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商人猶重義,(1)
落日餘晖散盡,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一支馬隊抵達了趙州保定府。
保定府的查驗比懷來簡單許多,一行人輕松進城,随意找了個住處吃飯休憩。養精蓄銳乃頭等大事,畢竟,明日又将是一日奔馳。
客棧上房內,一個灰衣青年就着熱水擦下了滿臉的塵埃,疲憊地倒在床上。
雖說住的是上房,但時值初冬,店家尚未備起火盆,仍不免寒冷,青年将嶄新的黑色貂裘裹在身上,預備和衣而睡。
忽然,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驸——馮公子,可是歇下了?這裏有些活血平創的藥膏,騎了一天馬,雖說你肯定是累得不想動,可還是要給雙股塗一下,免得連日奔波磨損了,反而不好。”
灰衣青年——馮素貞從床上躍起,打開了門,門外站着的是已經換了一身玄衣的曹天瑞。
她接過曹天瑞遞來的藥膏,将他迎進房裏,笑道:“有勞大郎,如此趕路我确是有些雙股戰戰。”
曹天瑞接口道:“這般趕路,約莫有個七八日,就能到達徽州了。”
清晨出了懷來十裏地,他便聯合了幾家商戶的年輕話事人組成了這一個小小的馬隊,一路南下奔馳。衆人除了午飯在途中停下啃了啃幹糧,幾乎毫無停歇。短短一個白日,這只只有十餘人的馬隊已經快馬加鞭地趕了三百多裏路程,可謂人困馬疲。
馮素貞捶了捶大腿,嘆道:“這般日行三百裏,于我而言,還是頭一遭。”
曹天瑞苦笑道:“于我等也是一樣呵——好在驸馬你穿着一身好鬥篷,不然,不但疲累,還要受凍。”
馮素貞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貂裘,不由得緊了緊領口。再擡頭看到曹天瑞,想起此前為着采購軍需布料和曹天瑞打交道時,他都是衣着精美華麗的公子作派,現在卻和自己一般滿面風塵,不由得感慨道:“如此奔波,實在是有勞了。”
曹天瑞笑道:“自是要奔波些,眼下已過了秋收的季節,若是不快點去收糧,恐怕農家留足了自家夠吃的糧食之後就會拿糧食去釀酒了!”
馮素貞誠摯道:“年關将至,曹公子仍應許了我回鄉發動徽人商賈收糧北上,馮某感激不盡。”
那日她覺察到東方勝可能已經知曉自己身份,當日便到了徽幫衆人住所與曹天瑞相商,邀徽幫衆人返鄉征糧北上,同時商議了借着浩蕩的商隊于天明之前将自己裹挾出城。得到曹天瑞的承諾後,她才返回懷來衛假做歇息,趁着夜深悄然離開,再返回徽幫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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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瑞笑容滿面,朗聲道:“驸馬何出此言,徽商自前朝以來便自發地以運糧輸邊為己任。便是驸馬不以這高出市價三成的價錢收糧,我等徽人也是義不容辭!”
這話說得铿锵,卻仿佛別有深意。
馮素貞笑笑道:“徽人仗義自是自然,在商言商,馮某既然說了是高出市價三成,就定然會高價收糧,不會寒了徽人的赤子之心。”
曹天瑞拱手道:“驸馬正人君子,曹某深信不疑。”
馮素貞忽地想起一事來:“對了,此番順利出城,多謝曹家大郎仗義相助。”她混在隊伍中間,在那四個人擡着棺材出去之後輕松出城,不可不說是曹天瑞安排得當。
曹天瑞擺了擺手:“驸馬言重,以驸馬的身份,若不是那九門提督拿着雞毛當令箭,又豈會被小小懷來困住?”
馮素貞想起那棺材,又道:“此前不知故去者是你的管家,還請節哀順變。”
曹天瑞卻是笑了:“呵呵,那個過身的只是個見過一兩面的同鄉罷了。我雖有些哀戚,不過尚好,馮大人不用擔憂。”
馮素貞愣住:“那……”
“我們徽幫走難闖北的,和官家打交道的次數多了,商會裏面就自然而然地有些心照不宣的規矩。”曹天瑞笑呵呵道,“一般來說,但凡是在外期間有誰家的人過去了,都會算在我家頭上。有我在前面做這一番舉動,無論是出城,還是抽稅,一般官府都不好意思再做為難。”
馮素貞又是一愣:“那,令尊……”
“托福,家父尚在,身體康健。”曹天瑞笑得雙眼微彎,“我父親不是家主嫡長,在外名氣不顯,他老人家也樂得我這個不肖子替他攢攢聲望——”
馮素貞恍然,又覺得不妥:“那同鄉中若是沒有人過身呢?”
曹天瑞從容道:“若是如此,找個死人過來冒充一下,也不困難,何況,縱然不用此招,也有其他的法子——”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道,“都不過是些商家小道,還望馮大人見諒見諒。”
馮素貞笑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在商言商,如此便宜行事之道,馮某受益匪淺!”
“驸馬——”程青玉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待一道青色身影飛一般地進了房門,又變作了一聲驚呼——“你怎麽也在這裏!”
“驸馬是官啊,我這個‘只會巴結官家的浪蕩子’自然是在這裏。”曹天瑞笑眯眯道,“姑娘所望,曹某自然要堅持做到。”
程青玉眉頭皺起,悶聲不吭地走到桌案前,将一塊馬鞍放到桌上:“這鞍子是加固加厚了的,最是防磨損,驸馬明日把這個給坐騎換上吧。明日又是要早起,驸馬早些休息,莫和這油嘴滑舌的人閑扯。平白浪費辰光。”說罷,竟是扭頭就走。
曹天瑞忙站起身:“驸馬早些休息,曹某就不多叨擾了——程姑娘,既是不讓驸馬與我閑扯,不若你和我閑談幾句如何?”
“不必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程青玉冷臉說罷,又是要走。
曹天瑞笑咪咪道:“怎麽,聊聊你程家的玄元靈氣墨也不行麽?”
程青玉足步一頓,轉臉急切道:“如今曹公子願意出讓玄元靈氣的方子了?”
曹天瑞神态自若:“談何出讓?程姑娘應是曉得,曹某是願意将此方連同我家的天瑞墨方子一道奉上的!”
程青玉臉色一沉,扭頭大步邁出了房門。
曹天瑞向馮素貞輕施一禮,轉身追了出去。
看着兩人一前一後的背影,馮素貞察覺到一絲奇妙意味來。這兩人,一個心思巧絕八面玲珑,一個倔強魯直心地堅韌,都是墨藝出身,甚至以墨為名,偏偏還是世家死對頭,倒也是妙不可言。
她不由得自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但也只是瞬間,那絲笑意便消失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遠在三百裏開外的天香,胸口驀地一空。
自從得知“馮素貞昨夜還是如常地與單世武讨論公事,并正常出入懷來衛前往徽幫,且在落鎖前歸來,卻在今晨不知所蹤”之後,天香便陷入了強烈的不安之中。
以馮素貞的性子,竟然不經正門翻牆離去,這是遇到了什麽樣的困境?
她從單世武處得知東方勝昨日曾反常地出城迎接馮素貞之後,這種不安就愈發強烈了起來。
安撫了單世武之後,她回到小院中,就将單世文打發出去打探消息。
入夜,單世文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小院中禀報了打探了一天的各路消息。
聽到徽幫提前兩天動身離開了懷來,天香靜思片刻,低聲道:“三十文,驸馬恐怕已經不在懷來城中了。”
單世文大吃一驚,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疑問道:“怎麽會?那他去了哪裏?”
天香壓住他的胳膊讓他坐下:“她應是悄悄出城去做什麽事情,不管是做什麽,我相信她會給我們傳訊息過來。”她接着說:“我白日裏已去過懷來衛,若是再去難免招搖引人注目,你且去拜訪你哥哥,讓他這幾日都需裝作一切如常的樣子,不要讓外人生疑。”她頓了頓,又說道:“此外,你這幾日好生查看下,查查看這城中有沒有徽幫的人留下來。還有,最好有人能混進懷來驿,打聽下東方勝這幾日在忙些什麽。”
單世文琢磨了片刻,點頭道:“公主放心,來了這麽些時日,屬下還是有些門路的,此事權交于我就是了!”
待單世文退了下去,天香臉上的沉穩漸漸消失,浮起了一絲悵惘的凝重來。
她起身到了院子裏,撿了兩袋黑豆,親自去喂毛驢小黑。
夜涼如水,她穿着單薄,卻宛若不覺。
她似乎猜到了些什麽,又不願相信,只是喃喃低語:“小黑你說,她就這麽不肯信我嗎?”
小黑輕輕地蹭了蹭她的手。
天香輕輕笑了,拍了拍小黑的頭:“你看,我對你好,你就信我。真是人不如驢。”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日一夜。
午後的陽光照耀着漳水,馮素貞疲憊地掬起一捧水來,正想痛痛快快地洗把臉,卻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晃了眼。
她一個激靈松開了手,河水落下,水花濺起,有幾滴跳上了她的臉頰。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裏取了帕子,潤濕了之後,蘸了蘸自己的臉頰,擦去了藏在帷帽下的汗。
“趙客缦胡纓,吳鈎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耳旁傳來了曹天瑞抑揚頓挫的誦詩聲。
馮素貞不解道:“曹公子怎的念起這《俠客行》來了。”
曹天瑞朗聲笑道:“馮大人,你眼前這河是漳河,再往前面走走,就是大名府了。”
馮素貞恍然,前方便是盡出感慨悲歌之士的古都邯鄲了,她不自覺地站起身來,想看到遠處的城池。
曹天瑞站在一塊光滑的岩石上,目光炯炯,仿佛能越過城牆,看到遠在千裏外的故鄉:“過了大名府,咱們便出了北直隸了,再穿過豫州,就能抵達徽州了。”
馮素貞舒展開眉眼,憾聲道,“若不是這麽趕路,真想進城看看。”
一旁的程青玉聽到了,好奇道:“驸馬對大名府有興趣?”
“我是聽——”馮素貞頓了頓,不自覺地換了個稱呼,“我曾聽內子,和我講過太祖皇帝的事,一時有些神往。”
曹天瑞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眼珠轉了轉,對着程青玉笑道:“我模模糊糊記得大名府仿佛和太祖皇帝淵源頗深?诶呀,怎麽想不起來了。”
程青玉冷哼一聲:“曹公子忙于商道,日理萬機,這些事便是想不起來也是常情。”
曹天瑞點點頭道:“程姑娘教訓得是,我雖讀了些詩書,但不過只是個粗通文墨的纨绔商賈罷了。還請教程姑娘為我解惑。”
他态度恭謹,程青玉也不好當着馮素貞甩他冷臉,只好一板一眼道:“太祖皇帝曾任大名知府,後來也是從大名府拉起了天雄軍,以文官禦武道。後來,也是在大名府封了侯。”
曹天瑞露出恍然之色:“既是如此,那我們便進城逛逛吧,休息一日再趕路也是不晚!”
馮素貞愣了下,卻是沒有拒絕。
算算時日,縱然懷來城中的那人已經知曉了她的下落,也是追趕不及的。
單世文果然是個包打聽,不費吹灰之力就将東方勝這幾日的動靜打聽了個清楚。
“果然将他的府兵都派到各個城牆上去了?”天香挑了挑眉,心裏對某個猜想更篤定了幾分,“那他自己天天窩在府裏做什麽?”
單世文撓了撓頭:“聽說……在背詩……”
“什麽?”天香懷疑自己聽錯了,“我那個五大三粗的天下第一猛男哥哥在背詩?”
單世文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那懷來驿的廚子與我是牌桌上的牌友,說是東方都督這幾日魔怔了一般。吃飯的時候念‘及時加餐飯’,穿衣的時候念‘衣帶漸寬終不悔’,喝茶的時候念‘曾經滄海難為水’,睡覺的時候念‘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他身邊的府兵都不敢靠近,生怕要與他對詩!”
天香笑得前仰後合,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她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平複了呼吸,感慨道:“如此情根深種,果真是個癡情種啊!”
門外忽然傳來下人的通禀聲,“啓禀公主,張大人求見!”
張紹民大步進來,見天香雙眼泛紅,卻是言笑晏晏,不覺心神為之一顫。他忙收斂了心中的異樣,恭身問道:“公主,這幾日你可曾見過驸馬?”
天香神色從容:“見過,張大人找她何事?”
張紹民神色陡然一松:“此前,東方勝進城翌日,驸馬與我商議回京之事,曾托宋先生做了一樣東西。宋先生念念不忘,即使是在巡邊之際,仍不忘繪畫圖紙反複修正,一趕回來便漏夜趕制。如今該物已然成型,正是要拿來與他相看的時機,但歸來數日,我們都沒有見過他,所以——”
天香緩聲道:“她近來耽于錢糧之事,怕是有些忙。張大人且等等吧。”
張紹民眼中精芒一現:“天香,你可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一向克制守禮的張紹民竟然再度直呼自己的名諱,天香慢慢側過頭,不應不答,只是靜靜注視着他。
單世文見狀,悄然退了下去,房間裏靜得仿佛落針可聞。
張紹民只覺得自己看錯了。
那個不到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那張自己熟悉的明媚臉上,怎會有一雙如此古井無波的眼,又怎會迸發出如此淵渟岳峙的威壓,還仿佛帶着經歷過人世變幻才有的滄桑之感?
他錯開眼,埋頭道:“是下官無禮僭越,望公主恕罪。”
天香雙眸微阖,将前生屬于大長公主的威嚴悉數收斂,幽幽偏過頭去,低聲一嘆:“張大人說得沒錯,我确是有事情瞞着你。”
張紹民緊繃的心弦陡然一松,他鄭重地擡起頭,屏氣凝神道:“公主請說。”
天香頓了頓,斟酌了下詞句,仍是開口道:“驸馬她——”
“哥,你怎麽來了!”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叫,轉瞬便看到單世武大步跨進了堂內,身後跟着踉踉跄跄的單世文。
見到張紹民也在屋內,單世武凝重的面上有了一瞬間的遲疑,但還是咬牙開口道:“公主,今日是第三日了。驸馬可有了消息?”
天香一時驚詫,竟不知如何作答。
單世武見狀,心底已然明了,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身跪下:“公主,驸馬是天家貴婿,此事幹系重大,下官難辭其咎。”
天香低嘆一聲,上前虛扶了一把,扭頭看向滿臉錯愕的張紹民,只得露出一個苦笑來。
一團亂麻,她心裏暗自罵道。
門外又一次傳來了通禀聲:“啓禀公主,門外有位自稱是徽人的求見,說是有位有用的人托他給您帶了封信。”
今天還真是熱鬧。
大名府也是熱鬧非凡。
大名府地處晉趙魯豫四州交界處,控扼河朔,曾為北門鎖鑰,宋時是震懾契丹的雄關要地,卻在前朝初年毀于洪水。後因此地乃今朝太祖出仕之處,可謂龍興之地,而後大加修繕,高築城牆,深挖塹濠,巍巍然竟有幾分陪都氣象,如今是關中一等一的繁華之地。
然而最讓馮素貞驚訝的,卻是進城時于城郭處見到的——森然紅衣炮口。要知道兵乃國之利器,此物造價不菲,而後維系修繕更是不可免,便是地處京畿要地的妙州也不曾營造過。
她畢竟不是魯莽之人,直到進了城尋到客棧安頓,這才對着曹天瑞感慨道:“這大名府深處中原腹地,既非九邊,也非蠻荒之地,居然修了這麽些紅衣炮。”
曹天瑞目光一閃,忽的不着邊際地回了句:“陽明公有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縱使深處腹地,又如何不會有心腹之患呢?”說罷,他打了個哈哈,徑自去房中休憩了。
徽商治家嚴謹,以深谙儒道著稱,馮素貞坐着想了一陣,念及前朝李自成揮師入京、商賈暗通金國之事,總算是想通了他的話外之意,不由得暗暗搖頭。
太[馬賽克]祖當年于外憂內困之際守牧此四州交彙之地,怕是見慣了這心中之賊了,然而終究至于奪位,想是末帝涼薄,饒是一腔赤膽忠心,也被勾出了心中賊來。她沒再多想,簡單收拾了下自己,便輕裝外出,好逛逛這座名城。
大名府建制較懷來更為雄偉,堂闊宇深,随處可見舞榭歌臺、琳宮梵宇。正值秋收時節,馮素貞走在街頭,只是寥寥幾眼,已然深感大名府物産之豐碩。
然而,這份繁華中,卻有着幾分異樣,仿佛少了些什麽。
“奇怪,怎麽淨是些本地貨?”一旁的曹天瑞納悶道。
一語驚醒夢中人。
馮素貞定睛看去,果然見路邊的商販賣的都是些新鮮鄉野土貨,不見精致器物。偌大的市集,竟然只是個蔬果市場?
馮素貞疑慮道:“許是販賣器物的外地商賈都回家過年了?”
曹天瑞搖了搖頭:“大名府有地利之便,現在還不到十月,我徽商同鄉不會這麽早就返鄉的。何況,就算是本地商販,也是會販賣器物的。”
不僅如此,滿市集都是面容木讷的中年男子,連一個女子也沒有見到。
正疑惑間,前方傳來一陣喧嘩,隐約還有女子的怒咤聲:“光天化日,怎由得你們強搶民女?”
曹天瑞足步一頓:“是程小姐的聲音!”他立刻大步疾走,向喧嘩處走去。
馮素貞也上前幾步,撥開人群,看到程青玉怒容滿面,擋在一個妙齡少女身前,她面前赫然站着一群衣着奇異的江湖人士,為首的黃發人腳下踩着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叟。
這場景,再聯系剛才聽到的那一聲怒吒,馮素貞心裏對眼下的情形有了幾分了然:程青玉這個仗義性子,還真是走到哪裏都不會變。
她定睛朝那些江湖人看去,頓時愣了——怎麽會是他?
那為首的黃發人卻是個老熟人,欲仙國師座下大護法——金亢龍。
“你這小娘皮,竟敢攔着官家行事?”金亢龍怒罵一聲,揮手道,“剛好今日出來沒什麽收獲,把她也一同帶走!”
“且慢——”曹天瑞上前一步,擋在程青玉身前,和氣笑道,“這位英雄有話好說,我這妹子不懂事,其間可是有什麽誤會?”
金亢龍上下打量了曹天瑞一遍,冷笑道:“誤會?這小丫頭擾了我們替天子辦差,是欺君之罪!”
“對!欺君之罪!”他手下的喽啰叫嚣起來,一個壯漢上前幾步,揮拳就朝曹天瑞打去。曹天瑞生怕傷了程青玉,也不敢躲,只得抱臂抵擋想生生挨過去。
“大膽!”馮素貞勃然作怒,再也忍不住,挺身上前攔住了那壯漢的拳頭,稍一運力,将他帶了個趔趄。
金亢龍定睛認出了她,頓時大驚失色:“是你?”
馮素貞冷笑,慢聲道:“不錯,正是我。”
金亢龍狐疑地看了看她身後,并沒有看到其他人,心底更是止不住地疑慮。他咬了咬牙,喝止了身後的手下人:“見鬼,我們走!”
他身後的喽啰顯然不解為何如此,罵罵咧咧地還想上前挑釁,被金亢龍長刀一揮打了回去,只得悻悻走了。只是臨走時那盯着幾人的目光,有些滲人。
“閨妮閨妮,沒事吧?”老叟向少女踉跄奔去,爺孫倆抱頭哭做了一團。
馮素貞上前溫言道:“老丈,可受了傷?我帶你去醫館看看吧。”
那老叟抹了抹眼睛,卻急急道:“公子是外鄉人?還是快些出城吧,這些人哪裏是好惹的!”
馮素貞強壓着火氣:“外鄉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由着這些人犯王法不成?”
老叟苦笑道:“公子可知道當今聖上最寵信的是何人?乃是欲仙國師!這幫人,就是欲仙幫的幫衆,剛剛那領頭的就是國師座下第一大護法——金護法!”
馮素貞自然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只是滿心疑窦:“他們來邯鄲做什麽?”
老叟嘆氣道:“他們自打月前便來了大名府,說是替聖上征收接仙稅來造那接仙臺。有銀錢便出銀錢,有人力便出人力,若是都沒有,就要拿人口去抵啊!我許久沒有進城,今日帶着孫女來才聽說了,正要出城躲避,沒想到還是和他們碰了個正着!”
馮素貞頓時恍然,怪道這偌大的市集只販賣些不值錢的土貨,擺攤行商的都是衣着樸素的中年男子,原來是有這催逼的惡徒。
她默然無語,咬牙道:“老丈放心,這些,我等是不怕的。你們也不用怕,他們一時間不敢再在此處為非作歹了。”
那老叟雖是千恩萬謝,眼中卻是不信,只是帶着孫女匆匆忙出了城。
馮素貞三人再也沒了逛街的興致,只能意興闌珊地向居住的逆旅走去。
遠遠地又望見了城門處的紅衣炮口,馮素貞感慨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縱然大名府是天朝的龍興之地,也免不了讓這些宵小橫行霸道——不,就連朝堂之上,也是這群宵小在翻雲覆雨……”說着說着,她不由得面露一絲譏诮,心底卻是惘然。
然而,這些天下大事,與己何幹呢?只要自己和父親歸隐山林,縱然那欲仙雜毛覆了天下,改朝換代,也擾不到她父女身上。
悠悠青史,從來只記帝王将相家史。若她自甘做一個升鬥小民,專注于柴米,不關心那青史,青史自然也不會記住她這麽一個小人物。
她輕嘆一聲理了理裘衣的領子,目光陡然一凝。
可是——那個人,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
在大名府人來人往的喧嘩中,她的世界陷入靜谧,仿佛又聽到了那人滿是愧疚的自責聲:
“……在我享受錦衣玉食胡鬧貪玩的時候,我的父兄無謂地鬧着別扭,把這大好的江山交給奸邪之徒……”
“……驸馬,你說自有父皇來做主,可誰又說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憂天下呢?”
“……我不該沾染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個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鬧就行了……”
而後是自己鬼使神差許下的然諾:
“你心中既被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圓了這因果。”
她臉上不經意流露出的譏诮一點點地收了回去,漸漸歸于平靜。
自己答應她時,真的知道自己答應的是什麽嗎?
這因果呵,一旦沾染,便丢不開了。
懷來小院正堂內,天香一手摩挲着封皮寫着清隽小字“聞臭親啓”的信瓤,似乎出了神,一幹人等靜坐一旁,聽着堂下纖細瘦弱的男子将短短幾日前的變故娓娓道來。
最後,他叩了個頭:“公主明鑒,草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天香捏了捏天應穴,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信你說的不是假話。”
單世文卻是忍不住問道:“你說是有人占了你的名頭出了城?那,你的鄉黨都走了,那你就不回鄉了麽?”
名為方大生的青年男子道:“曹會長和草民說,讓我暫且忍忍,不久後他們回再回懷來,再帶我回鄉。”
單世武追問道:“我記得,你們商幫來時是租了城南的一片院落,走前是退了租的,這幾日你藏身何處?”
方大生道:“恒泰昇,我藏在恒泰昇的分號裏,是曹會長和一位公子爺領我去的。那位公子留書與我,說是待過了五日後,再來送信給公主。但恒泰昇的掌櫃昨晚說有人在打聽城裏的徽人,草民心下不安,擔心有什麽纰漏,所以今日匆忙來了。”
單世武大為詫異:“恒泰昇?”怎麽又和那家惹事的錢莊扯上了關系?
天香細眼朝方大生打量了一過,身形個頭确實與馮素貞有幾分相近,只是模樣氣質卻是雲泥之別。他來得頗為莽撞,也未加遮掩,想必會被門口東方勝指派來盯梢的人加以注意,如此一來,馮素貞不在城中之事也就瞞不住了。
所幸,已經過去了三日,若是那人日夜兼程,想必已經遠在千裏之外了。
她讓人将方大生帶下去歇息,而後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
書信不長,她很快就看完了,信手将信函遞給了一旁眉頭緊鎖的張紹民:“張兄,你看下。”
張紹民有些意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罷,眉頭陡然一松。
天香問道:“張兄你看,驸馬的打算可行得通?”
張紹民長身微欠,沉聲答道:“解鈴還須系鈴人,算無遺策,驸馬确有經國之才。”
單世文見自家兄長滿臉心事和欲言又止,卻是克制着一言不發,忙開口替他問道:“驸馬可吩咐了什麽?”
天香點頭道:“你自己看吧。”
她話音剛落,單世文就從張紹民手中抽走了信瓤,湊到了單世武一旁遞給他看。單世武瞪了他一眼,見天香和張紹民面色如常,這才就着單世文的手讀了起來。
天香起身走向堂外,朝着院外南方的天際望去。
她胸口堆砌着無法為外人道的塊壘,沉甸甸地,壓得她鼻尖酸澀。
馮素貞的信中寫的俱是她南下購糧以備春荒的一系列安排。此信與其說是寫給她的,不如說是寫給單世武的,寫給宣大一線父母官的,寫給北地千萬軍民的。
身後傳來單世武“原來如此”的嘆聲,她低下頭,端詳着她方才摩挲了半晌的信封。或許只有這“聞臭親啓”四個字,才是給她的吧。
那人安排得甚是周密,連後續的籌借糧款的方法也一并寫了進去,顯見去意堅決。其實,易地而處,若她是馮素貞,在這樣的困局之下,似乎也只能選擇一走了之。
然而,天香還是感受到了兩世為人頭一回的——委屈。
重生以來,前生的軌跡已經有了太多的變動,已經有太多的事脫離了她的掌控。那些好的壞的變動,在她心中變作沉甸甸的包袱,卻都不及那一個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将自己大半的時間精力都托付在那人身上,又小心翼翼,生怕過猶不及,所耗心力,甚至比前生主政還多。
是我還不值得你信任嗎?
是我,對你來說不夠重要,甚至不值得讓你覺得不舍嗎?
甚至,連當面告別都沒有,就這樣一走了之,将馮紹民其人淹沒在青史塵埃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嗎?
錯亂的思緒中,心髒如同被人挖空了一塊揪了起來,怒氣在胸口激蕩,雙拳也緊緊攥起,又突然地松開。
她呆呆看着信封上的聞臭二字,低聲呢喃道:“去吧,那就去吧……不管怎樣,我也算是改變了你這一世的軌跡。”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黎明時分,夜色化作如同墨染的深藍。店家已經早早地備好了喂馬的黑豆,天明之際,這些昨日入住的客人就要再度踏上奔波的驿路。
桌上寒燈如豆,幾張信紙的淋漓墨跡還閃着尚未幹透的光亮。馮素貞擱下了筆,将又一張滿是字跡的紙攤在一邊。
她頓了頓,卻低聲一嘆,将桌上的紙湊到油燈旁,悉數點燃,扔到了銅盆裏,看着火舌将上面一個個的文字和被淚水暈開的痕跡吞噬幹淨。
她坐在桌前,安安靜靜地剪起了指甲。
她将剪下的碎屑一同掃進了信封裏,又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也放了進去。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把這個空信封封了個嚴實,馮素貞自失一笑。縱然千言萬語,總寫不出自己的愧疚和自責,既然如此,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知女莫若父,哪怕收到的是個空信封,他應該也能明白自己的意圖和心境吧。
她喃喃低語:“就算是我不曾答應過她什麽,便是憑着她的那份聰明和情懷,我也應當回去。我不應該,不應該将她的後半生甩在那樣一個帶着污名的泥潭之中。”
沉吟之際,門外傳來了曹天瑞的聲音:
“馮兄,我們要動身了!”
馮素貞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曹公子,我恐怕今日不能與你們同行了。”
曹天瑞一愣:“這——”
馮素貞自行囊中掏出一物:“曹公子,我這裏有一卷聖旨,是昔日張大人帶來的。內裏是空的,但是宮中記過檔,持之者懷來諸多事宜均可從權處置。有這卷聖旨拿出去,任誰都不能說你是矯诏。縱然我不親去,你在收糧之時,也有諸多便宜。”
曹天瑞頓時知道了這物事的利害之處,方才一瞬間的疑慮立時消散,一時間喜上眉梢。
馮素貞補了句:“但這畢竟是卷空聖旨,若用于正當收糧之事,我都可以周全,若是用作他處——”
曹天瑞忙不疊地點頭:“馮兄放心,馮兄放心,曹某縱然有些小機靈,卻沒有那敢為非作歹的本事。”
馮素貞沉聲道:“我身上仍有事務未清,現下不能随你同往徽州去了。但收糧之事不可耽擱,還望曹公子居中調度,将此事做成。我在北邊,等着你運糧過來。”
曹天瑞拱手行禮:“馮大人放心,曹某定然不負所托。”他伸出手來,想接過那聖旨,卻見馮素貞搖了搖頭,越過他徑直向馬棚走去。
曹天瑞不明就裏,只得跟着她尋到了正在收拾行囊的程青玉。
馮素貞開門見山地向程青玉辭行。
“驸馬不與我們一道走了?”程青玉驚訝不已。
“是,我這邊還有些事情需要了結,”馮素貞沉靜道,“收糧之事,我全托付給了曹公子。但他一人難免有不周全的,所以還望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