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
他打算帶小蕾去椰林吃早點,臨走前,回進醫院和褚晶晶支會了一聲。阿樂還在手術中,褚晶晶已經不在打電話四處借錢了,她坐在手術室外,神色很平靜,看到岑寶樓過來了,朝他招了招手,說:“我等銀行開門了就去跑一趟,也都是些零碎東西,賣了就賣了吧。”
岑寶樓問她:“我去椰林,給你打包些什麽吃的回來?”
褚晶晶瞥了眼手術室的方向,剝了剝指甲殼,露出一個慘笑:“咖喱牛腩吧。”她抿起幹裂的嘴唇,裹緊了睡袍,低聲說:“再加一個葡塔。”
岑寶樓脫下了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看了看他,有一瞬,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手指貼着手指。褚晶晶說:“摩托車你随便開吧,路上小心,麻煩你了。”
她拍了拍岑寶樓的手背,緊挨着牆,蜷起腿,陷在了椅子裏。
“謝謝你了。”她說。
岑寶樓帶着小蕾去了椰林茶餐廳。餐廳才開門,珍姐和她老公正忙着收拾桌椅,布置餐桌,岑寶樓推門進去,珍姐熱情地給他帶座。珍姐的老公嘴碎,抱怨了起來:“當自己是陀螺啊,二十四小時不停轉,你們不停賭,沒個日夜,我們不要休息,不要睡覺的啊,一大清早就過來,欸!真是!”
男人是個瘸子,走起路來很不方便,話很多,罵完賭徒,開始罵賭場。
“都不是好東西,好人誰會想到賺這種錢?不要臉,不要良心了,就該都送上前線,不是愛賭嗎?賭命去啊!刺不刺激?驚不驚險?”
珍姐安頓岑寶樓和小蕾坐下後,就把男人推進了後廚。她招呼他們道:“你們先看要點些什麽啊,慢慢看,不着急的。”
菜單就壓在玻璃桌下,小蕾伸出了一根食指,指着菜單上的字,說道:“你經常來這裏吧?你先點吧,不用管我,我看東西比較慢,我可以的,就是要等一等。”
她皺緊了眉頭,菜單上的字對她來說像是天書,她看得很吃力。
岑寶樓就說:“那我也等會兒點吧。”
他又擦了擦臉,還是覺得臉上有些髒,就去了廁所。他的右側鬓角附近确實有些沒擦幹淨的血跡,此時血已經幹了,粘在了發根上,岑寶樓不得不用水洗了好幾把臉才把血洗掉。他的指甲縫裏也弄到了些血污,用洗手液搓手的時候,他眼前忽然閃過阿樂的兩只手掌。
它們躺在那只塑料水桶裏,那水桶原先大約是放魚的,海腥味很重。阿樂的手掌也像兩條魚——像兩條死去的鲳魚,又扁又白。
賭徒沒了手就沒法摸牌了,但他還能撥老虎機,還能賭大小,賭輪盤,能玩的東西多的是,現在科技這麽發達,說不定以後他能直接導出腦電波參與賭局,根本不需要手了。身體也不需要了,只要幾個神經元,對賭徒來說就足夠了,他們就會成為制造興奮的永動機,陷入無休止地狂熱和激動中,直到他死。砍掉一個賭徒的一雙手也救不了他。哪個賭徒不懂這道理?哪個賭徒不恨自己嗜賭?又有哪個賭徒不想死前再賭最後一把?
岑寶樓不由想,如果他的賭運很差,他可能不會留在洋市,他會去一個安靜的城市,找一份踏實的工作,老實地生活,偶爾玩一玩牌,權當生活的調劑。說不定他根本不會遠走他鄉,他會做一個安靜的哥哥,做一個隐忍的孩子,忍耐母親的冷落,繼父的忽視,弟弟的敵意,他會留在家鄉,死于疾病或者衰老,他絕不會用這雙手摸牌,他會珍惜它們,等待有人來牽一牽它們的同時用它們為母親提菜籃,為繼父搬運木材,和弟弟打籃球,而不是将它們擺上賭桌,任憑莫須有的運氣操縱它們,任憑未知的刺激讓全身的血液都湧向它們,藉此溫暖它們。
岑寶樓仔細地擦幹淨手,從廁所出去了。
天已經透亮,街上敲鑼打鼓,喧鬧極了,小蕾靠在窗邊興致勃勃地看着。原來是對面一家二十四小時四川火鍋店新開業,請了一支舞獅隊來添彩頭。
岑寶樓望着那火鍋店好一會兒,實在想不起來那爿店面以前是做什麽的了,珍姐給他們拿來了餐具和熱茶,岑寶樓用茶水燙餐具,小蕾拿出了手機拍舞獅,火鍋店門前還擺上了木樁和竹篾搭起來的架子。架子最上頭挂着一顆彩球。
舞獅隊舞的是一頭紅面金睛的赤毛獅子,身上披着繡有“好運”二字的褂子。獅子下頭藏着四個人,在木樁上蹦跳了會兒就爬上了竹架子。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獅子又是搖頭又是擺尾,做了好幾套花式動作,眼看離那彩球很近了,獅子一眨眼睛,頂開了那彩球,五彩的紙片飛揚,大家紛紛鼓掌叫好。小蕾也跟着拍手。
兩個瓦将軍的士兵趿着拖鞋進了茶餐廳。他們的手扣在皮帶上,環視店內一圈,看到岑寶樓,又看到小蕾,兩個士兵靠在一起說了幾句話,朝他們走了過來。
岑寶樓陪着笑臉,士兵走到了他們桌邊,講起了緬甸話。一個士兵一屁股坐在了小蕾邊上,勾住了她的肩膀用生硬的英文和她說hello。另一個士兵不茍言笑,只是站着,從褲兜裏摸出一顆槟榔塞進嘴裏,大聲咀嚼。他的牙齒發紅,右腮一鼓一鼓的。
岑寶樓不笑了,小蕾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把雙手擱在了桌上,疊抱着,笑眯眯地看身邊的年輕士兵。這兩個士兵都不會超過十七歲。
小蕾講起了普通話:“你好啊。”
她伸手去拉那站着的士兵,說:“來,你也坐啊,一起吃點東西啊。”
珍姐從櫃臺後面看着他們,按了兩下桌上的上餐鈴。那瘸腿的男人從後廚出來了,手裏拿着個餐碟,裏頭裝着一個椰塔,一個蛋塔,他叽裏咕嚕罵着粗話拖着步子往岑寶樓他們這桌過來。站着的士兵扭過看他。那坐着的士兵拿起了桌上的餐刀,在手中輕輕轉動,刀尖不時撞到塑料茶杯,發出磕,磕的聲音。小蕾抱緊了胳膊,笑意不減。
岑寶樓伸手按住了那轉刀士兵的手腕。小蕾又在桌下踢了岑寶樓好幾腳。玩餐刀的士兵喊了一聲,那站着的士兵轉了回來,兩個士兵全都盯着岑寶樓,虎視眈眈。
這時,有人敲了兩下玻璃窗,岑寶樓一看,窗外,一個半張臉上全是燒傷的年輕男孩兒正笑着朝他揮手,高喊着:“寶樓哥!是我啊,小風!這麽巧!”
小風穿了件印有“好運”二字的t恤,滿腦袋汗,劉海也都濕成了一绺一绺的。他手裏抱着個獅子腦袋。他是好運舞獅隊的一員,祖輩都是舞獅人,逢年過節,岑寶樓都會在新美華看到他。
小風還笑着朝那兩個士兵揮手,大聲說起了緬甸話。岑寶樓聽不懂,又聽“嘣”一聲,像是炮仗響。那已經走到他們桌前的瘸腿男人忽然丢開了餐碟,抱住腦袋,躲在了一張餐桌下面。
那兩個士兵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火鍋店外放起了炮仗。士兵哈哈大笑。
珍姐拿着掃帚跑了過來,小風風風火火地進了餐廳,指着那火鍋店,用緬甸話說了一大堆,還比手畫腳的,那兩個士兵交換了個眼色,一直站着的那個瞥了眼岑寶樓,往外去,那坐着的起了身,玩着餐刀,也跟着出去了。
兩人大搖大擺地進了火鍋店。
小風笑嘻嘻地把獅子腦袋塞給岑寶樓,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支筆,蹲在地上,看着那瘸腿男人,問道:“徐老板,你在找這支筆嗎?”
徐老板抱着膝蓋直發抖,嘴唇上下碰着,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些什麽。珍姐扶起他,把他按在了一張椅子上,那徐老板仍抱着腦袋,仍在發抖。珍姐收拾着地上的吃的,笑着看小風:“吃什麽?”
小風高聲說:“紅豆冰,綠豆冰!一杯紫芋牛奶!”
他坐在了岑寶樓邊上,把他往裏擠了擠,和小蕾面對了面,笑着說:“嗨!你就是寶樓哥的新女朋友吧?”
小蕾噗嗤笑了出來,岑寶樓說:“當然不是。”
小蕾問小風:“你剛才和他們說什麽了?”
“我說新店開業,紅包很厚!”小風用手扇風,“熱死啦!”他看了眼岑寶樓:“我也覺得不像嘛,晶晶姐說你的新女朋友長得像關之琳!”
這下岑寶樓知道他在說誰了,苦笑着搖頭,問他:“聽好師傅說,你回柳州了,才回來?”
小風說:“我三表哥結婚,順便回去休息了一陣,怎麽樣,功夫沒荒廢吧?”
岑寶樓那時去柬埔寨逃難就是去投奔的小風的遠親。小風又看小蕾:“那你是誰啊?”
小蕾也盯着小風看,說:“我是他隔壁鄰居。”
小風嘿嘿笑了兩聲,一摸臉上的燒傷,說:“火災,醫生說一百萬可以植皮,把大腿的皮弄到臉上,我哪有這個錢,十五六歲的時候還能行吧,我都多大了,皮膚細胞都沒有活性了!不搞了,不搞了。”
小風擺着手,說得很輕松,小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了頭,不出聲了。小風又變戲法似的摸出了一支筆,抽出岑寶樓壓在胳膊下面的一張紙巾,一邊畫畫一邊說:“晶晶姐說,你那個女朋友,皮膚好白,頭發到肩膀,眼睛大大的,唇紅齒白……”
岑寶樓斜着眼睛看了會兒,拿了小風手裏的筆,在他的大作上添起了筆:“晶晶姐沒告訴你,鼻子像袁詠儀,嘴巴像鐘楚紅,脖子像李嘉欣嗎?”
小風哈哈大笑,小蕾也來添筆,說:“那我要眉毛像張敏,笑起來……像吳君如!”
小風大叫着搶過了筆:“你不要亂搞!”
他便一個人護着紙巾專心地畫了起來。岑寶樓的椰塔和蛋塔重新上了桌,徐老板回進了後廚,小蕾繼續費勁地看菜單。岑寶樓問小風:“你畫誰呢?”
“我媽。”小風說。
一時沒人接話。外頭又傳來砰砰的響聲。
“快看,大白天放煙花啊!”小蕾指着窗外喊道。
三個人齊刷刷往外看去。
那兩個年輕的士兵站在火鍋店前,也都仰着頭望着天空。
天空很白,煙花飛上天,炸出一些淺粉色的光屑。
珍姐拿着紅豆冰過來了,小風把那畫着一個女人的半身像的紙巾推到了一邊去。岑寶樓一看,女人的眼睛好大,頭發塗得很黑,嘴巴小小的,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笑。女人的鼻梁上有顆痣,倒真有些像香杏林。
小蕾試探着問珍姐:“這裏有珍珠奶茶嗎?”
小風又爆發出了一串大笑。
茶餐廳裏沒有賣珍珠奶茶,小蕾吃了份榴蓮班戟,也喝了一杯紫芋牛奶。岑寶樓另要了份咖喱牛腩,一杯冰奶茶,半打葡塔,打包帶走。他先送小蕾回了家,接着又去了醫院。
阿樂的手術做完了,手接不回去了,命算是保住了,人還在昏睡。褚晶晶代繳了手術費和住院費。
岑寶樓卻找不到褚晶晶了。他在醫院裏沒找到她,家裏也不見她的蹤影,賭場說她沒去上班。她的房門沒鎖,屋裏還是那麽亂,還是堆着那麽許多東西,似乎一件東西都沒少。
褚晶晶就此人間蒸發。
岑寶樓再也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