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書以松骨墨,貪以敗官墨
鄉間阡陌,一劍飄紅帶着太子走了一整日。
其實路不遠,但這一路上,太子只能自己背着重重的木匠家夥慢吞吞地行走,每走二三裏,要休息一兩個時辰。
入夜,一劍飄紅打了只野兔,兩人在野外生火烤起了兔子。
太子啃着寡淡無味的兔子腿道:“你一直不說話,不憋得慌嗎?”
一劍飄紅:“……”
太子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我妹夫的意思,他覺得把我丢到鄉間去吃幾天苦,我就會找你哭着鬧着要回去,好過安生日子,”他又咬了口兔子肉,含混不清地說,“我也知道,鄉下不可能天天有肉吃的,都是過年才吃得好點兒,以前梅竹跟我講過的。”
一劍飄紅:“……”
太子道:“可我實在是受不了他們對我一番又一番的說教了。每次請來的木匠都唠唠叨叨,就不能好好地教我做木鳥嗎?這次的宋先生好像是真的會做木鳥的,可惜比上個木匠還愛說教。”
一劍飄紅:“……”
太子繼續道:“我是王孫,我的父親祖父曾為天下拼搏過,我只想做個太平王孫,也不行嗎?前朝養了多少宗室,而我根本沒有幾個兄弟,讓我任性地做一個木匠,又有何不可?”
一劍飄紅他撿起一根樹枝,撥動了燃燒着的篝火。
“百姓奉養朝廷,朝廷統禦百姓,百姓納稅,朝廷征稅,這都是應當的。他們都想知道懷來為什麽加稅,為什麽不看看這兩年邊關開市之後懷來撈了多少銀子?我雖然只喜歡木鳥,但個中道理也是知道的——劍大俠,你知不知道?”
一劍飄紅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太子道:“朝廷以戰安疆,以此換來通商的機會,通商又帶來了銀財,朝廷自然應該加稅!我吃的不多,用的不多,也不像其他王孫一樣鬥雞走狗,我只是想做木鳥,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們卻非逼着我去做一個合格的英明儲君,何至于如此呢?”
一劍飄紅:“……”
太子拍拍手,取出手帕來擦掉了滿手的油:“我也就只能跟你說說這些。如果對妹妹妹夫說了這番話,肯定又要被他們罵了。”
Advertisement
一劍飄紅:“……睡覺。”
他用腳把吃剩的骨頭踢進火堆裏,躺在篝火旁睡了。
太子打了幾個飽嗝,從自己的背囊裏拿出一只小一點的木鳥,用砂紙打磨了起來。
馮素貞又起了個大早,東方未明,天香未起,她只得踱步到了院子裏,朦胧間看到了廊下明明滅滅的火光,是宋先生在吃那“煙酒”。
兩人寒暄問好之後均是無言,許久,宋長庚才慢慢說道:“你是否覺得,老朽以一介庶民之身,強求太子盡責,是逾越無禮了?”
馮素貞忙道:“不敢,先生心懷天下,是對太子有所希冀,才會怒其不争。”
宋長庚沉默了會兒,悠悠道:“論年紀,我比太祖皇帝——也就是當今聖上的祖父——還要年長……當年,天雄軍宣大大捷之後,我曾在京城見過他一面。”
馮素貞知道,彼時,太祖已經是救國于危難之中的英雄,而宋長庚卻因着戰亂颠沛流離,妻離子散,茕茕孑立——想必這一面,宋先生心情複雜。
她本以為宋先生還有話講,等了半天,卻仍然只看到那明明滅滅的火光。她心頭一動,開口道:“煙雖是看起來無形,實則挾裹諸多塵埃,如此吸入肺腑,怕無益于康健,先生年紀大了,還是要多愛惜己身。”
“其實也知道這東西不好,煙這東西,都是挾帶着墨的,吸進腹中想必是沒什麽好處的,”宋長庚自嘲道,“不過老朽教了一輩子書,也活到歲數了,吃點墨水進肚也無妨。”
“墨?”馮素貞不動聲色問道,“宋先生于制墨一事,也有涉及?”
宋長庚道:“‘凡墨,燒煙凝質而為之’。老朽曾在徽州做過一任小官,也曾去過墨都歙縣,很是研究了一番。我少年有志于記述實學,我的小書裏也寫了這墨藝的一小段。”
馮素貞笑道:“那想必是我囫囵吞棗時漏了這一段吧。我也頗好書墨,讀書時還親手做過一方,彼時一心想去墨都看看,也不知現在墨業風氣如何。”
“書墨雖雅,在商言商,”宋長庚眯起眼來,“行行如此,往往總是一家居大吃肉,底下跟着喝湯罷了。”
“先生說的是,不知道先生在徽州,有沒有和貢墨曹家打交道?”
“自是有的,”宋長庚興致勃勃,“我當時畢竟是個學官,與歙縣有名的墨家都有些交情,就連老死不相往來的程方二家,都因着我的緣故同桌吃了飯……”
馮素貞接着這個話頭,兩人侃侃聊了起來。
天香從房間裏出來,見兩人聊得正在興頭上,她借口出門吃早飯,拉着馮素貞一溜煙出了門。
說是吃早飯,不過是路邊随便買了些小吃,火燒裏夾了些菜肉,豪放粗粝,卻見天香吃得很是香甜。她這模樣馮素貞已然習慣,自己仍是頗具風範地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這兩人一個做貴公子裝扮,一個做小厮裝扮,做派天差地別,很是引人注目。她們一路溜達,不多時,便到了逆旅商市集中的懷來城西。
恒泰豐門口依然站着一列兵士,簇擁着一個不停簽章的師爺。天香有些好奇,這借了大半個月了,怎的還沒湊夠錢呢?她簡單算了算,這幾日的籌資足有幾十萬兩之巨,還只是懷來一地,看來養兵真是相當費錢啊。
“據說前日就該售罄了,近日懷來又新進來好些商賈。所以他們加印了些債券,說是除了買田,還要向察哈爾買馬來養,錢要得多。”馮素貞打聽回來後說與天香聽,天香點點頭,朝着那個拿了一瓶墨汁過來,現場寫起債券的師爺看去。她知道,雖是和察哈爾停了戰,但後世和遼東不免一戰,于戰備上,自然是越充足約好。想着想着,她又蠢蠢欲動起來,是不是再買點?
“喏,那邊那個少女,便是我昨日瞧見的程姑娘。”馮素貞戳了戳天香,向着人群揚了揚下巴。
天香順着馮素貞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到排隊人群裏赫然立着一個黑衫少女,且就在隊伍前列,眼見得快要排到她了。
說是赫然,因這少女實在很是年輕,姣好的面容中還帶着些許懵懂稚氣,怕是剛剛及笄,正值妙齡的女子,平日裏就算穿着再素淨也鮮少有這麽直接穿一身黑衫的。而這少女此刻正緊緊蹙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相。
天香玩味地摸了摸下巴——這樣看起來更像是什麽風流韻事之後的苦主之後了。
在定睛看清那女子的目光之後,二人都意識到,那個女子露出的表情不是因為天生如此,而是因為她在看一樣東西——那師爺桌上的墨汁。
馮素貞楞了一下,道:“墨汁,這個墨好像有貓膩。”
天香奇道:“你看一眼就知道?”
馮素貞不答話,只拉着天香一路走到了隊伍的前面。她二人前幾日過來的時候,債券是充足的,幾乎都是現成的現場交錢即領的,并未見過這瓶子墨汁。
二人走近時,正好到了程姑娘這裏。
師爺仰頭瞧見她,似乎是驚了下:“怎麽又是你?又來碰瓷?”
“我才沒有碰瓷!”程姑娘高聲道,“我從小泡在墨坊裏長大,見過的墨不知凡幾,你給我那幾張債券裏行文和簽章的墨色分明不一致,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師爺不耐煩地揮手:“滾滾滾,你見過哪本書付梓之後墨跡是全然一致的?墨色淺淡本就是正常的。你不願買就罷了,我當日也退了錢與你,我這邊廂在為軍國大事籌資,你這裏搗什麽亂?餘百戶,把這小女子給我叉出去。”
一旁的軍士應了聲是,上來就要把程姑娘拖走。
“我等了幾日,今日才看到你拿出墨汁來,這墨不對!”程姑娘大喝着掙紮起來,那師爺頭也不擡,冷哼了一聲,繼續為下一個人簽起了債券。程姑娘這番叫嚷畢竟還是引了人注意,周圍上來幾個人,似乎是識得程姑娘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說着好話,想把程姑娘救下來。
那餘姓百戶劍眉豎起,揚起腰間馬鞭來就要打人,卻見眼前一花,一道灰撲撲的身影忽的到了眼前,自己執鞭的手腕也被人擎住了。
他定睛一瞧,卻是一個柳眉倒豎的清秀小厮:“兵乃國之利器,保家衛國才是軍人職責,你卻當街行兇,鞭笞婦孺,愧稱一個軍字!”
餘百戶心頭火起:“你這娘們唧唧的兔兒爺,老子在宣大殺鞑子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賣屁股呢!”他用力一掙,抽出手腕就要拔刀,卻發現自己的手又被人按住了。
還是那清秀小厮,他聲音涼涼道:“那你是打算用這殺鞑子的刀,調轉刀口對着漢地的子民嗎?”
餘百戶鎮住了,他手腕纖細,卻仿佛力有千鈞,壓在自己的手腕上,自己竟是分毫不能動彈。餘百戶這些年不說是萬人敵,也砍過幾百個人頭,曉得面前這人內力深厚,他虎目圓睜,瞪大了眼:“你是什麽人?”
這人自是馮素貞,她并未直面回答,只是道:“這個籌資的錢是用在你們數十萬将士身上的,若是出了問題,被人中飽私囊,怎麽辦?”
餘百戶沉下心,高聲道:“此事是我宣大兩府都指揮使向宣大總督顧承恩提起的,也是顧大人親許的,千真萬确。發出的債券有憑有據,說好了是用在屯田養兵之事,便是中間有所耗損,也是正常。你是何人,空口白牙的,是想污蔑我宣大的兵嗎?”
馮素貞冷笑一聲:“那為何急于驅趕這位姑娘,不若聽她把話說完!”
那程姑娘就在近前,她大聲道:“對,這墨不對!”
餘百戶反問道:“哪裏不對?”
周遭近百人的目光盡數落在程姑娘身上,天香滿目期待,等着她說出定論來。
程姑娘咬了咬唇:“我不知道,但就是不對!我前日買了十幾張債券,其中幾張墨色不一致,雖差距細微,但就是不一樣。”
天香絕倒。
那師爺“嗤”了一聲:“我還要說你腦子不對呢!墨對不對的有什麽要緊?”
程姑娘道:“我特意借機看了其他幾個相熟的行商所買的債券,他們的與我一致,所買債券用墨異常者十有三四,而我所見的幾個官吏所買的,卻都是墨色一致的。我家百年制墨,于墨藝上再熟悉不過,這墨有異常,定然是有蹊跷的。”
師爺罵道:“你這娘皮才見過幾個人的券——餘百戶,我倒是覺得這幾個人都有蹊跷,莫不是鞑子派來的細作,鎖了他們好生問一問!”
馮素貞在一旁冷聲道:“墨若不對,這債券失效了怎麽辦?”
師爺勃然大怒:“胡說八道,我這白字黑字兒的寫着,難不成字還能飛了?”
“字還真就能飛了,”馮素貞高聲道,“你這簽章的墨,用的不是尋常墨,而是烏賊墨汁!”
“烏賊墨?”天香一頭霧水,而一旁的程姑娘卻是一臉恍然:“哦,對的,就是這個不對!”
天香:“啥?”
馮素貞道:“海中有一種魚,體內藏墨,用以自保,故名墨魚。後世有不法之徒,取其墨僞做書墨以書債券,半年後字跡全消,以此賴賬,以致此魚被稱作烏賊。”
那師爺臉色一變:“什麽烏賊白賊,聽也沒聽過的,胡說八道!”
馮素貞上前一步道:“那你便把這墨拿出來讓我辨識辨識。”
師爺搶白道:“哪能你說是就是,誰知道你是什麽人?!”他伸手要去拿墨,卻發現墨已經被一個身姿靈活的小個子少年拿走了。
師爺忙招呼四周的軍士搶墨。
那小個子煞是靈活,在高高大大的士卒之前左突右進,邊跑邊喊:“有用的,這個墨怎麽辨?”
馮素貞看不見她人在哪兒,只好伸長了脖子:“你仔細聞聞那墨,是否聞得出一股子腥氣?”
争搶之中,那裝着墨汁的黑色瓷瓶不知怎的突然騰空飛起,掉落在了附近的一個海貨攤子上,“啪嗒”一聲碎成一片,墨汁四濺,滿攤子墨色。
衆人均是一呆。
小個子跳着腳躲到了灰衣小厮的身後。
馮素貞咬着牙道:“你是故意的?”
天香小聲道:“聞了。是腥的。這事兒我會查,但動靜不宜太大。”
馮素貞看了下周遭密密匝匝買了債券的行商們,垂首沉默。
這邊廂的動靜已經不小,那師爺見證據沒了,登時又猖狂起來,跳着腳要餘百戶抓人。
卻見一隊兵丁小跑着過來,為首的正是一襲百戶裝扮的單世文,他高聲道:“此間紛亂,今日債券暫且停發,一幹人等,随我去懷來衛所走一趟!”
他曉得天香二人今日要來城西尋這程姑娘,生怕出變故,所以一早就找自家兄長要了一隊人馬來城西守着,卻沒想到歪打正着,平息了一場幹戈。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懷來衛所。
單世文自是不會為難天香二人,将她們留在內室好茶招待着,自己去尋自家兄長收拾殘局。
那程姑娘也被留在了內室裏,她主動向二人打招呼道:“小女徽州歙縣人士,敝姓程,雙名青玉,敢問二位義士如何稱呼?”
天香尚未發話,馮素貞道:“這位是我家公子,江湖知名的聞臭,聞公子!”
程青玉向天香拱了拱手:“見過聞公子!”她轉頭目光灼灼地盯着馮素貞,“那,閣下呢?”
天香輕咳了聲,大大咧咧地搭着馮素貞的肩膀道:“這位是我家裏的——小厮,叫聞哲臭,你可以叫他小臭子!”
馮素貞:“……”她反省,為什麽不先做自我介紹,為什麽給了天香給她亂取名字的機會。
程青玉雙眼放光,向馮素貞拱了拱手:“這位聞小哥身手不凡,見識過人,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烏賊墨,青玉十分佩服!”
天香如夢初醒:“诶,對了,有用的,你又沒去過海邊,沒見過海,怎麽知道有這麽一種烏賊魚呢?”
馮素貞笑道:“少爺又忘了,我是個讀書人啊。”
天香給了“讀書人”一個白眼。
三人寒暄起來。
馮素貞猜得不錯,程青玉确實是歙縣程君房的後人。
“我此來本是去宣大販墨的,後來無意中聽說宣大有位先生,是造紅衣炮的,是我祖父的故人。但我在宣大遍尋不着他,聽聞他人到了懷來,這才中途停留盤桓了陣子,可惜,始終沒打聽到人。”程青玉嘆氣。
“哦?你祖父的故人,找他做什麽呢?”天香心知她找的人是誰,故意問道。
程青玉一默,自身上的背囊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盒子來,她向馮素貞問道:“這位小哥可知道這件物事?”
馮素貞接過那古樸的木盒,打開一看,是一方墨。
“堅而有光,溫潤如玉,青玉墨名不虛傳,”馮素貞贊了句,忽的一怔,“這是令曾祖程君房親手制的墨?”
“當年董其昌先生為我曾祖的《墨苑》題詞說,’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只可惜我程氏子孫不肖,沒能承襲家業。沒想到,百年過去,我程家不但丢了貢墨之名,竟然合族也只剩了這一塊君房親制的青玉墨。”程青玉說着說着,帶了幾分傷心,“我要尋的那人,是我祖父年輕時遇到的一位學官。當年他與我祖父投契,我祖父特送了他一塊曾祖親手所制的玄元靈氣墨。”
“原來如此啊……”馮素貞嘆道。
“什麽什麽?怎麽就原來如此了,我好像還不大明白?”天香滿腦子不解。
馮素貞向天香解釋道:“玄元靈氣墨,是程君房的成名之作,程家也是以這塊墨獲得了貢墨之名。”
天香似乎有些明了:“那,這塊墨對你們程家很重要?”
顯然。
程青玉眼眶微紅:“我程家在我祖父手裏失了貢墨,我祖父一直憋着口氣,想把貢墨拿回來,可惜,終其一生,沒能如願。我伯父接手程家後,家業逐漸中落。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家的墨庫遭逢了一場大火,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父親指望重制程氏玄元靈氣墨,卻始終不得法……”
天香恍然:“所以,你為此而找那個學官?”
程青玉擡起頭來,眼中熠熠有光:“是,我們想找到那位學官,借回曾祖百年前親制的那塊玄元靈氣墨,以驗證墨方,重振程墨榮光。”
馮素貞和天香相視一笑。
懷來小院,當程青玉知道眼前這須眉盡白的老者就是她遍尋不着的宋長庚時,當即就跪下了:“見過宋……宋爺爺!”
宋長庚笑着将她扶起:“原來你是程大年的孫女兒,你叫我一聲爺爺也是應當的。”
程青玉激動不已,磕磕巴巴地将方才她與天香二人的話說了。
宋長庚吧嗒吧嗒地吃了會子煙,長嘆一聲:“玄元靈氣墨,倒是還在我身上,陪着我輾轉經年,至今沒舍得用——只是沒想到,程墨竟然沒落至此,連一塊祖宗的墨都找不出來了!”
程青玉當即就紅了眼眶:“是子孫不肖,辱沒了先祖榮光,還望宋先生全了我這份心意,待新墨制出來,定然将原墨歸還!”
宋長庚嘆道:“這本就是你程家的東西,我一個行将就木的孤老頭子貪着它做什麽?”他解下腰間香囊,從裏面拿出一塊油紙包裹着的物什,顫顫巍巍地打開。
一方堅質如玉,泛着淡淡紫光的超漆煙墨展現于衆人眼前,玄元靈氣四個大字蒼勁有力,下方的簽章古樸精致,正是她程家失傳經年的玄元靈氣墨。
程青玉沒想到宋長庚竟是貼身收着,一時無話,嘴唇抿了抿,跪下向宋長庚深深磕了一個頭。
宋長庚将她扶起來:“我曾經歷過國破家亡,這方玄元靈氣,便陪着我颠沛流離了幾十年。我現在将它還給你,望我有生之年,能再度見到程墨的複興。”
程青玉重重點頭。
宋長庚話鋒一轉:“只是,這一方好墨只能為你程家帶來貢墨之名,卻帶不來生意的興旺。世殊時異,程家還是應當好生創新,研制新墨品,才是可行之道。”
程青玉苦笑:“青玉何嘗不知,只是如今曹墨勢大,自家在關中有個油礦,所制油煙墨墨品質優價廉。而我程家只擅松煙墨,如今好松材越發地少了,歙縣其他墨坊也都是在曹家手下讨生活罷了。”
宋長庚搖頭長嘆,馮素貞上前鼓勵道:“程姑娘,只要踏實做事,終究會有回報的。”
天香靈光一現:“诶,你們有沒有想過做墨汁啊?”
“墨汁?”馮素貞和程青玉異口同聲疑道。
“對!”天香卻是心思活絡起來,“墨汁!”前世天香并未見墨汁風行天下,卻知道因着海上貿易興起,商業興盛,書墨的需求更旺了。
“就今日咱們見到的那個烏賊墨,雖說它那是假墨,但咱們可以做真的啊?”天香越想越靠譜,“賬房做賬,寫字先生寫信,陣前傳書,哪有工夫慢慢磨墨。這個成本低,消耗快,周轉起來也快。也算是個思路吧。”
程青玉想了想,道:“徽州墨業也不是沒人做過墨汁,只是這東西防腐是個難點,做出來是好好的墨汁,一放個幾天就腐壞了。”
“這樣啊……”天香有些洩氣。
“若只是防腐的問題,老朽倒是有個法子,”宋長庚微眯着的眼倏然一亮,“來,程家姑娘,我給你看一套器具。”
宋長庚興致勃勃地帶着程青玉進房擺弄起了他這幾日組裝起來的蒸餾機器,這是口外察哈爾部提純烈酒的器具。
馮素貞和天香不去打擾,便安靜地在院子裏候着。
此時單世文打懷來衛所回來,他借的一身軍服偏大,穿在他精瘦的身上活像套了個口袋。一進門,看到院子裏只有天香二人,他立時 露出了一臉苦相:“公主、驸馬爺,碰到的是硬點子,我這只小螞蟻啃不下來。我哥回來直問我,我瞞不住我哥了,只好把公主的身份告訴了我哥,他現在就在門口。”
一個高大健壯的武裝男子闊步進了小院,他面目與單世文有七八分相似,卻帶着精悍的行伍氣息,面容滿被棱角,令人過目難忘。
“下官懷來衛都指揮使單世武,參見公主、驸馬。”他并未下跪,只是深施一禮。
馮素貞道:“單都督,不必多禮,我們還是先緊着眼前的事吧。”
單世武點頭,便将方才的訊問結果一一道來。
原來那師爺身份不一般,乃是宣大總督顧承恩的妻弟,仗着姐夫在軍中謀了主簿一職。
顧承恩啊,是前世靠着短短五年平了察哈爾部,又在皇兄登基之後十年東征踏平遼東後被皇侄敕封為鎮國公的一大猛将。眼下正是他被父皇壓制,奪了兵權卻擔着養兵之責蟄守西關的時節。
父皇給哥哥還真是留了不少官兒。
可縱然天香有着前世的經驗,也不可能連這樣一個臣子的小舅子的生平都記得。
這下,天香也沉吟起來。這人是這樣一個身份,顧承恩是封疆大吏,自然不能輕易動他身邊的人。只要這小舅子一口咬死自己的債券毫無問題,明面上也确實查不出什麽區別來,若僅僅靠着墨工的鑒別取證,大大地抹了顧承恩的面子不說,恐怕也難以讓人信服。
難不成還真的扣着他半年等那墨跡消失來驗證麽?
不說顧承恩有沒有這個耐心,天香自己也是沒這個閑工夫的。
“他當初敢這麽做,除了仗着軍方身份,也是仗着此事驗證之難,”單世武感慨,“為今之計,也只能靠着公主作保了。”
天香雙眼一亮,對啊,自己是個什麽身份,是他顧承恩再打二十年仗也及不上的。若真的自己亮出身份來,她是人證,她做的判決,顧承恩不信服也得信服。待半年後事發了,自然也就真相大白:“這樣,我手書一個條子,你派人送與顧承恩,并具陳今日情況,讓他派人過來,找個由頭把近日兌換出去的債券都換成真的。”
“慢——”馮素貞遲遲開口。
“小臭子有何見解?”天香疑道。
“……那顧承恩,可信嗎?”馮素貞忽略了天香對自己的稱謂。
天香想了想,前世自己那二十年裏所見的顧承恩忠勇果毅,戰績煊赫,并無不妥:“父皇對此人評價甚好,我想這回的事,應該是他這小舅子自作主張,想中飽私囊罷了。”
馮素貞仍是覺得有些不妥,但眼下為着解決這檔子事,查清到底有多少人受了這債券的損失,想來想去也只能是以天香的名頭作保,讓宣大兩府徹查此事了。
“好吧。”
入夜,程青玉辭了衆人,帶着宋長庚贈的器具和那方古樸的玄元靈氣墨回了寄居的逆旅。
臨走時,她拿了幾方自己親手制的青玉墨,送給了衆人,聊表謝意。
燭光前,天香把玩着隐隐泛着青光的青玉墨。此墨和膠和得穩,不論她怎麽撫摸,都不會弄髒自己的手,倒真生出幾分溫潤如玉的意味來。
她心生感慨:“有用的,你說,為什麽,這書墨的墨,和貪墨的墨,是一個字呢?”
在她一旁的馮素貞沉吟片刻,道:“貪以敗官為墨,大抵,它們都是黑的吧。”
莫名的,兩人心中有了幾分不安。
所幸,三日後宣大的消息傳了回來。
皇帝到底是沒看錯人,顧承恩是個外圓內方的正直軍人,在收到天香的消息之後。就立刻暫停了軍田券的發售,召告債權人,驗起了真僞。
天香看着顧承恩的請罪書,看到他因為“未能明察而給了妻弟貪墨的機會”而深切自責,不覺有幾分欣慰。
“撲棱棱”,一陣異響,一只頭上長着黑色斑點的白色鴿子落到了窗邊。
作者有話要說:
烏賊墨的梗來自宋人的筆記癸辛雜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