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霜後寒冬近,風起四更初
許是午飯吃了好些羊肉,許是因着開懷喝了幾鐘烈酒,許是因着和天香的那番談話中的不知天高地厚,馮素貞只覺得臉上身上心底無處不熱。出了小院,她翻身上馬,揚鞭奮蹄,直奔懷來衛的駐地。
馮素貞平素沉穩,頭一次将馬騎得這麽快,只覺得獵獵北風迎面割來,漸漸吹去了臉上的熱意,反而冰涼起來。她頓時醒覺了些,心底水波般地泛起了一絲惘然來。方才因着和天香的親昵閑談而上揚的唇角漸漸下落,終于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喟嘆。
她這大半月來起居俱在懷來衛,一來是真忙,二來,卻是為了躲天香。
因着張紹民不在城中,為太子安全着想,李兆廷夫婦搬入了懷來小院,她每日不得不和天香同起同卧。床本就窄,天涼之後也不知怎的,兩人睡着睡着就湊近了。
先頭馮素貞只是隔三差五地在懷來衛借宿,後來,就幹脆搬進懷來衛了。
怪道人都說夫妻本是同體,如此同起同卧,雖是明知心裏應百般設着防,但這麽相處下來,兩人間那道防線也如日照堅冰般,漸漸融解了。
懸崖勒馬,必須懸崖勒馬,再如此親近下去,自己是沒什麽,若是天香生出了什麽心思可不好解決。
馮素貞愁腸百結,不經意間,一個念想浮上心頭——
倘若,我真的是馮紹民,多好。
一路奔馳,頃刻之間,便到了懷來衛軍營門口,馮素貞剛剛勒住缰繩,便定睛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單世武送盤桓了大半天的東方勝一出門,便看到驸馬回來,一時竟繃緊了後背。
東方勝擡起頭來看見來人是她,輕佻道:“驸馬身手了得,倒不如棄文從武,上陣殺敵報國啊。”
馮素貞翻身下馬,拱手淡淡笑道:“都督說笑了,我會的不過是些花拳繡腿,怎敢和東方都督這等少年英雄相比。”
東方勝哈哈大笑:“說的是,說的是,哈哈哈哈。”
送走了東方勝,馮素貞随單世武進了衛所中,卻見他臉上顯出了幾分輕松來,不由得問道:“東方都督來此,可是帶了什麽好消息?”
單世武笑道:“卻是沒想到,東方都督曾在遼東主鎮軍事,雖幹的都是沖鋒陷陣的活兒,但對軍務要事頗為了解。他知道眼下宣大懷來都是軍需吃緊 ,說會致信遼東,調一些禦寒的衣物過來。”
Advertisement
“如此甚好!”馮素貞對東方勝的了解僅限于賜婚那段公案,倒是沒想到他确是實打實的軍官出身,沖鋒陷陣之餘,還有庶務之能。
單世武又道:“此外,我想請驸馬與我出趟公差。”
馮素貞秀眉一挑:“哦?”
單世武斟酌了下詞句,方才娓娓道來:“此前我曾修書向顧帥讨要了些糧草,已經有一批運到了西邊的逐鹿縣。但逐鹿縣令有些不開眼,硬是諸多借口拖着不讓過來。雖說這糧草不多,但我卻是有些惱火,想去敲打敲打,還請驸馬為我撐撐腰。”
馮素貞立時明了,自前朝以來便是以文禦武,雖說單世武品級高于那縣令,卻也要防着禦史的參,這才需要自己去做個見證。
她略一思忖道:“這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眼下東方勝嚴令封城——”
單世武道:“這不打緊,我方才向小侯爺讨來了幾塊出城的腰牌,足夠我們去趟涿鹿縣了。”
東方勝居然這麽好說話?
馮素貞心底狐疑,但念着逐鹿縣距懷來不過五十裏地,若是快馬加鞭又行事順利的話,一日裏便足以來回。短短時日,懷來又有李兆廷和張紹民留下的人手陪着太子,想必不會有太大岔子。
想通此事,她點頭道:“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們即刻出發,想是日落前便可到達涿鹿縣。”
單世武欣然應許。
兩人簡單收拾了行裝,馮素貞安排了個卒子給天香帶了話,之後便帶着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出城向西去了。
夕陽西下,天香呼朋引伴地又擺開了一桌火鍋,吃飯時卻屢屢失神;馮素貞和單世武也在日落前進了涿鹿縣城,波瀾不驚地應對那逐鹿縣令的陽奉陰違;而懷來衛營房外,卻多了幾道長長的影子。
一夜風平浪靜。
懷來城小,懷來驿卻不小。
因為處于軍事要塞,為最快地為傳遞軍報的士兵提供強壯擅跑的替馬,驿站辟了偌大一塊地方用來養馬,反而是居住的客房只有小小的三間。
自從九門提督東方勝大駕光臨,拒絕了懷來衛的接待,卻将整個懷來驿征用作為自己的行在,連原來的驿站長也不得不收拾鋪蓋去臨近的下屬家中打地鋪。縱使如此,他的文書幕僚和自侯府裏跟來的幾個武将也将懷來驿住得滿滿當當。
四更天,天色濃黑如墨,不見星月。京營書吏王直楠在院子裏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盯着那燈火通明的大堂來來回回地轉着圈。
他是京營的吏員,雖有些資歷卻沒遇到什麽升遷的機會。就在兩個月前,京師滿城風雨,都道是鞑子要打到京城了。這檔口,自己那個戰後調換到位置上的上司無緣無故就被撸了,換成了這個按理說應該随着東方侯的失敗失寵了的皇親國戚——東方勝小侯爺。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東方勝卻沒動他們這些吏員,只是帶了幾個自己用熟了的家将。但是有什麽事也都是和家将們商量,和他們這些書吏沒什麽話說。
還沒等京營上下習慣了新的指揮使,就全軍出京,跟着當今皇上的親侄子按照皇帝的旨意把皇上的親兒子困在這懷來城了。
那些大頭兵都是令行禁止的,對此沒什麽想法,但他們這些讀過書的心裏可就別提多難受了。
君心難測,國之副君也是君,萬一以後太子登基了想起他們這幫子京營的人軟禁過他……話說回來,按照當今天子的态度,眼下的這位副君還登得了基麽?
王直楠有心想在東方勝面前露個臉,好打探些通了天的消息,但東方勝卻連正眼都沒瞧過他。
焦慮,惶惑,掉頭發。
到了懷來的這一個多月,王直楠從每日念叨着“早生華發”,變成了惆悵着“渾欲不勝簪”。
尤其昨天入夜,東方都督帶人不知去了什麽地方,深更半夜才回來,還鬼鬼祟祟地帶了些包裹。出來起夜的王直楠立時就起了疑心,在院子裏觀望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裏間的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王直楠忙躲到了偏院裏,借着一點點燭火看清楚那幾人手上仍是拎着不知名的包裹——這這這,實在是讓人心驚肉跳啊!
四更天,雞鳴狗盜之時也!
東方勝辟做議事廳的大堂裏,只剩東方勝和兩個年輕武官圍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桌子中間的東西。
東方勝前日參觀懷來衛之際暗自留心,将驸馬馮紹民常去的幾個房間都暗暗記住回來畫了圖紙,而後帶着親信手下漏夜造訪,兩人一組搜查那幾個房間,要求手下将看着奇怪的東西都帶回來。得虧單世武昨日走得急,懷來衛的守備都松懈了許多,才讓他們來去自如。
其他的都已看過,都是些普通物事,并無特別之處,他便命人哪兒拿的放回哪裏去,此刻桌子中央放着的,乃是最後兩件,正是從馮紹民起居的那間耳室裏搜出的“可疑之物”。
一個圓咕隆咚無把無嘴、造型精美的錫“壺”;另一個,是一塊尺來長的長條藍布。
“這東西,是朱老九你拿回來的吧。”東方勝有氣無力地指了指那壺,靠着椅子背嘆了口氣。
“對,小侯爺!”年紀輕輕卻蓄了滿面虬髯的把總朱九籌頗有些得意,“也不知道是什麽不可見人的陰司,好端端一個壺,那馮紹民竟然把它藏在被子裏,若不是俺老朱眼睛尖,看着那被子不尋常,險些就漏過去了!”
“噗嗤”,他的一旁傳來了一聲憋笑,卻是房裏剩下的另一人,昭信校尉陳百壽。
他哂笑罵道:“你這莽漢,我還道你發現什麽不得了的東西,用包袱皮裹得嚴嚴實實還不讓我看,怕我搶了你的功勞不成?”
東方勝很是懊喪,來懷來一個多月,張紹民雖然在他到來的第二天就帶了那宋老頭出城,卻防他如防賊,留了好些人手,把太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小院圍了個水洩不通。那院子又是極小,針插不進,油潑不進。他思量了許久,才決定以馮紹民常出入的懷來衛做切入口,萬一查出些什麽東西來,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削弱太子的羽翼。誰知,看如今的情況,似乎又是白忙了一夜。
東方勝挫敗道:“罷了,朱老九把它包起來吧,一會兒送走。”
“小侯爺,這東西不查查嗎,它可是藏在被子裏——”朱九籌不明就裏地分辯了幾句。
陳百壽冷笑着打斷了他道:“你還真是個土丘八,連湯婆子都沒見過!這東西本來就是灌了熱水用來暖被窩的,不在被子裏難道和夜壺放一處?”雖是出言譏諷,但他還是向東方勝解釋道:“小都督莫見怪,他打小家境貧寒,他自己又是個體質火熱的小火爐,哪裏知道這東西!”
東方勝擺擺手:“罷了。那馮紹民體質忒差,娘兒們唧唧的,還不到十月就用上這東西了——不說這湯婆子了,你帶回來的是什麽東西?有何奇怪之處?”
陳百壽瞥了一眼滿臉懊惱的朱九籌,這才施施然回禀道:“小侯爺,那其他房間裏的東西您剛才也都看過了,無非是些賬本或者是行商送來的軍需樣料。末将以為,今晚所有的東西,只我拿的這塊布最為可疑!”
東方勝曉得陳百壽心思靈活,心裏不由得一動:“哦?你為何說這物事可疑?”
一旁的朱九籌卻不以為然:“小侯爺別聽他的——陳百壽你是心眼多過頭了把,這不是最常見的棉布嘛?咱們冬日裏都拿這個做鞋襪,塞上棉絮,還能做夾衣的。”
陳百壽有心出風頭,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朱老九,你這連湯婆子都認不得的知道什麽!睜大你的驢眼瞧瞧清楚,這可是松江棉裏的斜紋布。又輕又軟,跟咱們做夾衣的粗布可是天差地別!”
他轉頭對東方勝道,“小侯爺,您的吩咐是兩人查一間房,看到什麽覺得奇怪的東西就帶回來,分辨清楚若是正常物件就哪兒拿的放哪兒去。小人多了個心眼,每個房間都略略打量了一下。幾個房裏的東西又多又雜,就連驸馬歇腳的那間耳室裏也是堆了好些貨物。末将心想,既然是采購軍需,各行商送來的東西肯定不止一件。您也瞧見了,其他人帶回來的東西本就放置得都沒什麽異常。但小人發現的這裝着斜紋布卻是用白紙包着孤零零地藏在棉絮下面,只此一件,而且恰在縫隙中,像是曾經藏在那裏,遺漏在其中的。小人覺得,定然是有些貓膩的!”
“哦?”東方勝長眉一挑,“那你講講,貓膩在何處?”
“這……”陳百壽面上帶了幾分躊躇,“小人也算是行伍多年,可打理軍需從未見過有用松江棉給我們這些大頭兵用的,更何況這十兩銀子一匹的貢品斜紋布!我能認出這塊布還是因為之前遼東的軍功獲的賞裏有這麽幾匹。小人愚鈍,實在看不出那馮紹民藏這麽一塊奇形怪狀的布是用來做什麽的。”
一旁的朱九籌大笑了起來:“哈哈哈……你還說我……”
陳百壽扭頭呵斥:“閉嘴!”
東方勝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奇形怪狀的布,仔細一瞧,果然見這看起來尋常的棉布織造細膩,觸之有絨,不同于一般棉布,是行伍間鮮少能見到的。
他思忖片刻道:“行了,本督知道了。天快亮了,陳百壽,你跟着朱九籌把這個湯婆子送回原處吧。”
雞鳴第三聲,王直楠醒了過來。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天色,只覺得手腳冰涼,耳朵、臉頰都凍得生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偏院的明月門處靠着牆睡着了。
還沒等他再清醒一點,就覺得身體離地騰空而起,自己整個人被拎了起來。
“爾是何人,怎麽睡在這裏,莫非要行刺小侯爺?”一個粗嘎的聲音如響雷般在自己耳畔炸開,王直楠看到面前拎着自己的大漢滿面虬髯,好似兇神一般,頓時吓得魂飛魄散。
“我我我……我是……”
朱九籌方才在東方勝面前丢了臉,心裏正不痛快,也不聽王直楠解釋,拎着他就回了大堂,扔到了東方勝面前。
“小侯爺,在偏院裏抓到個刺客!”
東方勝正盯着那塊布出神,見朱九籌去而複返,還拎着個人,不由得皺起了眉。
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面熟:“不不不,小人是京營的吏員,是都督的屬下。”
“你是——”東方勝回憶了一下,方才道,“我記得你是叫什麽直楠?”
王直楠忙行禮叩首:“小可姓王,是都督的書吏。晚上起夜到院子裏散步,不小心睡着了,非是有意窺探都督,都督莫怪!”
東方勝眉頭舒展開來,往日裏院子中都是他的親衛站崗值夜,今夜這些人都被他打發出去了,也難怪這人能近了自己這院子。
他冷笑道:“這麽冷的天你在院子裏都能睡得着,身子骨不錯,幹脆也別當什麽書吏了。既然晚上睡不着喜歡出來遛彎,那就去營房裏打更吧!”
王直楠心道不好,連聲請罪,跪着湊近東方勝:“都督恕罪,都督恕罪……小人一介書生……都督你拿着這個幹什麽?”
東方勝一愣,舉起了手裏的布條:“你認識這個?這是什麽東西?”
王直楠嗫嚅道:“這是,這是……陳媽媽……”
一旁的朱九籌頓時急了,上前呵斥道:“什麽陳媽媽李媽媽?小侯爺問的是這是個什麽東西?誰問你媽媽了?”
東方勝瞪了他一眼:“滾滾滾,雞都叫了,趕快把湯婆子送回去。”
朱九籌不甘願地撇撇嘴,和陳百壽一同退了出去。
“你起來吧,”東方勝的聲音緩和了些,“你說這是陳媽媽?不就是一塊布而已。”
王直楠從地上爬起來,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都督……這塊布這個形狀,這個長短,只能是陳媽媽……或者是準備用來做陳媽媽的。”
東方勝心下信了幾分:“陳媽媽是用來做什麽的?”
王直楠咬咬牙道:“是女人用的東西……您從哪兒弄來的?”五城兵馬司裏連漿洗做飯的都是大頭兵,別說女人了,連母馬都沒得幾匹。
“女人的東西?”東方勝有些糊塗,卻還是嘴硬道,“小爺風流倜傥,身邊兒有點女人的東西不是很正常。”
王直楠:“……”他上前湊了湊,在東方勝耳朵邊說了幾個字。
東方勝不動聲色地把他從自己耳朵邊扒拉開,鎮定問道:“此話當真?這等事情,你怎麽知道的?”
王直楠哭笑不得:“小侯爺,小的已經成婚近十年了,家裏婆娘的物什多少還是曉得的……”說罷,他默默低了頭,心內暗忖:這東方小侯爺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沒成想還是個沒經歷多少人事的雛兒。
東方勝哦了一聲,良久,他突然恍然大悟:“這個,這玩意兒是放在……”
王直楠頭埋得更低了,小聲寬慰道:“不過這個看起來似乎是新做的,應該是沒用過。”
東方勝仿佛被燙到了一般,把手裏的物什扔在了書案上,想想又覺得不妥,拾起來丢給了王直楠,轉過臉道:“拿走拿走,你拿回去給你家裏的用吧。”
王直楠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飛來的物什,捧着那燙手山芋小心翼翼地瞧了東方勝一眼,看不到九門提督的臉,只看得到提督大人發紅的耳根。
他不敢再解釋這玩意兒雖然是女人們用的但是一般不通用,見東方勝沒再說讓他去打更的話,趕緊随便應了一聲就連忙捏着東西準備退下。
“慢着——”東方勝的聲音赫然響起。
王直楠連忙止步立住,心跳飛快如擂鼓般:莫非還是要我去打更?
東方勝大步到了王直楠身前,從他手裏捏着拿走了那“陳媽媽”,到了書案前,抽出了一張看起來最幹淨的白紙來,手指翻飛地把東西用白紙包了起來。
王直楠不明就裏,一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聽着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一旁幹站着。待東方勝把物件包得嚴嚴實實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來了,他才擡起頭來,目光炯然地看向王直楠:“那,你會幫你家裏的收着這東西嗎?”
王直楠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連連否認:“沒沒沒沒,怎會怎會,屬下是個讀書人,怎會碰婆娘的這污穢東西?”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這個都是婆娘們自己個兒收着的,屬下雖然知道,也見過婆娘裁布做這東西,但親手拿着還真是頭一回……”
過了片刻,他聽到了東方勝壓着嗓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這事兒別跟別人說。任何人都別說!”聲音雖然聽着平靜,卻仿佛強壓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生怕這位年輕的上峰一時異想天開又要他一個讀書人去打更,忙不疊地行了禮,退出了房間。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門口,王直楠才恍惚察覺到,方才行禮時餘光似乎瞥見了,那位小侯爺一貫狠厲的眼神,竟然明亮柔和了許多。
一股冷風卷了過來,他打了個寒噤,迎着風口打了個噴嚏:“哎喲哎喲,是不是家裏的婆娘想我了?聽聞懷來胡商頗多,這幾日光顧着掉頭發了——倒不如天亮了去買些番貨回去給她。”。
室外寒風乍起,室內也冷了幾分,東方勝卻渾然不覺,他繃直了精壯的脊背,定定盯着書案正中央的白紙包。
呼嘯而來的北風卷起了庭中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驟然間,一陣大笑聲響徹了整個驿館。
天光大亮,一地清霜。
劉倩帶着天香去了懷來知府夫人處,一行婦人浩浩蕩蕩地到了那約好的裁縫鋪子。
一旁的掌櫃的很是殷勤地為一行人推薦各色樣式質地都算上等的布料,懷來商賈雖多,卻很少有人能一擲千金地買這些價比金玉的上等布匹。今日總算遇到貴人,自是忙前忙後甘之如饴。
幾人挑挑揀揀地選好了緞子,頸上挂着皮尺的何裁縫殷勤道:“公主好眼力,這緞子乃是西邊運來的好料子,只是這顏色沉穩,紋路大氣,合做青年男子裘衣裏邊的夾衣裝扮,可是為驸馬挑選的?”
天香颔首:“嗯,确是給我家夫君選的。近日風大,多塞些棉絮,但別太臃腫,用些輕暖的羊絨。”
“公主放心,這懷來靠近口外,最是不缺的就是羊絨。”何裁縫連連稱是,又奉承了幾句,方才拿了紙筆邊寫邊問:“敢問公主,驸馬臂長幾何?”
臂長……幾何……
天香不由得雙手掐腰,遲疑着比劃道:“大約,有我腰身這般長。”
“……”
這是個什麽新鮮計量法?
何裁縫輕咳一聲:“公主腰長一尺七……那麽再問公主,驸馬腰長幾分?”
天香再次伸出胳膊來,喃喃道:“仿佛,有我胳膊這般長……”
何裁縫深深垂下了頭,知府夫人和劉倩卻是各自別開了臉。
天香為太子挑衣服時,忽然想起了個人,不由得問道:“劉倩,張大人可有消息傳到縣衙?一個多月了,也該回來了吧。”
劉倩微訝:“張大人七日前捎了信來,說是已經啓程回懷來了,算來這兩日就要到了——還是外子在太子書房裏讀的信,怎麽公主不記得了?”
天香認真回憶了一番,總算是想起這件事來。那時候是馮素貞搬出小院去懷來衛住了十來天死活不回來,而她又因着東方勝的緣故不敢輕易離開哥哥,只好每日恍恍惚惚地邊給小花兒念詩邊胡思亂想,聽李兆廷讀張紹民的來信時,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哦哦,是,瞧我,都過糊塗了。”天香自嘲着,頓了片刻道,“不知道張兄是否已經備下冬衣。”
劉倩心念一動,道:“張大人近日來一直帶着宋先生到處奔波,料想是沒空想這些事的。不如咱們先替他和宋先生一道挑了料子,待他們入了城來,再請裁縫去替他們量體裁衣。”
天香點頭稱是。
一行人挑挑揀揀,總算置辦了個齊全,天香細細數了所定的衣衫,仍是差馮素貞一件外穿的裘衣。她在皮草成衣處多看了幾眼,卻怎麽都不滿意。
這裘衣固然是禦寒最為重要,但馮素貞那般好看的人,若是裹成了個球……似乎也挺可愛的?
懷來縣令夫人孫氏見狀心底明了,立時上前對着天香耳語了幾句。
天香這才點了點頭,放下了手裏好容易才挑中的鼓鼓囊囊的貂裘。
臨走之際,天香瞧見劉倩加買了一匹雪白的松江三梭布,不由得驚咦了聲:“你買這白布做什麽?”
劉倩眼神游移,赧然垂首道:“天氣越發寒冷了,也不知何時回京。這松江三梭布最是溫軟保暖,我想給兆廷做身新的中衣。”
雖說夾衣皮裘可以在外定制,但貼身穿的衣裳還是需要仔細些的。
天香想了想:“你與我也加一匹吧。”
霜降之後,京城夜晚已經有些寒涼迫人,燒薪司早已預備了上好的銀霜碳,傳送到各個朱門之內,以免達官貴人受了寒。
然而,京城最大的朱門之內——偌大的禦書房裏并沒有燒起地龍。因着皇帝近一年來屢服金丹,體質很是燥熱,因而,為着皇帝的舒适,禦案前只擺放了兩個火盆。
禦書房裏侍立的小太監還沒領到過冬的夾衣,寒意侵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卻看到皇帝近前的王公公板板正正地站在皇帝身邊,神态怡然,安之若素。他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羨慕來,忙站直了身子,藏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年節将至,各地的奏表也多了起來——秋收、禦冬、備春、報喜的、報災的、交錢的、伸手要錢的,樁樁件件雪片兒似的飛到了皇帝的禦案之上。
皇帝已經看了兩個時辰的奏折,神态之中多了幾分疲色,王公公連忙上前去,伺候着皇帝就着濃茶送服了一顆金丹。費力地吞咽之後,皇帝仰頭靠在龍椅上略略合了合眼。
王公公見狀,便輕手輕腳地将禦案上的奏折整了整,将一摞北地的戰報往皇帝近前湊了湊。
皇帝睜開眼時,仿佛又恢複了之前的精神。他翻了幾本戰報,發現竟是大同小異的內容,不禁眯起眼來,盯着那奏表上的名字想了片刻,沉聲道:“這個宋應星,便是上次造了神火飛鴉的那位工匠?”
王公公忙近前一步笑道:“陛下記性真好,正是此人,八府巡按張紹民上次上表的時候也提到了他,還說他是天香公主請來教太子的。”
聞言,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慢慢道:“不過是一個造軍械的匠人而已,能教太子些什麽?難不成又教他做什麽勞什子木鳥?胡鬧!”
王公公眼珠一轉,連忙解釋道:“陛下息怒,天香公主做事從來有章法。老奴聽聞,這人卻不是一般匠人,好像是個著書立說的先生。書中不止涉及軍械木工,還有冶金鍛造之術吶——”
“哦?”聽到天香的名字,皇帝神色稍緩,饒有興致地轉過頭來,“連你都看到他的書了?此人既是涉獵如此之廣,可通曉煉丹之術?”
“這——”王公公面露苦相,“這老奴實是不知。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大字識不得幾個,哪裏看得懂人家先生寫的書呢?老奴只是上回聽到了張大人的奏表,說這人好大的才能,這才弄了本書略略翻了翻,只看到個‘金’字兒,其他的通通沒留意——”
皇帝笑罵道:“你這老狗,也就這點兒出息!”略頓了頓,他又說道:“今兒的奏章看得差不多了,把他寫的書找一本來,朕瞧着解解悶兒吧。”
王公公連連應是,退下徑去找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