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2.5

天色暗了下來,人群開始往一個方向流動,那是花房的方向。悟醒塵跟随着人流。擦地女孩兒還在悟醒塵邊上,她對他說道:“滕榮和滕譽都是在克維裏阿號上出生的,他們的母親總是和他們提起地球上的家,那是她從她的母親那裏聽來的。能想象嗎,滕家一家在離開地球之前,在這個地方住了三百多年了,比得上克維裏阿漂流的時間啦,一度,這幢老宅裏五世同堂,那該是多熱鬧的景象啊!“

悟醒塵附和:“真是個大家族。”

女孩兒點着頭,有些激動地擡起雙手,緊靠在胸前,十指緊扣,繼續道:“你不覺得很神奇嗎?人的前世今生。這裏超過一半的人都看過滕譽在克維裏阿號上反複畫的天使與惡魔的纏鬥,他們也見證了從滕家老房子的儲藏室裏找到了那幅蒙塵的畫作,那和滕譽從孩童時代就開始描繪的畫作一模一樣的畫啊,天使和惡魔,多麽古老,多麽經典的主題,但又是多麽新穎,多麽獨一無二的筆觸和表現力。也有從別的漂流飛船上來的人知道了這個故事後懷疑滕譽是不是從長輩那裏聽說過這樣一幅畫,是不是有人曾向他展示過什麽小樣,但是只要他見過滕譽的畫和那後來發現的畫作,他就會收回前言了,’聽說‘,‘模仿’絕不可能造就那樣的巧合。

“悟先生,前世是存在的。”

女孩兒打了個哆嗦,閉上眼睛,聲音顫抖了起來:“總有一天人們會夢見自己的前世,遠古的靈魂會在新時代的肉體裏蘇醒過來的。”

悟醒塵發現周圍的人都擺出和擦地女孩兒一樣的手勢,人們都穿着白色的上裝,下裝,悟醒塵看看自己的白衣服黑褲子,說:“這身衣服好像不太合體。”

女孩兒看看他,笑了,說:“不要緊,在這兒,一切制式才是不合體的。”

悟醒塵又看了看周圍穿着相似的白衣裝的人們,他們光着的腳丫子踏過了青草地,走過黑土泥濘的花田,越來越靠近花房。所有人都靜默,女孩兒也沉默了。當人流來到花房前時,大家有序地放緩了腳步,有序地後退,有序地排成一列。擦地女孩兒排去了悟醒塵身前,又開腔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将會再次發生,所有體驗過的經歷将會再次體驗,生命是不息的,生命是不止的,生命也是循環往複的。”

滕榮就站在花房門口,每個走進花房的人都要在那門口停上三四秒,有的人會拍一拍滕榮,有的人和他握一握手。沒有人說話。到了悟醒塵走到滕榮跟前了,他和滕榮握手,抱歉道:“真的很遺憾,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他低頭在自己身上一比劃,“不好意思,這身衣服……”

他笑了笑,滕榮也笑,客氣地說道:“不要緊的,在這兒,一切制式才是不合體的。”

兩人松開了手,悟醒塵前腳進了花房,如意齋的聲音就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他硬邦邦,冷冰冰地問道:“X12在裏面嗎?”

悟醒塵趕忙把手伸進褲子口袋,牢牢握住褲兜裏的放大鏡,手心裏涔涔出汗,那種反胃的感覺又湧上來了。他繼續往前走,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人們走到花房中間一片郁金香花田裏擺放着的一具棺木附近時都會默契地低下頭,都會看一眼那棺木,有的抹抹眼角,有的掉下眼淚,有的伸出手往棺木裏放上三秒,接着人們就會站到花房一角,低下頭,雙手十指依舊緊扣,依舊默默無言。花房裏真安靜。悟醒塵能清楚地聽到滕榮和如意齋的對話。

滕榮說:“是的,就在滕譽身邊陪着他。”

如意齋問:“這裏挂的這些畫都是滕譽來到地球後畫的?”

滕榮說:“一些是在飛船上畫的,一些是來到地球後畫的。”

悟醒塵環視四周,花房裏确實挂了不少畫,有六幅從內容到尺寸都和X12一模一樣;有一幅畫着一個躺在桌上的嬰兒,一頭牛靠在那桌邊;有一幅畫着一個殘破的盤旋向上的高塔;有一幅畫着一個騎在木桶上的教士,教士舉着長長的號角,教士附近有一頂帳篷,那裏頭另一個教士和一個修女在飲酒;有一幅畫上分別繪有五個圓盤,畫面正中央一個,四角各一個,正中央的圓盤最大,裏頭分隔出了七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塗上了棕色,那四角的圓盤裏塗滿了白色;有一幅畫着一個男人扭曲的臉,鼻子是歪的,眼睛只有一只,粉色的嘴巴在融化;有一幅畫裏一個女人左右兩邊臉頰錯了;有一幅全是竹子的水墨畫;還有一幅主題也是米迦勒和魔鬼戰鬥的鉛筆稿,那裏面的米迦勒有一對蝙蝠翅膀和一只機械的手臂,米迦勒的腦袋重重地低垂着。

如意齋問:“你也認為他的前世是一個畫家嗎?那這個畫家的風格也未免太多變了吧?”

他又問:“滕譽從哪裏臨摹的這些畫?”

滕榮說:“這裏的所有畫都不是臨摹的,這裏的很多人都能證明,滕譽常常提筆就畫。”

如意齋問道:“你聽說過博斯這個名字嗎?”

滕榮說:“滕譽常常提起這個名字,他認為他的靈魂曾經叫這個名字,可是……”滕榮頓了下,又問,“這個叫博斯的畫家真的存在嗎?您知道他嗎?”

如意齋說:“X12完成于1620年,但是博斯早在1516年就過世了,先不說X12和博斯在風格上的差距,假設滕譽是博斯投胎,他怎麽可能畫出博斯死後才出現的畫?”

如意齋又說:“博斯還會畫抽象畫,水墨畫?”

滕榮說:“肉體不過是容器,在未遇到靈魂之前,這容器是永暗的,是暗夜,而靈魂就像螢火蟲,它會飛進任何暗夜裏。一個夜晚,你會看到許許多多的螢火蟲。”

如意齋哈哈大笑,兩人再沒說話,悟醒塵已經靠近那郁金香花田裏的棺木了,他稍一擡頭,便看到了裏頭躺着的滕譽。滕譽一席棉布白裝,神色平靜,皮膚發青,雙手搭在小腹上,右手手腕上扣着的手環發黑,一卷油畫挨着他的臂膀。那棺木和滕譽身體的空隙裏還擺了些畫筆,油畫顏料。悟醒塵走到了棺木邊,正低頭悼念,如意齋的聲音幽幽然飄了過來,就落在他身邊,如意齋問道:“你的身體裏究竟住着幾只螢火蟲?博斯?彼得?畢加索?你真的是滕譽嗎?”

他問道:“警務處靠什麽核實這個死者的身份?”

悟醒塵小聲說:“新聞裏都說了。”

悟醒塵還說:“視頻裏也拍攝到了,手環可以證明他的身份。”

“但是當時手環已經是從他身上脫落的狀态,”如意齋抓起悟醒塵的手,摸着他的手環,挑着眉毛對他道,“假如在一間房間裏,地上躺着一個死人,你的手環掉在這個死人身邊,而你不在那房間裏,警務處發現了死者後會怎麽核實他的身份?他會成為誰?”

悟醒塵說:“這些都是警務處信息采集科的工作。”他道,“新聞裏已經說明了案件的經過,辦案的經過,案件的最終結果。”

如意齋輕笑:“對,還有破案時間,你們的新聞不都是這一套嗎?”

悟醒塵抽出手,握緊褲子裏的放大鏡。如意齋還笑着,道:“別緊張,是你的就是你的。”

悟醒塵說:“是博物館的。”

如意齋眼珠一轉,瞥向花房門口:“你覺不覺得他們兩兄弟長得很像?”

悟醒塵說:“因為他們是雙胞胎!”

如意齋擡起手在眼前揮了揮,皺着眉頭,聲音卻很輕快:“真的是這樣的小說,”他低頭瞅着滕譽,“推理故事裏一旦出現雙胞胎甲和乙,甲要是死了,那麽有一種最老套的路線,”他豎起一根手指,看着悟醒塵身後,“死的其實是乙,甲殺的,甲利用了雙胞胎長得很像這個特點僞造了不在場證明,并且以乙的身份活了下來,”如意齋停下了腳邊,趴在棺木邊,還看着悟醒塵身後,“要是出現三胞胎或者四胞胎來解釋不在場證明,那就是作弊。”

說完,他轉過頭,眨了下右眼:“這只是個老套的,毫無新意的推理故事,但是絕不作弊。”

說完,他俯身一把抱住了滕譽的屍體,嚎啕大哭。悟醒塵被他的哭聲震動,眼眶濕潤,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孰料,如意齋的肩膀忽地一聳,直起了身子,手上多了幅油畫,他把油畫嘩一聲在空中甩開,立即有人沖了過來将他摁倒在地,要搶他手上的畫,悟醒塵被撞到了一邊,更多的人圍上去,試圖搶下那油畫,悟醒塵被越擠越遠,透過人群,他看到那展開的油畫背面一片空白,他聽到如意齋的笑聲。沒有人說話,花房裏只有争奪撲打的聲音和如意齋的笑聲。

就在這時,花房外傳來一聲尖叫。

“是羅烈。”

“是羅烈。”

接着,這句話從一個人嘴裏傳到了另一個人嘴裏,傳到了悟醒塵耳邊,傳遍了整間花房。那些撲在如意齋身上的人全起來了,他們站成一個圈,如意齋坐在這圓圈中間,周圍是好些被壓彎了的黃色郁金香,白衣服上全是泥巴,脖子上也有泥,他扭頭往外看。

花房外,那條翻搗花田的杜賓繞着個半截埋在黑土地裏的男人轉着圈子。杜賓不時嗅一下男人的頭發和臉,男人的臉上落着些黑土,男人的嘴巴微微張開,額頭上一片烏黑。

花房裏的人全看向滕榮,滕榮往外走去,悟醒塵感覺有人在看他了,他看到有人在盯着如意齋。人們站成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他和如意齋被圍在這個圈子裏。他們周圍沒有其他人。

滕榮半蹲在了那男人身邊,撫摸着杜賓的後頸,輕聲嘆息,說:“報警吧。”

杜賓的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