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曹教谕, 此言差矣!”賀書淵站在一屋子面色驚詫的人中,神色淡然的看着滿臉怒色的曹教谕,朗聲繼續說到:“何為不務正業?難道天下間的學子讀書, 俱是為了讀書而讀書?”

“我們讀聖人之言的目的,到底是為何?”看着衆人眼中, 因為聽到他的話,而漸漸升起的一絲迷茫之色, 賀書淵又咄咄逼人的接着追問到。

讀書到底是為了什麽?這還用問麽?

他們中絕大部分人, 從出生那天起,就被耳提面命的教育, 将來要好好讀書,走科舉這條路,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可是,此時, 被賀書淵用這種語氣,在這種場合問起, 一時間, 卻沒有人敢理直氣壯的回答他,我們讀書不就是為了金榜題名, 光宗耀祖,改變自己的命運麽!

可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不敢回答, 賀書淵卻替他們回答了!

“我們讀書人刻苦讀書,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金榜題名,成為國家的棟梁,造福天下百姓麽!”

衆人聞言,又是一愣,這同樣內容的話,被他這麽一說,怎麽就那麽的大義凜然,讓人聽着格外順耳呢!

就連剛才被他氣得面色黑沉,額間的“第三只眼”,又都出現了的曹教谕,也不禁面色稍霁,微微點點了頭,表示贊同。

“可是,一群只會埋頭讀書,不知世事,不通庶務的讀書人,金榜題名,坐上各個官位後,又能為國家,為百姓,做些什麽呢?!”賀書淵的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問得屋裏的人,俱是神色一怔。

可是,很快便有人回過味來,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就連曹教谕也不由得搖了搖頭,不過他卻是收起了之前的不屑,用教導的口吻,沉聲說到:“讀書的時候,原本就是應該以讀聖賢書,通曉、研習先賢的思想言論為主,學習知識,培養性情,陶冶情操,至于你說的那些,等到日後做官以後,再慢慢學習,也不遲,這正是所謂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既然如此,”賀書淵直視着曹教谕,有些咄咄逼人的再次開口問到:“那麽科舉考試中,為何會有時務策論這一科呢?”

曹教谕被他的話問得一愣,一時間竟有些語塞,半響沒有回答上來他這個問題。

現今的科舉考試,分為經義策論和時務策論兩大科,經義策論就是用來測試考生們四書五經的學習程度,從四書五經中出五道題,可以選擇其中三道做答,而時務策論,顧名思義,就是考察考生們對時務的了解和處理,裏面包括一道必答的時務大題和公文寫作等其他的小題。

只是一直以來,因為考生們對時務,都不太了解和重視,所以考察出來的水平,都差不多,很少有什麽突出之人,幾乎都是憑對經義的考察,來定科舉的名次,所以,漸漸的,科舉一途,倒好似變成了僅考經義的感覺了!

其實倒也不能單純去怪那些讀書人,不去了解世事,把現今的科舉,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其實也是因為有着現實環境的桎梏,因為交通、信息等的不發達,了解全國各地的時事,其實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除了國家中央管理機構,其他地方,甚至連一張全國的地圖,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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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下,讓那些埋頭讀書,時間都覺得不夠用的讀書人,再去費心思,了解世事,确實就有些為難他們了。

可是他這一問,卻給屋裏的人,都問住了,就連不知什麽時候,聚集在他們教室外,聽他們争論的其他班級的學子們,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反駁他的話。

“這個工于心計的小人,果然善于蠱惑人心!”因為對他成見頗深,一直在提防着他的徐應卿,此時,見他果然偷換了概念,把大家全都忽悠住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高聲問到:“難道你看幾眼邸報,就能了解世事了?就能通曉時務了?”

被賀書淵帶到溝裏去的衆人,被徐應卿的話,這一提醒,才猛地醒悟過來,對啊,知曉世事是對的,可是,你不過就是随便看了看邸報,怎麽就裝起大尾巴狼來了!不由得紛紛出聲,七嘴八舌的跟着質問,“對呀,對啊,你不過就是随便看了幾眼邸報,看個熱鬧罷了,怎地就成了知曉世事,通曉時務了?還敢公然跟曹教谕叫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因着是下課期間,越聚越多的人,俱是七嘴八舌,義憤填膺的沖着賀書淵一個人猛噴,站在衆人中間的他,倒是頗有些被千夫所指,不容于世的架勢。

可是,賀書淵臉上的神色,卻是一點也不慌,仍然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

坐在他身旁座位上的霍榮鈞,也是面露詭異笑容,用手拖着下巴,熱鬧看得津津有味,這個心黑皮厚的家夥,這回不知又要坑誰!

果然,賀書淵這時又開口說話了,“随便看看?你們知道浙江一帶,倭寇又上岸燒殺搶掠嗎?你們知道江西那邊大旱,今年的收成,将要顆粒無收了嗎?你們知道北邊的少數民族頻頻挑釁,戰事一觸即發嗎?”

“不!你們不知道,你們只知道在安全富饒的溫暖窩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這樣的你們,一旦金榜題名,得了官職,如何去應對這許多艱難的國事?難道虎視眈眈的外族和那些天災大難,還會等着你們先去學習一番,再來嗎!”

他的視線,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每高聲喝問一句,便有人,面色或慚愧,或驚訝的垂下頭去,不敢與他的視線對視。

曹教谕的臉色有些發白,嘴唇哆嗦着,半響說不上話來,國家竟然已經如此艱難了嗎?只在書院裏潛心研究學問,一心教導學生的他,心中不禁有些茫然,為什麽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呢?

曹教谕的視線,也不由得向屋裏所有學子們的臉上,一一掃過,見到的,也俱是驚懼,茫然之色,和那個脊背挺得筆直,站在衆人中間,臉上浮現出慷慨堅定之色的賀書淵,天差地別。

難道,教導學子們一心讀書,真的是錯誤的嗎?

“你說的固然不錯,可是沒有基石的房屋,就好比空中樓閣,讓沒有多少閱歷的學子們,過早接觸世事,不過是紙上談兵,空中樓閣罷了!”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中透着慈祥的聲音,在衆人耳邊響起,人群緩緩分開,路遠行,路山長從人群中緩步走了進來。

衆人看到他,有如看到了主心骨般,臉上俱是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紛紛沖他彎腰行禮。

賀書淵也極是恭謹的沖他彎腰行了一禮,嘴中說到:“路山長說的極是!”路遠行是這個松山書院最大的BOSS,賀書淵可不是想得罪他,才說的剛才那番話。

可是,還沒等衆人反應過來時,賀書淵又繼續說到:“可是,紙上談兵,也是将來上戰場的必經之路,總不能到時候,用将士們的血和命去填吧!”

路遠行知道他說的都對,可是在現今這樣的條件下,如何讓學子們接觸了解世事,卻是一大難題。

不是把朝廷的邸報拿來,随便看上兩眼,就能了解的,畢竟朝廷的邸報上,只是只言片語,在對朝廷各部門的運作模式和各地的實際情況,不夠了解的情況下,根本就看不出什麽來。

而各地衙門的邸報,因為交通不夠便利的現實情況,他們又拿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了解時事上,投入太多的精力,不僅不會有太大的成效,反而會耽誤了經義的學習,顯然得不償失。

賀書淵卻沒有這方面的顧慮,因為跟漕運總督沈維明的密切合作,他能夠拿到各地朝廷的邸報,甚至從那些跑船的人口中,了解各地的實際情況,所以才能表現的如此胸有成竹。

此時,看着路山長有些為難的神色,賀書淵十分體貼的開口替他解圍到:“路山長的顧慮極是,可是,我們也不能因為效果不好,就放棄了時事這一塊,這樣下去,時事這方面,豈不是會更加的薄弱?書院教書育人,除了教授知識外,還是教授思考事務的方式,就算不能真正解決什麽,該有的思想觀念,還是應該培養的。”

他一個走後門進來的白身,還在山長面前,對書院的教育模式,指指點點,其實已經逾矩了,可是,路遠行不愧為淮安府最大的兩所書院之一的山長,極有修養和容人之量,在聽完賀書淵的話後,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着問到:“你既然如此成竹在胸,顯然已經有了解決之法,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吧!”

賀書淵聞言嘴角微挑,又對路山長彎身行了一禮,才開口自信的侃侃而談道:“山陽縣內出了一個舒意報,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衆人聽他提起,最近在山陽縣十分流行的舒意報,都不由自主的紛紛點頭,表示知道,畢竟如今山陽縣內,估計沒幾個人不知道舒意報的。

賀書淵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又繼續說到:“舒意報讓普通的百姓,也能通過它,知曉一些事情,引發一些讨論,而如果當初舒意報上印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些時事呢?”

印的不是故事,而是時事?那絕不可能流傳的像如今這樣廣!衆人聽到他的話,腦海裏首先便浮現出這樣的念頭,可是,随即,臉上卻都微微變色。

賀書淵自己也在心中補充了一句,“那估計舒意報早就被查封了,自己也早就嗝屁了!”

不過,在場的都是讀書人,自然不會只聽他話裏表面上的意思,随即便明白了他話中所指。

旁邊有幾個學子,不禁眼中一亮,有些興奮的脫口而出道,“我們學院也可以辦個自己的報紙,這樣就能讓書院裏的學子們知曉一些時事了!”

衆人一聽這話,都不禁紛紛點頭,新奇又興奮的互相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不僅是這樣,還可以在每期的校報上,根據時事,拟定一個題目,讓大家讨論、投稿,将優秀的論文,在下一期的校報上刊登。”賀書淵看着面帶微笑,意思不明的路山長和臉上猶有豫色的曹教谕,笑着補充到。

他這樣一說,衆學子們的眼中,也俱是驀地亮了起來,紛紛露出向往和躍躍欲試的眼神,因為這樣一來,能把自己的論文刊登到校報上,不僅是莫大的榮耀,更是能夠快速提升自己的名氣,不管最後時事了解的怎麽樣,對科舉一事,都會有極大的助力。

曹教谕在聽到賀書淵的提議後,臉上卻是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原來他這番做作的慷慨陳詞,不過就是為了變相的追名逐利罷了,果然,走後門進來的人,就是不會老老實實讀書做學問,只會走那些歪門邪道的!

他心中是這樣想的,也以為山長路遠行,也會同自己的想法一樣,結果,誰知路山長在掃視了一圈群情激奮的學子們後,卻微微點了點頭道:“任何一種新的想法,都要經過實踐來驗證,辦校報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來辦吧,至于最終的結果,是否能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會拭目以待!”

對路遠行不甚了解,也不知道發起辦校報這個想法,最終到底能不能成功的賀書淵,此時聞言,也不禁大喜過望,他沒有想到,辦校報這個想法,不僅能夠實現,而且,竟然還會讓他來主持!

看着路遠行眼中意味不明的神色,賀書淵不僅在心中暗暗發出感慨,果然,能夠坐上這麽大書院的山長之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他心中的考量,大概要遠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多吧!

既然山長已經發話了,就算曹教谕心中有所不滿,自然也不會公然反對山長的決定,只能黑着臉喊到:“好了,好了,既然事情已經有所定論,大家就都散了吧,趕緊回去上課!”

滿腦子都是怎麽在辦校報這件事情上有所建樹的學子們,此時哪裏還有心思上課,都恨不得現在就沖到賀書淵身邊,去跟他套近乎,讓他同意自己加入校報的刊印工作,好近水樓臺先得月。

可是,當着山長和教谕的面,又不敢真的這樣做,只能戀戀不舍的回了各自的教室。

一旁看熱鬧的霍榮鈞,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從剛剛還是萬人嫌的後門生,此時搖身一變,竟成了整個書院香饽饽的賀書淵,心中暗暗感慨,“這貨果然只是幾句話,又把書院給坑了!”

賀書淵對自己忽悠的結果,也十分的滿意,笑着對身旁有些發呆的霍榮鈞挑了挑眉,一副哥就是這麽有天賦,你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模樣,把霍榮鈞氣得一甩袖子,沖出了教室,眼不見心不煩!

如願得了清靜的賀書淵,從他桌上,伸手拿回自己的筆記,專心聽起了下堂課。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上課外,賀書淵便是應對一撥一撥書院來找他的學子們,挑了些覺得合适的人,張羅起刊印校報的事情來。

一忙起來,時間便過得飛快,賀書淵只覺得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經到了書院休沐的日子。

坐上初一特意雇來的馬車,晃晃悠悠的回了家的賀書淵,一踏進家門,卻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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