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萬更(一更) (1)

萬更(一更)

聽雪閣。

燈光影裏,賀顏、許書窈忙着給陸休準備茶點。

陸休在看她們這個月的答卷, 看完之後, 放在身側的茶幾上,“是沒盡全力, 還是忘了所學的?”

“沒盡全力。”賀顏奉上他一盞茶,“往後不會了。”

許書窈心知這不關自己的事, 奉上點心水果之後,笑盈盈站在一旁。

陸休問道:“怎麽說?”

“您教導我多年, 我答題就該盡全力, 不然, 豈不是要砸了您的招牌?”賀顏微笑道,“之前怕出風頭, 卻沒想通,做學問與出風頭是兩回事。”

幾句話讓陸休受用得很, “明白就好。”又瞥一眼許書窈, “你也一樣, 沒盡全力, 往後只管與顏顏争個高下。”

“那怎麽可能?”許書窈連連搖頭,“顏顏過目不忘, 又能舉一反三,我不成的,維持着第二第三已經不容易了。”

陸休笑斥道:“瞧你那理直氣壯不争氣的樣子。”

許書窈聽他語氣溫和,沒有責怪的意思,笑道:“本來麽, 天分這東西,誰也強求不來。”

賀顏走過去,攜了她的手,“書看個三五遍就能記下,深谙音律、茶道,這不都是你的天分麽?”

陸休莞爾,擺一擺手,“沒工夫聽你們相互吹捧,回吧。”

兩個女孩笑着行禮退下。

回到芙蓉院,許書窈到賀顏房裏說話。

上次賀師虞過來,帶了不少零嘴兒、水果,賀顏每樣備了一些,到裏間落座,和好友一起品嘗。

許書窈問道:“這一陣,你是不是總是很早就起來?有兩天我有些不舒坦,半夜開窗透氣,都看到你這邊有燈光。”

賀顏點頭,“要給親友準備禮物。已經打點了巡夜的。”

許書窈就笑,“所謂親友,定是阿初哥哥吧?”

賀顏伸手捏了捏好友白皙的面頰,“那你呢?這一陣午間總去藏書閣,可有眉目了?”

許書窈微垂了頭,“應該算是有眉目了吧。”

“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賀顏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許書窈點頭,唇角逸出甜美的笑,“其實,每日能看到他,我便很高興。”

賀顏非常理解地點頭。

這時候,外面有人叩門,傳來何蓮嬌的聲音:“顏顏,你在麽?”

“在,在呢。”賀顏忙去外間開門,請何蓮嬌進來。這一段相處下來,她與許書窈已經打心底認可這個女孩子。

何蓮嬌捧着一摞書,很是不好意思,“我又來請教功課了,又不好意思去找先生,會不會耽誤你?”

目前功課上,她算得游刃有餘,只是有些偏科,私下裏用功的,是更進一層的學問。

學無止境,私下裏幾番探讨之後,她便知道自己與賀顏、許書窈的差距了,這一陣遇到問題,便向兩人請教。

賀顏笑着攜了她的手,帶上房門,“說的哪裏話,窈窈也在,我們一起來,看能不能幫你。”

“那太好了。”

“我們午間大多不回來,晚飯之後一般都得空,你只管來,我們一起做功課。”

“多謝啦。”何蓮嬌綻出由衷感激的笑靥。

進到裏間,三個女孩圍坐在書桌前,賀顏和許書窈為何蓮嬌答疑解惑,又一起做完功課。

之後,三個人說笑了一陣。

何蓮嬌說道:“君子社那個李一行,我聽說他以前總是看蔣師哥不順眼,真真兒是莫名其妙。不管比什麽,他也只能甘拜下風。還敢觊觎我們顏顏,實在是自不量力。顏顏,你和蔣師哥成親的時候,一定記得給他下請帖,他要是不去,我就雇八擡大轎請他去。”全然是賀顏娘家人的樣子。

小妮子刻薄起來,也是真刻薄。

賀顏不好接話,只是微笑。

許書窈忍俊不禁,笑得險些握不住手裏的幹果,這一笑,現出了兩顆小虎牙。

何蓮嬌目光一凝,“嗳,這小虎牙真好看。”

許書窈捏了捏她的臉,說回之前的話題,“這樣的話,跟我們說說也罷了,可千萬別對外人說,太得罪人了。”

“有麽?”何蓮嬌用眼神向賀顏求助。

許書窈索性掐了她一把,“看顏顏做什麽?她跟你一樣沒心沒肺的。這種事聽我的,好不好?”

賀顏笑出來。

何蓮嬌與許書窈對視片刻,“敢情我們在你眼裏,是沒心沒肺的啊?那可好了,沒心沒肺的人要欺負小師姐了。”說着起身呵對方的癢,又招呼賀顏,“顏顏快來,日後我們少不得許師姐提點,這權當拜師禮了。”

賀顏笑出聲來,走過去,一時幫許書窈解圍,一時又幫何蓮嬌淘氣。

三個女孩嬉鬧成一團。

陸休喝完一盞茶,命小厮請沈清梧過來一趟。

沈清梧進門後,他遞給她一張自己的名帖,開門見山:“兩件事,其一,四月中旬,書院要提前考試,選拔學成的學子,不拘學齡,請你外祖父盡快安排,找些像樣的官員幫忙出題、監考;

“其二,蔣家、賀家将要結親,請你外祖父錦上添花,幫忙說項。”

沈清梧神色一滞,“他不可能介入勳貴之家的事,你應該知道的。”

陸休漠然道,“你只需告訴他,這是我要他做的。我不是不能見他,是擔心不歡而散,氣出他個好歹來,恰好明日休沐,便請你做一次傳聲筒。”

沈清梧狐疑地看着他。

陸休斂目,沒讓她看到眼中的嘲諷之色,“他會答應。”

沈清梧這才應聲:“我明日轉告他。”

夜靜更深,莫坤離開十二樓。

上馬之後,溜溜達達地往家走。

今日手氣不錯,贏了三千餘兩。但這點兒錢之于賭債,根本是杯水車薪。

那個小債主,神神叨叨,逢賭必贏,要命的很。哪日拿着他親筆寫的欠條來讨債的話,真不知如何搪塞。

怕什麽就有什麽,随着馬蹄聲漸行漸近,莫坤展目望去,少年清冷的容顏入眼來。

莫坤險些摔下馬,這一陣每次進賭坊就問他在不在,為的是只要聽說他在立馬閃人。

蔣雲初對着賭坊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回去。”

莫坤慌忙竭力扯出笑容,“侯爺诶,我現在真沒錢,好歹再寬限我一年半載的。”說着,下意識地捂緊了荷包。

蔣雲初道:“回去說。”

莫坤無法,垂頭喪氣地跟着蔣雲初回到十二樓。

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落到他這田地的,估計史無前例。

尋常錦衣衛指揮使必然忙忙碌碌,沒有時間來消遣。可莫坤不同,他胞姐是皇帝最寵愛的嫔妃,可惜紅顏薄命。皇帝因為與胞姐的情分信任他,特意提拔他掌領錦衣衛。

一開始,他自己都不認為是那塊料:身手非常一般,性子懶散,且好賭。但那差事太風光,油水又多,就算是趕鴨子上架,他也想強撐幾年。

擔任指揮使之後,慢慢找到了常年做下去的訣竅:調度好下屬,物色最好的人手,所有的差事都催着他們去辦;除了固定的要隐瞞的事,盡量不向皇帝撒謊,一半年有一次就成。

維持着這情形,便能始終得到皇帝的信任,凡事不愁。

漸漸的,他的小日子又過得分外滋潤起來,一有空就去賭場。

十二樓開起來沒幾年,名字有趣,杜絕出千,沒有賭徒會不喜歡。

活了三十好幾年,從沾賭到如今,近二十年了,一直輸輸贏贏,沒栽過跟頭。

可就在去年,遇到了蔣雲初這個小克星。

也是他犯賤,最開始是他上趕着找蔣雲初賭,沒安好心:知曉蔣家殷實,以為憑自己的經驗,怎麽也能從他身上撈足油水。

哪成想,第一次,他就輸給蔣雲初一萬多兩。他有些起急,怕這小子嘗到甜頭再不來了,和他約定每過十天賭一場。

蔣雲初說好。

結果,他沒能翻本兒,反而越輸越多。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跟那小兔崽子賭,總是控制不住情緒,一再加大賭注。

有時候,銀子輸完了,又實在不甘心,蔣雲初就說我借錢給你,欠條上的理由随你怎麽寫。

又是輸又是借,到如今,他已經欠蔣雲初十萬餘兩銀子,到了他輸不起也跟這人賭不起的地步。偶爾想到這件事,真會抽自己耳刮子——賭徒哪有手頭特別寬裕的?只憑錦衣衛那點兒油水,他怎麽可能還得上?

好在蔣雲初不着急讨債,還幫過他的忙:有兩次下了賭桌,他說起錦衣衛正辦的較為棘手的差事,也是知道,對方那個性情,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蔣雲初不言不語地聽完,問了幾個問題,琢磨一陣子,提點他幾句,說我是這麽看的,你聽聽就算。

他覺得有道理,讓下屬照着他劃出的道兒查,很快就有了眉目,順利交差。從那之後,再遇到難題,就還找蔣雲初,仔仔細細地說明原委,每次得到的點撥都是立竿見影。

于是就一門心思地讓蔣雲初進錦衣衛——上峰下屬的關系,他多照顧着點兒,賭債怎麽也能減免幾成。可蔣雲初說不急,看看再說。

前一陣,十二樓的老板丁十二告訴他,蔣雲初過來的時候找過他。

他心就懸了起來,疑心蔣雲初手頭缺錢了,要讨債。這種事人們私下裏怎麽傳都無所謂,真鬧到明面上,被皇上得知,就遭殃了。他每日都顯得忙忙碌碌,不在禦前、衛所的時候,一概說去辦差,皇上一直深信不疑,要是知道他經常借着辦差的借口豪賭,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他不該怕一個後生,卻不能不怕:人家只是閑在家中的一個侯爺,沒差事就沒顧忌,一次還給他算過一卦,對他的事門兒清——活脫脫一妖孽。

此刻,兩人直接到了側門,蔣雲初各賞了守門的人一張銀票,看門的二話不說,開門躬身相請。

這是賭坊真正的貴客才有的待遇吧。莫坤心生豔羨。

兩人随引路的夥計自後方的樓梯進到賭坊,轉入三樓雅間。能進三樓雅間的賭客,都是長期在這裏輸得起也贏得起的。

落座後,夥計奉上頂級毛尖、精致可口的茶點,便欠身退下。

蔣雲初取出四張以各種名目立的欠條,放在桌案居中的位置,“算賬。”

莫坤恨不得哭一鼻子給他看,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說道:“我的小祖宗,打去年秋天起,我每回見到你,都會主動說說這事兒,真還不上啊。咱真的不能用別的找補找補,抵些銀子?皇上是真信得過我,我說話好使,只要你想,不管世襲的金吾衛、我這兒的錦衣衛,還是別的衙門,我都能幫你辦妥,咱下個月就十六了是吧?不小了,該考慮前程了。”

蔣雲初道:“這些能抵多少賭債?”

莫坤讨好地笑看着他,“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對吧?能抵一點兒是一點兒。”

“兩件事,你辦妥了,欠條拿回去,我附送一個送你銀錢的賭友。辦不妥,咱就破罐兒破摔。”蔣雲初語氣很是閑散,眸子卻如鷹隼,“我要進錦衣衛當差,且是皇上欽點;與此同時,要與長興侯府賀大小姐定親,需得皇上錦上添花,給一道賜婚旨。”

莫坤聽完,連忙斂目喝茶,心裏想着:鬧半天,就這麽兩件小事兒,那還不是輕而易舉麽?心裏是這樣計較着,面上自然不能爽快應允,要求證一下對方開出的條件,“當真?”

蔣雲初伸手将欠條取回,“當我沒說。”

“別別別,”莫坤立馬急了,“我答應,答應!急什麽啊,你可真是我親祖宗!”對這少年,言語之間,他是真沒什麽豁不出去的。

“賀大小姐剛滿十四,若賜婚,要指明一點,婚期由我們兩家商量着來。”

“成,我記住了。”

蔣雲初起身對他勾一勾手。

莫坤随着他走到廊間。賭坊內部是回字格局,在上面的走廊可以縱覽大堂情形。

此刻,坐在西側一個賭桌前的聶祥賭興正高。

蔣雲初尋到他,指給莫坤看,“照我的意思辦妥那兩件事,這人能在賭桌上白送你幾萬兩,無債一身輕,還有現成的銀子撈,你再考慮考慮。”語畢,轉身回往雅間。

莫坤強按着喜悅之情,用只有蔣雲初聽到的語聲道:“我考慮什麽啊,沒得說,應了!事情要是沒辦妥當,你扒我祖墳去。”

這下子,連蔣雲初都忍不住了,唇角上揚,“你倒是真豁得出去。”

莫坤關緊房門,笑哈哈地道:“準成的事兒,我有什麽豁不出去的?錦衣衛有了你,那就是如虎添翼——不是我說,你天生就是查案的料,進錦衣衛就對了。旁的就更不需說了,欠債的滋味兒不好受,欠你債的滋味兒尤其不好受。”

蔣雲初笑微微地端起茶盞,對他示意。

莫坤忙端茶喝了一口。

“我也只是要個差事,說起來有面子,除了偶爾給你找個送錢的冤大頭,不用指望我什麽。”

莫坤聽了,笑道:“明白,賜婚之後,你就得籌備婚事,就算禮部幫襯着,咱府裏該準備的也不少。一半年之內,除非你自己想立功,不然我肯定不會給你太辛苦的差事。等你成婚後,你想怎樣,跟我說就是了。”

“先謝過了。”

“哪兒的話,見外了不是?”

蔣雲初取出兩張欠條,遞給莫坤,“餘下的,接到賜婚旨便給你。”

“成成成。”莫坤快要樂瘋了的樣子,取下明燈的燈罩,将欠條點燃。

莫坤又仔細詢問了蔣雲初、賀顏提親定親的打算,心裏有數之後,高高興興地回府了。

蔣雲初得知洛十三不在,在夜色掩映下,去了何府。

何岱與蔣家不宜忽然間走動起來,卻又很想時不時見見故人之後,上次就放下話了,不論多早多晚,只要蔣雲初前去,他一定倒履相迎。

蔣雲初将駿馬拴在一條街外,看看四下,确定沒人跟蹤,便走到何府門前,将名帖交給守門的護衛。

護衛身姿矯健,雙眼神光充足,一見名帖,當即躬身請蔣雲初進門,引路到外書房。

書房外的小厮得知是蔣雲初,當即請他進門奉茶,“侯爺稍坐,小的去請國公爺。”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何岱步履匆匆但滿臉是笑地進門來。

蔣雲初微笑着起身行禮,“叨擾伯父了。”

“快坐。”何岱拍一拍他的肩,“早就盼着你來呢。”

遣了下人,單獨說話時,蔣雲初先告知海運那邊的事:“對外,這生意的靠山,只有入股的那些門第,若被刁難,尋常的用銀錢打點,嚴重了就反過來找對方的轍——我的門路,最精通的是拿捏人的軟肋。您也說了,世道變了,那就用他們的手段應付他們。”

何岱心中感慨萬千,随即道:“我這幾年存下來的銀子已經準備好了,改天讓人來拿走,做生意需要銀錢周轉,銀錢多一些,底氣就更足。”

蔣雲初一擺手,“不必,您留着花到刀刃兒上。”

何岱知道他不是說場面話的性子,思忖片刻,一笑,“也好。遲早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随即關切地問道,“近來可好?”

“好,很好。”蔣雲初沉了片刻,告知對方梁王相關、進錦衣衛的事。

聽聞梁王暗中做的手腳,何岱震驚,“十足十的小人行徑!”

蔣雲初推測之後,笑容中有歉意:“今年幸虧有人提點我在先,我才能及時找到您。

“要不然,一切照舊的話,梁王那邊有心算計無心,蔣家興許就會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那樣一來,入股海運的事便會被梁王獲悉,他應該會在給蔣家設局之餘,順藤摸瓜,查到何家是黃玉興的靠山。到那時,我便是連累您和太子的罪魁禍首。”

在他這邊,這推測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何岱卻是大手一揮,“罪魁禍首是我,沒我犯糊塗,太子便不會有隐憂。至于你那邊,”他笑了,但笑容并沒輕松的意味,“太出色了,梁王若是盯上了你,打的大概就是要麽為己所用,要麽就除掉。日後更要當心。”

“明白。”

沉重的話題說了不少,何岱有意緩解氣氛:“你與賀姑娘青梅竹馬,這一兩年就該定親了吧?賀家這些年低調行事,你又人單勢孤,結親也不會礙誰的眼。”

蔣雲初笑容變得十分柔和,“就要提親了,應該能得到賜婚旨。”

“哦?怎麽說?”何岱立時來了興致。

蔣雲初也不瞞這位長輩,把自己與莫坤的來往如實相告——莫坤自以為是主動找上他,其實是他有意讓莫坤注意到的,皇帝的心腹之一,作用可是大得很。

何岱聽了,一陣哈哈大笑,随後起身,親自取來一壇陳年佳釀,“我真有幾年沒這麽高興了,咱爺兒倆好好兒喝幾杯?”

“行啊,舍命陪君子。”

“看到你小子,比看到我親兒子還高興。”何岱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揚聲喚小厮備下酒菜。

蔣雲初撐不住,輕笑出聲,心頭湧動的,是融融暖意。

沈清梧很早便離開書院,去往張閣老府中。

見到外祖父,她将陸休的名帖送上,複述了他的原話。

張閣老今年六十多歲了,頭發白了大半,但是眼神矍铄,透着睿智。

聽完外孫女的話,他看了手中的名帖一會兒,緩緩颔首,“告訴他,我答應了。”

雖是在意料之中,事到臨頭,沈清梧還是有諸多不解:“外祖父,我不明白。”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不用管。”張閣老語調緩慢,“他要我辦的,總歸都是好事,對不對?”

沈清梧凝望着他,“到底瞞了我什麽事?”

張閣老睨着她,一針見血:“不論何事,都與當初你們錯過無關。”

沈清梧面色蒼白了幾分。

同一天,蔣雲初先後拜訪了順天府尹秦牧之、安閣老、張閣老,意圖都是請他們到賀家說項。

三人俱是爽快應下,秦牧之更是好人做到底,主動道:“也讓刑部尚書湊湊熱鬧吧,這事情交給我,絕對成。”先賣個人情,日後來往也就順理成章了。

蔣雲初當然接受了這份好意。

翌日百官下衙後,秦牧之與兩位閣老、刑部尚書聯袂來到賀府,為的只是蔣雲初提親之事。

賀師虞大喜過望:兩位閣老、兩位百姓官員的父母官來提親,給的理由又是看重翎山書院而起——給足了他面子,相互又不用擔幹系。

如此,親事定下來之後,誰敢搗亂?便是皇帝心裏不痛快,也得顧及重臣、士林,只得歇了那心思。

雖然他與妻子已經認可了蔣雲初這女婿,面上還是得端着,說要與妻子商量商量——擡頭嫁女兒,又是顏顏那般的瑰寶,他打心底的理直氣壯。

四位說項的人都理解,也分明是早有準備,說那我們往後就要三兩日登門叨擾一番了。

賀師虞說歡迎之至。

身在內宅的賀夫人聞訊,驚喜與意外并存,前後考量一番,便知道這是夫君把事情交給雲初去辦了,要不然,素無來往的四個人,怎麽會齊刷刷前來為蔣家提親?

不論怎樣,結果是她想要的就好。這般板上釘釘的親事,憑誰也不敢橫生枝節。

怕只怕梁王得勢,倒行逆施……

念頭一起,她又陷入了擔憂之中,好在第二日,蔣雲初邀她在外面相見。

蔣雲初對她說了海運的事,起先并沒提及太子、何家。

賀夫人聞言,想的就多了:前世蔣家遭逢變故,蔣雲初離京遠行之後,皇帝對太子的不滿猜忌到了明面上,雞蛋裏頭挑骨頭的時候都不少。——這樣的話,會不會與海運有關?皇帝發落人獎賞人,很多時候根本就是由着性子來,偏又不給看客明确的說法。

賀師虞雖然多年不與何岱走動,但那份袍澤之誼,她知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雲初的父親與何岱,情分應該也不淺,大面上不走動而已。

思及此,她連忙道:“以前的四大勳貴之家,現在剩了三家,蔣家隐患是海運,那麽,何家與賀家也有隐患吧?我總是覺得,我們三家一直被人惦記着,走錯一步,便是天翻地覆。”

蔣雲初深凝了她一眼,“何家、太子也有海運相關的隐患,已經化解,您不需擔心。”

賀夫人閉了閉眼,緩緩透出一口氣。他是如何查明原委,是否險象環生,她并沒問。

要知道,在前世,這個人一二年之內便傾覆天下,挾天子令諸侯——能力、手段、城府,都容不得任何人否定,只看他選哪條路罷了。

是因此,她才敢在手劄上賣關子,要兩個孩子等到四月再看前世一些飽含殇痛的記憶——眼下來看,蔣家隐患應該不存在了,相關的記述有些多餘,但也不礙的,雲初對自身處境會有精準的判斷,多一些防範之心,總不是壞事。

她目光清明地看着蔣雲初,“我之前也是得了人提醒,便轉告于你,你動作這樣快,委實讓我意外。”

蔣雲初卻覺得,她在撒謊,對自己撒一個善意的謊言。面上,他徐徐一笑,“您是蔣家的恩人,我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賀夫人只是一笑。

這一陣,聶祥每晚盤桓在十二樓,與幾個身份相等的人混熟了,常在一起推牌九。

十二樓裏沒有女子助興,美酒果馔管夠。

有兩次,幾個人邊喝酒邊推牌九,稀裏糊塗的,他就醉了。清醒之後已經回到家中,感覺似是忘了一些事,至于銀錢,兩次都是一樣,不但沒少,還多了三五百兩。他便也沒當回事。

四月初一,他等的蔣雲初終于來了,且是與莫坤一起,喚他直接上三樓。聶祥沒來由地覺得身價高了一等。

蔣雲初、莫坤一落座,便要了一壺陳年竹葉青,随後二話不說,要來骰子,賭的方式也簡單,只比大小。

賭注是莫坤定的,委實不小。

聶祥心知自己送錢的時候到了——真正的賭徒,搖骰子基本上都能控制點數,他之前對蔣雲初說好賭是投其所好,這一陣才摸出了些門道,幸好自己本意就是用這種方式賄賂二人,不然還真不敢賭。

起初幾把,都是蔣雲初贏了,但他顯得興致缺缺,後來起身道:“我有事,得走。”說着看向聶祥,“你有什麽事,跟莫大人說也是一樣。”

莫坤笑道:“那得先跟我混熟了。”

聶祥忙賠笑道:“這是自然。”

蔣雲初将之前贏來的銀票放到莫坤手邊,“你們玩兒。”

莫坤起身,親自送他出雅間。

只兩日,聶祥就輸給了莫坤三萬多兩。

第三日一早,發生了讓聶家上下驚掉下巴的事:趙子安帶着提親的禮品上門,随行之人吹吹打打,驚動了整條街的人。

聶祥一頭霧水地迎出去。

趙子安搖着折扇,也不肯進花廳說話,就站在院門口,笑道:“有兩次你在賭坊醉了,說到你女兒的婚事,你都說有眉目了,興許要委屈些,給人做妾。聽說她樣貌還湊合,那就跟了我吧,下個月我要娶楊大小姐進門,得給她找個作伴的。”

聶祥眼前一黑,差點兒昏過去。原來喝醉那兩次,埋下了禍患,他懊悔得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頭。

趕來圍觀的人們聽了,或是面露驚訝,或是不言不語地看戲。

趙子安像是天生站不住,不消片刻,身形就歪歪斜斜的,“實話跟你說,我在賭場裏一個熟人也有這心思,但他家門第不如趙家,你要是不答應我,你女兒也得落他手裏。這事兒就這麽着吧,你說呢?”

聶祥頗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站在那裏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

“快些給個準話。”趙子安道,“我就不信了,楊家的女兒我都能弄到手,到你這兒還能碰釘子不成?再說了,誰家納妾還提親?我已經很擡舉你們了。”

聶祥費力地吞咽着,好半晌才艱難地道:“我、我怎麽敢開罪世子,只是,能否容小人斟酌一日,明日到府上回話?”

“也行吧。那我就放幾個人在你這兒,你們要是跑了,那我不成笑話了?”趙子安安排下去,上馬車離開。

當夜,聶宛宛遮人耳目地離開宅邸,去了什剎海。

她跪在神色冰冷的女子面前,哭着将事情說了一遍,“眼下可如何是好?”

女子沉默了好一陣,嘆息一聲:“還能怎樣?你聶家比起楊家如何?如此,你便去趙家。若能讓趙家為王爺所用,也是大功一件,到時絕不會虧待你。”

聶宛宛心頭雖然百般不甘、不願,卻不敢違命,恭聲稱是。

“事情怎麽會走到這個地步?”女子不解地道。

“是家父貪杯誤事了。”提及這件事,聶宛宛就氣不打一處來,“蔣家那邊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偏生他酒後失言,招致了這等意外。”

“已然如此,多說無益。”

聶宛宛稱是,告退回了家中。

聶祥從女兒口中得了準話,默默地哭了好一陣子:女兒要嫁給趙子安那種敗類,好不容易張羅到的銀錢也白白輸給了莫坤——女兒已有去處,沒事可求了,他總不能跟錦衣衛指揮使借錢、談生意。

第二日,他灰頭土臉地去了趙府,給了回話。

因着他們是新到京城,趙子安總擔心他們卷包袱跑掉,催得很急,三日後,便用一頂小轎将聶宛宛迎進了門。

人進門第二日,趙子安眉開眼笑地去了賭場。他可是與此間老板丁十二打賭了,賭注三千兩,娶個妾的花銷也就五百兩——既得了人又賺了銀子,這樣的好運,幾個能有?

丁十二認賭服輸,當下取出銀票,交給趙子安,說了幾句恭喜的話,便去了後面。

洛十三聽說之後,笑了一陣子,“你的主意?”

“侯爺提點的。先前我一聽說做局,只顧着算計聶家的錢了,其實根本就是空架子,能算計到的,聶祥都随身帶着呢。”

“那厮一耍壞,真能把人坑死。”

丁十二笑道:“既然想做妾,跟誰不都一樣?趙子安那種人,不用白不用。”

“這倒是。”洛十三摸了摸下巴,“聶家要是成了梁王的棄子也罷了,要是沒有,以後還有樂子可瞧。”

同一時間,莫坤站在禦書房,向皇帝禀道:“近日,張閣老、安閣老、刑部尚書、順天府尹都在為賀家、蔣家的親事說項。”

皇帝皺了皺眉,“早就聽說了,兩位閣老出面,內閣每日都在議論。”

莫坤賠笑道:“他們也是為皇上着想,臨江侯不是在翎山書院就讀麽麽?又與賀大小姐青梅竹馬,這樣的順水人情,我都想送,只是分量不夠。”

“你是朕的心腹,怎麽就分量不夠了?”皇帝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楊閣老丁憂,張閣老這首輔有底氣了,也罷,小事,随他去就是。”

莫坤上前兩步,懇切地道:“皇上的心病,微臣知道,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微臣與皇上說過,私底下有意接近臨江侯,與他偶有來往。這人有才情不假,也有缺點——好賭,微臣起初不信,一再前去賭坊,親眼見過不少次,才信以為真。”

皇帝颔首,“朕記得。”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盡早将人放到身邊,收為己用?”莫坤言辭愈發懇切,“依臣之見,将他放到錦衣衛最合适不過,微臣時時處處提點着,皇上再時不時給些不大不小的恩典,他焉能不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皇上?”

皇帝想了想,“你是說,他沒有別的心思?”

“沒有。”莫坤道,“這一點,微臣絕不會看錯。他本就要到金吾衛當差,如此,便不如到錦衣衛。”

皇帝目光微閃,沉吟一陣子,“倒也行。稍後拟一道旨意,讓他下個月便到錦衣衛,任指揮佥事。翎山書院這個月考試,張閣老請旨了,朕讓他看着辦,臨江侯總不會考不過。”

莫坤謝恩,又趁勢道:“張閣老等人送順水人情,皇上何不索性降一道賜婚旨?”

皇帝第一反應是:“主意是不錯,只是,剛給他官職,不出三個月便成親?他的日子是不是太順心了些?”本朝慣例,一般賜婚,都是三個月之內完婚。

莫坤忙笑道:“賀小姐尚未及笄,皇上在旨意中提一句,讓兩家自己斟酌吉日,不就什麽都不耽誤了?”

皇帝着實猶豫了一陣子。

莫坤心裏一陣打鼓,心說我那些賭債能不能兩清,全在今日了。

到末了,皇帝道:“就像你說的,橫豎是順水人情,也能順勢敲打張閣老幾個一下,別以為朕在宮裏,不知道他們那點兒彎彎繞。”

鬧半天,是在琢磨這些,莫坤心裏樂開了花,連忙派人去蔣府、賀府遞了話,讓蔣雲初、賀顏告假回家,等着接旨。

翌日上午,兩道旨意一并到了蔣府,賀府那邊,也接到了賜婚旨意。

至此,賀師虞真的服了蔣雲初。這下好了,誰變卦,就是抗旨,誰想從中作梗,便是藐視皇帝,也等同于抗旨的罪過——妻子想要的,都有了。

賀顏的心裏甜絲絲、暖融融的。

下午返回書院,賀顏直接去了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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