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照片
都說劇變容易使一個人迅速長大。我想是吧。
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麽一夕之間會對程耀青會變得這麽有責任心,就像一個包袱,頭昏腦脹的背上去就沒想過解下來,從一個三不管的大哥,變得像個啰嗦的爹,對程耀青的學業開始重視起來────要換作是以前,我肯定沒那個積極性。
他九月要下去臺南報到入學,我向車行請了假送他下去,陪了他兩天,盯着他把該辦的入學住宿手續都跑過一遍,在旅館睡了不踏實的一覺,早上再跟他一起去成大校園晃兩圈,一個人坐火車回臺北。
其實這小子是不需要人擔心的。那兩天我跟在他身邊,除了有時幫他搬行李,其他根本沒有需要我出面幫忙的地方,就算沒我看着,程耀青也能獨自将這些繁瑣的事一一處理妥當,若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他會彬彬有禮地找人詢問,一次問不通,就問兩次,問到明白為止。
……多數時候,我都在一旁沉默着,一度地上湧複雜的情緒。我不禁想,這小子今年幾歲了?
程耀青小我三歲,算一算,年底十二月就要滿十八。這小子屬豬的,記得小時候,我媽在他脖子上挂過一塊刻着豬頭的小金片,因為這塊『黃金豬頭』,他沒少被我嘲笑過。程耀青屬豬,卻一點都不懶散,相反還很勤奮,尤其是在課業這方面─────有時我覺得,在某些本質上,程耀青比我更加獨立,不會的他就去學,從不逃避,比起我這個長子更叫人放心。
老爸以前常說,早期他們那個年代,大學生可是稀有物種,不知道多珍貴。家裏出了一個讀大學的孩子,經常是要請親戚朋友吃飯的,要是孩子再争點氣,考上臺大,差不多就是狀元郎的意思,得在家門口挂兩串紅鞭炮,炸得劈哩趴啦響,弄得街頭巷尾都知道,以後串街走訪都能擡頭挺胸,面上有光。……
九月早晨的陽光下,我瞇着眼走在程耀青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學校園裏,大學,果然跟高國中完全不同。
很多與程耀青一樣的新生,那種面對新環境、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神情,是那麽鮮活,綠意、高樓、野花,最重要的還是人。大學生沒有制服,長群襯衫牛仔褲,青春洋溢的男男女女,随處可見,有的拖着腳步、一邊狼吞虎咽塞着飯團,一邊朝着某棟教學樓前進;有的套着牛仔褲白上衣,騎着腳踏車在陽光下叮叮的經過。九月仍有蟬鳴。麻雀吱喳的上下跳耀,這群年輕人真是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到有那麽瞬間幾乎讓我自慚形穢。
他們的年輕,就算是睡眼惺忪,也顯得朝氣。這是個培養希望的地方,每個少年人都有一雙發光的眼睛,不只發光、還要發熱,他們為了未來去努力,挑燈夜看,熬夜作題,在更年少的時候就懂得為了『以後更好』,就得先作出一部分犧牲的道理…….
而考進這所學校的程耀青,身上已開始發散着與這群年輕人相似的氣息。
我是看着他長大的。見他滿懷期待地走進這座生機盎然的校園裏,與這裏的一切漸漸融為一體,成為他們的一員,那一刻我竟說不出話。
不是想說卻詞窮的那種說不出話,而是真正感到無話可說......
我深刻地感覺,程耀青大約就是以前畢業典禮上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紅布條上的燙金字體────他長大了,要『展翅高飛』、『鵬程萬裏』了。
看着陽光下,穿着格子衫一臉緊張的程耀青,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清晰的體認到這件事:這個弟弟,就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
他必須越飛越高。越來越好。我對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冀望,只要他好好的,我跟老爸也就好了────其他,沒了。
……離開臺南那天下午,程耀青送我去火車站。他的校區離火車站不遠,我們一路散步過去,臺南的街道到處都是小吃店、紅茶店的招牌,十家店五家都在賣牛肉湯,食物蒸騰的熱氣飄香騎樓下,我們終于在路邊攤坐下吃這第一頓早餐。肉燥飯一碗十塊錢,我們各點兩大碗,還有蘿蔔湯、油豆腐,燙青菜……南部的東西比臺北便宜多了,份量也足,我跟程耀青餓死鬼般的卯起來吃,那一頓吃下來,能直接撐到晚餐。
結賬後,我們繼續往前走,舊公交車經過站牌,靠站,門打開,幾個背着背包的年輕人跳下來,手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跟程耀青正好經過他們身邊,就聽見裏面有個男生正在問公交車司機,請問成功大學怎麽走……
到了到臺南車站,人聲鼎沸的程度已隐隐讓人頭疼,我也沒什麽好再對程耀青囑咐了,于是直接提步走向刷票口,往前走,站務人員響亮的口哨聲,由遠至近,到處都是嗡嗡的交談聲,再往前走幾步,我還是停了下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程耀青果然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離開,就那樣站着。
我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身後有個7-11的招牌,各路來往的乘客在四周形成一幕忙碌流竄的背景,有人面紅耳赤,激動地抓着同伴的手臂說着什麽,也有人正在程耀青背後互相告別擁抱……我面無表情看着程耀青,喧嚣的火車站,程耀青那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想說什麽,我覺得自己其實能夠猜到、也感覺得到。
抿着嘴,車子即将到站廣播從四面八方響起,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手從口袋裏抽出來,看似不耐地朝程耀青揮了輝,對他作了個快滾的嘴型。
結果我那屬豬的弟弟,大力地擡起手臂,朝我狂揮,在人潮中突然高聲大喊:「哥,晚上我會打電話回家,晚上!」
……我沒給他什麽反應,直接轉身走進人流,吐出一口氣,帶着票根,走進了北上的擁擠的車廂裏。
……
程耀青去臺南之前,在老爸的堅持下,我們父子三個很滑稽地在家裏合照了好幾張相片。平常我們也都沒有拍照的習慣,老爸的提議來得突然,那天我在家裏翻箱倒櫃,才在老媽那兩只擺放雜物的白色塑料箱裏找到一臺老爺相機,随便亂按幾下,沒什麽反應,拆開底蓋,發現裏頭是空的。
我跟我爸說沒有底片,讓他等等,我下樓買一卷,結果程耀青忽然跳起來,說:「等一下!」就跑到了房間裏……
沒多久他走出來,拿了一盒沒拆封過的柯達底片給我,把底片裝好後,我卻不知道怎麽下手了。三個大男人忽然要在客廳裏拍全家福,雖然也沒外人,但多少還是有些尴尬,我試圖相機擺在桌上,看了看又覺得似乎太矮,又把相機移到電視櫃上,我讓我爸跟程耀青在沙發上坐好,随便試拍了一張,确定相機沒什麽問題。
後來程耀青忍不住站起來,說:「哥,我來我來────」
「滾去坐好!」我踢了他一腳,等那父子倆坐定後,按下快門,趕緊跑到老爸另一邊坐下,閃光喀嚓一聲,照完之後,三人一時間誰都無話,面面相觑……
程耀青站起來走到電視機前,說:「底片擺着也沒用,再多拍幾張吧,爸你記得要笑,哥也是。」
他媽的有夠啰嗦,我心想。程耀青不停指揮我跟老爸的表情,後面幾次按快門、來回跑的全是他,我們還個別照了單人照,雙人照,大概有十幾張照片,閃光閃得瞳孔不舒服,好像有條蝌蚪在眼前游來游去,老爸終于受不了了,說夠了夠了,讓我們找個時間去相館把照片洗出來。
兩三天後照片拿回來,老爸率先從其中挑了兩張三人照,其中一張裝進相框擺在客廳電話旁;另一張則收在他自己的房間裏。
程耀青特別洗了一張小的放在皮夾裏,看他跟藏女朋友照片似的把全家福塞進夾層時,我忍不住嘲了他一句:「你是去臺南讀書,不是上戰場。」
……看老爸不在客廳,程耀青破天荒對罵了個髒字,結果被我打了一拳。
日後我曾拿當時拍的照片給高鎮東看過,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對我說:「你跟你弟長得不像。」
我下意識回了句:「他像我媽。」
照片上只有我們父子三個,高鎮東對我的家事一無所知,照理說一般人下一句大概都會問,那你媽呢?其實那句話脫口之後我就後悔了,幸好高鎮東什麽都沒問。
那時我以為是高鎮東不在乎,從沒想過另個原因可能是他已經猜到什麽,于是選擇不多話,幫我留了餘地。
他這點其實跟我弟很像。那時我真想不到高鎮東原來也有這麽細心的一面,但這都是後話了。
他早年就出來混,溜冰場、紅茶店、撞球室、舞廳......成年後直接在酒店打滾到如今,三教九流的人物見過不知多少,人情世故也許看得還比我更明白。我們的肉體雖足夠親近,生活卻互不熟悉,什麽事都是靠猜測,猜過之後也不會向對方求證,保持着安全距離,他是;我也是。
頭兩年我們單純就是炮/友,沒什麽好懷疑的,兩人相聚的最終目的,往往奔着性/愛而去。事後幾句閑聊、或者偶爾一起吃頓飯,不過都是順便。我很少混酒吧,一方面是沒時間;一方面是沒閑錢。跟高鎮東維持住穩定的性/關系後,我再不用為找伴煩惱,每個禮拜我們起碼會見一次,令我意外的是,像高鎮東這種看起來就不安定的男人,我們居然一睡就睡了兩年。
關于他個人的事,起初我了解的實在有限,能接觸到的,只是在有限的時間裏,高鎮東有限地表現出的一部分而已。
大多數是關于性的,比如性需求、性/愛好;接下來則比較瑣碎,比如他很愛吃牛肉面。比如他竟會看武俠小說。比如,他很喜歡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