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滿小雨【2】
向陽不知道這已經是他第幾次抓到于忘然上課開小差了,從上午晨讀到下午第三節課為止,包括在他的課堂上抓現行和爬小窗戶偷看,林林總總不下五次,這還是他的不完全統計,這放在往常完全沒可能,就算是于忘然最不感興趣的國文課,也就是他的課,于忘然都瞪着一雙寫滿‘這堂課很無聊,但我必須得聽下去不然會跟不上進度,啊啊啊啊實在是太沒意思了但是我必須得堅持到下課’的黑漆漆的眼睛,一字不落的聽完全程,還能用漂亮的正楷寫滿好幾頁随堂筆記,此人的自制力一度引起他這個班主任的膜拜。
物理課老師剛出教室,向陽無縫銜接的出現在班級門口,說:“于忘然,出來一下”
然而于忘然又在拖着下巴看着窗外發呆,而且發呆發的很認真。
向陽的眉心抖了抖,拍了拍門揚聲道:“于忘然!”
于忘然眼睛一眨,慢悠悠的轉頭看向門口:“嗯?”
向陽臉都綠了,嚴聲道:“你給我出來!”
于是于忘然在全班同學同情哀婉的注視下走出教室。
向陽一路把他領到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通批評,于忘然站在他旁邊,微微低着頭倒是很平靜,背着手站直身子不聲不吭的盯着地板,無論向老師怎麽嚴詞厲色,他都一聲不吭的聽着,看起來倒是非常的乖順,低眉順眼抿着下唇的模樣很是無辜,若換了個女老師看到他這幅模樣,保準兒再罵不下去了,但是向陽罵的下去,說到喉嚨冒火口幹舌燥才端起大磁缸喝了口茶,狠狠點着他說:“你說!”
于忘然茫茫然擡起頭看着他:“說什麽?”
向陽看着他那張不明所以,乖巧無辜,大白兔一樣的臉,一口隔夜茶梗在喉嚨裏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口頭檢查!說吧!”
“啊?檢查什麽啊?”
“不尊重老師不尊重課堂,今天一整天你都在開小差!”
于忘然眨了眨眼,說:“我沒有,老師,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向陽一瞬間很奇異的平靜了,默默的看着他最得力的助手,最懂事的學生,開始了他學海生涯第一次的強詞奪理,胡攪蠻纏。
向陽被他氣懵了,瞅着他一時沒顧上說話,卻見于忘然自己拉了張椅子在他桌邊,長腿一跨,以一種倒騎驢的姿态把椅子放反了坐下,胳膊往椅背上一架,老哥倆談心似的說:“老師,你看過蘇童的‘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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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
這混小子怎麽忽然跟他探讨起文學作品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真狡猾!
“別混說,現在給我做檢讨”
“哦......”
于忘然很明顯的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自顧自的自問自答:“對對對,還是您推薦我們去看這個作家的,那你說,向老師,這篇小說的通篇主旨是人性本欲嗎?”
好學生太過認真,向陽不免也被他拉進了他的狀态中,不免坐正了身子問:“你今天都在想這個?”
于忘然點點頭,騎在椅子上以一種松弛又嚴謹的口吻道:“我在想,欲望對于人類來說到底代表什麽?它在幾千年的人類社會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有什麽作用?你覺得七情六欲是鋪墊人性的根基嗎?告子曰:食色,性也。墨家有言:人無常德,失色本性。性如湍水,流決而行。貪欲,愛欲,仇欲,詪欲還有□□,這些是人性的原欲,每個人都有,有些欲望的本體是自身,而有些欲望則是以他人做溫床,老師您同意我的觀點嗎?”
向陽被他一口一個欲望說的腦仁疼,他萬萬沒想到于忘然同學有朝一日會找自己探讨如此露骨又現實的問題,聽他一字一句的試探着社會恥骨,人性遮羞布,默默在心裏贊嘆的同時也心驚膽戰,心說還好辦公室裏就他一個,要不然這話被別的老師聽去了......這事兒得鬧大。
向陽試着去理解他的主觀思想,用較為客觀的視角反問:“逞己私欲,假借一身?”
于忘然點頭:“逞欲向利,人的本性”
“分不開,還是由你自己主導”
“禁惡勸愛,交相為利”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是這樣沒錯”
“嗯......和蘇先生有什麽關系?”
于忘然颔首沉吟片刻,徐徐道:“人本來就是向欲而生,谷裘寒箪思飽暖,飽暖思□□,我不認為五龍死的很悲劇,雖然他一生都在追求欲望活的很空虛,但他最後死在了他心中膜拜的欲望當中,死得其所”
說完擡眸看着他,柔光湛湛如暖陽淨水的眸子澄亮如水般注視着他,似乎是想從他口中獲得認可。
向陽卻另做他想,無言看他良久,才說:“高三有個學生,聰明但不上進,跟你一樣看的通透,但不像你力争上游,而是随波逐流,可惜了......不久前他跟我說,他不認為哈姆雷特的結局很悲慘,離開地獄,死在人間的幸福裏,生命就此結束就是最好的歸宿,起初我覺得他在瞎扯淡,後來仔細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渴求幸福,甘願用生命做代價,今天聽你說了這些話,我發現我又錯了,你才是七情六欲俱全,不會愧對自己的那個,只有不願愧對自己,不願違心的人才會追求幸福,他所渴求的,或許是......是一種......救贖吧”
于忘然笑了笑:“救贖是最低等的幸福,再說,哪有什麽救贖,一個人有多悲慘才會需要被別人拯救”
向陽摸着下巴略有所思:“嗯......可能是我解讀過度”
說着一頓,擡眸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你這一通長篇大論,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請問您,追尋自己的欲望是不是天道綱常,天經地義”
“看你自己怎麽理解了,你想清心寡欲當和尚也行啊”
“我不想,所以我覺得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産生了愛和欲望,不應該受到任何阻撓,這是一個很具象化的現象,你能攔住兩塊磁鐵互相吸引嗎?和陰陽正負沒關系,如果我的七情六欲中有一部分落在了別人身上,那我必須找到他,不然我這個人就會不完整,一個不完整的人,很可悲”
向陽兩條眉毛難舍難分的聚到了一起,他很想指着于忘然的鼻子說,小小行腳僧你裝什麽牛鼻子老道,通篇的唯心主義在人與欲之間偷換概念乾坤挪移,把人性本欲鼓吹的天花亂墜金裝玉砌,不過是在‘我看上一個人不知道該上不該上,但是你別說了,能上我要上,就算不能上,創造條件我也要上,有句媽賣批不知當講不當講,膽敢阻攔我追求天理人欲者,都是老聖人遺蔭下的孽障,生在公元世紀,腦在蠻荒時代,不如去當牲畜’這一不怎麽公平的論點上更勝一籌,旗開得勝,并且說服別人,得到認可。
向陽看着眼前這胸懷山水,袖攬風月的少年,忽然覺得自己難不成真是老了.....
“告訴我你的結論吧”
向陽很無奈。
這時候辦公室門被敲響,向陽還沒給出回應,就見薛明遙推門進來了,才踏進門口又忽的止步,臉帶歉意的微笑,對向陽說:“對不起,我以為只有你.....”
一句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薛明遙看了看騎在椅子上拖着下巴出神的于忘然,站在門口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向陽很是乏累的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進來,問:“有事兒?”
薛明遙走到他身邊停下:“嗯,下節體育課,外面下雨了,我們能不能在室內籃球場打球?”
向陽一向酷愛剝削他們的自由活動時間,所以薛明遙來問的時候并沒報什麽希望,但是向陽卻很爽快的同意了,因為可憐的向老師着實被于忘然的單口相聲忽悠的頭昏腦漲身心疲憊。
向陽問了些班裏的情況,薛明遙正認認真真有問必答的時候,忽聞一旁癔症許久的于忘然開口說話了。
“欲望就分外兩種,思想之間的相互吸引和身體之間的相互吸引,前者是愛,後者是欲,排名不分先後,沒有此長彼短。主觀意識驅使能動性,樹欲靜而風不止根本就是心不靜,心不動欲先行?扯淡”
向陽:......
于忘然說聲我走了,謝謝老師,然後就從椅子上下來朝門口走了過去。
此人潇灑的好像劍客游俠,來去從容又果決,真是......少年意氣最風發啊。
向陽默默的抽了一張紙巾揩掉額頭上的汗。
好家夥,從來沒有因為一席話而如此驚心動魄,簡直比他當年論文答辯還刺激。
薛明遙雖然只聽了于忘然的結案陳詞,但是信息量是巨大的,一頭霧水的去問向陽:“他說什麽呢?你們在說什麽?”
向陽心說怎麽剛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再說他也領悟不了于忘然究竟意欲何為,複述都複述不下來,更別說總結了。
端起掉了瓷兒的茶缸慢調思慮的淺酌了一口,然後默默的把撚在下唇的茶葉根兒拿掉,向陽這才擡起頭用在書山文海中深韬養晖,滿滿沉澱着智慧的目光注視着他,語重心長諱莫如深道:“薛明遙同學,你怎麽不關心一下為師?”
薛明遙輕飄飄看他一眼,把于忘然拉過去的椅子擺正坐下:“你又怎麽了?”
向陽皺眉不樂意道:“什麽叫我又怎麽了?我給你找過麻煩嗎?我給你填過堵嗎?我給你帶去過什麽世紀難解大難題嗎?”
薛明遙恍然:“于忘然給你出什麽難題了?”
提到此人向陽就忍不住頭疼,連連擺手道:“別提他別提他”
薛明遙笑了笑,果真不再提他,又坐了一會兒就想走人。
“我去上體育課了”
“诶”
向陽拽住他的手腕。
“嗯?”
薛明遙回頭看着他。
向陽思索再三,斟酌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周末般過去?”
“搬,都收拾好了”
“不搬不行嗎?”
薛明遙不假思索一口否決:“不行”
向陽悵然長嘆:“哎......你就忍心我,孤寡老人,獨守空房?”
孤寡老人就算了,還不算很不着調,那句獨守空房聽的薛明遙耳根一紅,猛的把手腕扯出來,眸光轉冷,嚴詞正色道:“我走了你的房子就空了嗎?那我沒搬去之前呢?”
向陽深知自己說錯了話,有心去哄,又怕他更為抗拒,于是賠笑道:“嗨,我口無遮攔,你別生氣,周末幫你搬家”
“真是......別再這麽說了”
“嗯嗯,下不為例”
薛明遙回頭瞥了一眼他的笑臉,快步離開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