都被丢掉一般。他一路不管不顧的跑到郊外,跑的筋疲力盡汗流浃背,可他不敢停,一旦停下,委屈、憤恨、自責、絕望就會猛獸一般,長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沒。

他終于跑不動了,腿一軟跪在地上,眼淚終于止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抽了抽鼻子,身後忽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猛的一轉頭,就見身後不遠處跟着一個白衣翩翩的公子,如水一般的眸子正靜靜的看他,淡雅的眉眼看好的就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的谪仙,眼神中盛着滿滿的東西,他看不懂。

小孩頓時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警惕的看着那人,呲了呲牙,像個緊張的小獸,道:“你別過來!我可是會克死你的!”

那公子淺淺的笑了笑,明明笑的那麽好看,看起來卻又難過極了。他溫和道:“沒關系,我不怕。”

小孩一愣,“你……你不怕?”

“嗯,不怕。”那公子慢慢走向他,蹲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擦掉小孩臉上的淚痕,溫和的像是四月的風,道:“不哭了。”

小孩眼睛睜大,驚訝極了。

為什麽那人看起來,比自己還要難過呢?

仙君一直在隐忍,他告訴自己只是看看,他只是看看便好,一切皆是虛幻,無論在這裏他做了什麽,都改變不了現實——然而他實在是受不了了。

現實如何,虛幻又如何,讓他眼睜睜的看着這些還不如直接用刀挖他的心。

小孩眼巴巴望着他,眼淚慢慢止了,道:“大哥哥你真好。”

“我不好,我一點也不好。”仙君苦笑一聲,道:“我若是再強一些,我愛的人便不會在我眼前灰飛煙滅,我也不會等上三百年才能重新去尋他,讓他這三百年受夠辛苦。”

“我聽不懂。”小孩歪頭道:“大哥哥,你在難過。”

仙君擡手揉了揉他的頭,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小孩低下頭,想了半晌,道:“我叫莫無。”

仙君無奈道:“這是你剛想的吧?”

“嗯。”小孩腳踢着腳下的土,道:“恩人給我起了名字,但是哥哥不讓我叫了。”

他擡起頭看着仙君,道:“莫無莫無,不如沒有,是不是挺适合我的?”

仙君心裏疼的厲害,他嘆口氣,道:“你這是等我誇你呢?”

小莫無嘿嘿一笑,道:“看來大哥哥喜歡這個名字。”

仙君搖搖頭,道:“你很重要,有人将你放在心上幾百年,日日盼着能與你重聚,哪怕是聽你閑着叫上兩次他的名字,哪怕是被你捉弄聽你發脾氣,他也時時刻刻的渴望着能再見到你,同你說上幾句沒什麽意義的話,渴望能站在你身邊,哪怕什麽都不做。”

“大哥哥肯定認錯人了,沒人會想見我的……”小莫無笑笑,道:“不過聽起來真好!”

仙君道:“我有是什麽能幫你的?”

小莫無低頭想想,擡頭眼巴巴看着他,猶豫道:“……大哥哥,你能借我兩個銅板嗎?”

咕嚕一聲響起,小莫無憋着嘴揉了揉肚子。仙君一愣,揪下一棵草放在身後,變成一錠銀子拿了出來,道:“夠麽?”

“這麽多呀……”小莫無眼睛放了光,驚喜的看着仙君,“給我的嗎?”

“嗯。”仙君忽而想起來剛在凡間見到莫無時那人財迷的樣子來,仙君笑笑,道:“都給你了。”

“大哥哥真好!”莫無抱着那銀子跑了,半路又轉回身來,朝着他喊:“你等我啊!我買了包子一起吃!”

仙君朝着那歡快的背影看了一會,而後離開了夢境。

這一覺他睡了一個時辰。

仙君坐起身,幾日來第一次好好的睡一覺,心裏卻沒半分開心。他轉頭看了看窗外的滿天繁星,靜靜的出了會神。

魔界。

木屋裏,小跟班從窗戶探出頭去,看了看外面躺在地上的幾個守衛,而後關上窗戶,撫着胸口心有餘悸道:“還好他們暈的時間長,沒發現我們出去過。”

莫無坐在床榻上,擺弄着頸間的方尊青銅鏡正在發呆。

小跟班緩了一會,轉頭看他,好奇道:“不過你怎麽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這就逃回仙界了呢!”

莫無還在出自己的神。

“哎呀你想什麽呢呀!”小跟班走到床榻前擡手在他眼前晃晃,道:“怎麽回來之後一直心神不寧的啊?”

“嗯?嗯。”莫無回過神。那方尊青銅鏡被封了他與生俱來的煞氣,這麽多年從未有過動靜。他一直以為那煞氣是曾經某一世轉世之時地府那邊出了差錯弄的,還一度為此煩了閻王爺好些年,可今日煞氣忽而在仙魔大戰的古戰場上躁動起來,當時他不敢多待,帶着小跟班急急忙忙回了木屋,回來後越想越疑惑這兩者的關系。

“恩什麽呀?”小跟班道:“你為什麽不走啊?”

“還有該見的人沒見到。”

小跟班一愣,好奇道:“是那個被關在石塔裏的人?”

“不是,”莫無道:“我要見的人想必過幾日就見到了。”

接下來的幾日莫無偶爾會帶着那小跟班溜出去在魔界各處閑逛,掐着時間趕回來,那些守衛怕受刑罰,每次醒來見莫無還在屋裏,便也只是揉揉頭當成是不小心睡了一覺。

這一日莫無溜出去,朝着一個沒走過的方向而去。小跟班一拉他,急道:“那個方向不行!”

莫無好奇,“為什麽不行?”

“那邊不遠的地方就是落鳳崖,是魔界最高的地方,可俯瞰整個魔界。君上時常會在那裏獨自待着,若是碰到可就完了!”

“可俯瞰整個魔界?”莫無挑挑眉,“那我們就遠遠的看看,若是魔皇在,我們再回來不就是了。”

“君上那麽厲害,靠近他肯定會被知道的啊……喂你回來!”

莫無頭也每回的朝那方向而去,轉眼便沒了影子,小跟班急的跺了跺腳,可他自己對那能俯瞰全魔界的地方也好奇,猶豫了片刻,還是追了上去。

然而剛轉過一個角,小跟班腳步一頓,整個人都像塊石頭一般僵住了。

就見遠處的斷崖之上,一個身材修長的玄衣男子坐在一個棋盤之前,手中捏着一子,正在沉思,明明安靜的很,周身威壓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甚至有跪下的沖動。

而近一些的地方,莫無身子微微後仰,雙手打開與兩肩持平,四把鋼刀閃着寒光,穩穩的架在他的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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