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用心如日月,(1)
懷來驿上房之中,貼着各式各樣的紙條,俱是幾日來王直楠為九門提督東方勝所挑選的詩詞佳句,飲馔起卧處理公文俱是在其間。在這些情意綿綿的詩句的潛移默化之下,東方勝這個自幼不甚讀書的纨绔竟也能開口吟誦幾句詩文了。
初時,東方勝頗有些自得,但此刻,他已全然将這欣喜抛在腦後了。
馮素貞自七日前進了城,便再未在人前現過身。
外間一人匆匆進了屋來:“——小侯爺!”侯府出身的昭信校尉陳百壽的面色有些難看,“小侯爺,總算查到了,三日前傍晚去了公主行在的那人是徽幫的。那日,天香公主直接将他留在府中,屬下跟了幾日,才從他們府裏負責采買的……”
“徽幫……”東方勝呢喃一聲,“憶當時……”他一頓,改口道,“我記得,五日前的清晨,徽幫退了之前賃的居所,二百一十六個人全都出了城?”
陳百壽硬着頭皮道:“是。”
東方勝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齒道:“彼何人斯!?”
雖然不知道小侯爺怎麽用了這麽生澀的問句,陳百壽還是撲通屈膝跪下,澀聲答道:“屬下——尚未查明。”
東方勝狠狠朝案上一拍:“可恨——此恨綿綿無絕期!”說完卻是一愣,頓時更加着惱,擡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一把扯掉了貼在一旁牆壁上的詞句:“走!”
他怒氣沖沖地沖出房間,撞翻了小心翼翼捧着又一百個佳句過來獻寶的王直楠。
冬日漸近,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城南門官張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近來懷來都是出城人多,進城人少,眼下到了這時間,除了幾個懶散看門的土丘八,已經半個時辰沒見到進出的人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正準備令人落鎖,卻又看到數丈外有幾人小跑着奔了過來。
他道了聲衰,還是老老實實留了門,勘察起了路引文書。
查着查着,身後忽然響起了一片嘩然,喧鬧中,仿佛有人念叨着“公主”“太子”“九門提督”等等詞眼。張四不禁心裏癢了起來,頻頻回首向後張望,他手下的幾個守門兵也頗為好奇,這一個打岔,幾乎沒怎麽細察就将來人悉數放入城中,見最後一個黑衣的纖瘦黑臉青年進來了,便急急忙忙地鎖了門,便跑去瞧熱鬧了。
有熱鬧看,怎麽少得了天香,尤其是,這熱鬧正發生在自己家門口。
此刻,她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豬蹄湯,正從喧鬧的門口探頭向外張望。
天色将暗,火光熠熠,東方勝一馬當先地站在門前,目中似乎要噴出火來:“張紹民,少廢話,将人交出來!”
Advertisement
門外的張紹民從容笑道:“此處乃是當今太子行在,提督大人此話何解?要我交什麽人?”
東方勝冷冷一笑:“本督在此盤桓了月餘,對太子殿下相敬如賓主,井水不犯河水,張紹民你少用巧言織落網。我今無所求,只要那個徽州人!将他交給我!”
這小霸王言語居然高深了起來,張紹民面露難色:“提督大人此言下官卻是聽不懂了。這府中住的是兩位鳳子龍孫,日暮天晚,提督大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驚擾了貴人休憩。”
見張紹民打起了太極,東方勝泠然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縱擾了你又何妨!”他今日來得匆忙,沒帶京營的兵,帶的都是如臂使指的十幾個自家府兵,他稍一擡手,衆人便呼喝上前,亮出一片寒光,絲毫不忌憚府中住的乃是當朝太子。
周遭圍觀的百姓一時嘩然。
東方勝環顧一周,用眼神平息了周遭的喧嘩,轉過頭來繼續寒聲道:“我來此多日,全是奉旨行事,并未逾越造次,張紹民你應知我意!若是今日不遂我願,我東方勝不懼跟你拼個魚死網破!”
他竟然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叫嚣着說出了這番話,張紹民不由得攥緊了拳,雖然單世武幾日來已經增派了人手防衛,剛剛單世文也從後門溜出去向懷來衛求援,但東方勝乃是名義上的欽差,若真是見了刀劍,這事兒實在是不好看,太子在懷來積攢起的好聲望也會受了牽累。
雙方一時僵持,場面頓時落針可聞,此時間,一絲異響格外引人注意。
天香倚門啜飲熱湯,唇齒相碰的吸溜呼哧之聲清晰可聞,若是莊嬷嬷在此,定然是要念得她耳朵起繭了。
正黃昏,此聲聽來格外紮心,隐約有肉湯香味傳來,有的年輕的一個沒忍住,吞咽了一下分泌過旺的口水。
東方勝仰頭望去,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喝湯的天香,冷哼道:“公主好興致,我等餓着肚子來辦差,你看戲倒看得開心,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他覺得這句似乎用得不合适,沒有說完。
“民以食為天,此時間正是我府上晚膳時分,若不是張大人怕冷落了你,依着我的意思,得是吃了飯再出來迎你,”天香呼嚕嚕将剩下的湯汁喝盡,笑眯眯道,“九門提督大人既然光臨寒舍,自是不好讓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我得了個食單,叫廚下煨了好一鍋蹄髈,各位來都來了,喝碗湯如何?”
說着,就有下人擡了一桶熱湯出來,天香撸起袖子,殷切地用木勺攪動湯汁,分起了湯羹。
張紹民哈哈一笑,接過天香遞來的碗,呼哧喝了一大口,啧啧贊道:“入口肥糯,咀之柔彈,膠質腴滑,濃鮮暖香——好湯羹,好湯羹,各位兒郎,喝一碗暖暖身吧!”他招呼着自家府兵和借來的守衛過來喝湯,方才的劍拔弩張之勢倏然瓦解,只見一片暖意融融的噴香白霧。
這邊喝得歡快,另一邊頓時更覺饑腸辘辘,已有人将湯遞到了侯府府兵面前,但東方勝始終陰着臉,因而沒人敢接受這敵方的“賄賂”。
天香向東方勝招了招手:“東方勝——”她輕聲喚着,又緩緩補道,“哥哥。”
東方勝僵了下,偏過臉道:“公主這是吃錯什麽藥了?”從小到大,天香還真的從沒叫過他哥哥,哪怕他們同根同源,有着共同的祖父。
天香上前走了幾步,坦然道:“你本來就是我哥哥,叫你一聲哥哥,沒什麽不對。怎麽,你這做哥哥的,不肯喝做妹妹的這一碗湯嗎?”她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了一碗湯,直接遞到東方勝眼前,“不就是要見個人麽?何必這麽大聲勢?見是見得,只是這人膽小,還是不好直接交于你。剛好你來懷來多時,還沒到我府上做過客,喝了這碗湯,你獨自随我一道進去,那人随你審問,如何?”
東方勝略一思忖,擡手接過肉湯一飲而盡,轉頭對手下吩咐道:“你們在此處候着!”
陳百壽急了:“都督,讓屬下陪你——”
東方勝一擺手道:“素來只有他們防着我,本督何須防着他們!”他咂了咂嘴,“這湯不錯,你們喝吧!”
天香莞爾,轉身引着東方勝向院內走去。
東方勝随着天香穿過玄色大門,跨進了這個近兩個月來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這院子實在是太小,方方正正、兩進兩出,除了牆邊載着的一排小楊樹,連個園子都沒有,幾乎一眼就望盡了。他邊走邊打量周遭的陳設,突然想到了什麽,陰測測道:“天香妹子,怎麽只見張紹民,卻不見我那好妹夫馮——紹——民呢?”
天香随口答道:“哦,他呀,現在是晚膳時間,自然是吃飯呢!”
東方勝大感意外:“馮、馮紹民在這兒?”話音落下,他才察覺到自己着了相,忙又換了冷臉。
天香道沒有回答,徑直推開接近後門的小房間:“喏,你要找的人在裏面,自己進去問吧!”說罷,便立在門口,并沒有跟進去的意圖。
東方勝心底閃過一絲猶疑,但仍是進去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東方勝就沉着臉出來了,其實,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裏有了數,只是仍是不信地細細盤問了一遍。
“你不是說馮紹民在這裏?”東方勝虎着臉向天香問道,“聽裏面那小子言語,你那好驸馬分明是已經喬裝出了城!”
“我只說他吃飯呢,又沒說是在我這裏吃飯。”天香翻開兩掌,一臉無辜,“我也不知他在何處吃飯。我也是納悶兒,我好端端的驸馬怎麽就背着我出了城!東方都督,你這麽關心她,可是知道什麽內情?”
“哼!”東方勝心知八成是因着自己打草驚蛇才驚走了馮素貞,卻還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會不知曉!”
天香無奈嘟囔:“又不是我願意嫁的……”
東方勝這才記起當初天香下嫁之時那叫一個百般不情願,立時對馮素貞的身份更為篤信,心底更是起了維護之意以致于緘口,只哼了一聲,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門,見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着人家的湯吃着人家的肉,東方勝冷着臉咳嗽了一聲,陳百壽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東方勝瞧着他們油光光的嘴更覺鬧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時沒留神撞倒一個白頭老翁,幸虧一旁的黑衣年輕人及時伸手托着,這才沒摔折一身老骨頭。
東方勝餘光一駐,腳步卻沒停,徑直向驿館去了。
唱戲的沒了,熱鬧也沒得看了,圍觀群衆一哄而散之後,單世武方才帶着全副武裝的懷來衛士兵姍姍來遲。
張紹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釋之後,好聲好氣地送走了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時,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與他說了什麽?東方勝怎麽去得這般快?”來勢洶洶去也匆匆,怎麽喝了碗湯就收拾家夥走了?
“我沒做額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們說了什麽,就和他說了什麽,只省去了驸馬托他給我帶信的關節。至于東方勝為什麽去的這麽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後不在乎地背對着張紹民伸了個懶腰——“大約,是餓了吧。”
馮素貞啊馮素貞,我可是幫你拖延了三日,又隐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盡量跑遠些。
張紹民安頓好了巡防營衛之事後,便去了隔壁縣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靜,先去書房安撫了太子和小花兒,盡管這兩人看起來絲毫沒有收到任何影響,倒是李兆廷抱着杆槍,守在門口,仍是一副一夫當關的緊張模樣。
天香又去了後廚,好一番誇獎了廚娘石娘子,為免東方勝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囑咐了她在外出采買時将方大生的身份洩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誇得眉飛色舞,仍是謹慎道:“俺平時是個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對着外人說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撫了她,又誇贊道:“今日的黃豆蹄髈湯炖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歡天香誇自己廚藝,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俺可不是自誇,俺這炖湯的手藝可是懷來城裏頭一個,你看驸馬爺平時不愛吃肉的剛剛都喝了俺三碗湯!公主愛喝,俺明天接着炖!俺聽說看到那王屠戶明天要新殺一口三百斤的豬……”
天香随着石娘子的唠叨聲頻頻點頭,賞了她五兩銀子叫她明日去買半扇豬回來,而後轉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是推開自己房門時,她腦海中閃過一片電光石火——
“你看驸馬爺平時不愛吃肉的剛剛都喝了俺三碗湯……”
驸馬爺……不愛吃肉……剛剛……喝了三碗湯……
驸馬爺?剛剛?
剛剛?!
她腦子一亂,跨進房間的身子一僵,險些栽倒在自家卧房裏。
她狼狽地沖了幾步站穩,卻聽到房內一聲輕輕的悶笑:“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聲看了過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聲在街外響起,宣告了夜的到來。
火爐上的銅壺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銅爐灌滿了湯婆子,又将湯婆子塞進了被褥裏。
門吱呀一聲響動,有人帶着一身皂角香氣的氤氲進來了,她“蹭”得從床上彈起來,結結巴巴道:“洗好了?”
來人在頭上搭了塊棉布,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開口卻是帶着笑意:“嗯,直覺得洗去了幾斤塵垢,洗完之後,感覺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裏就那麽誇張,雖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吓了我一跳,但你畢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裏就沾了這麽多塵土——不過,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覺吧。”
那人搖了搖頭:“你坐罷,我先烤烤頭發。”說着,便緩慢地搬了個凳子,在火爐邊坐下了。
天香見其走動動作有異,忽的想到了什麽,忙起身翻箱倒櫃地找尋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損傷膏來。
她遲疑地上前,将藥膏放在桌旁:“你連着騎了這幾日馬,若是有了損傷不妨用這個塗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覺。”
說罷,也不等人回應,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過半,皓月當空,繁星點點。
天香從書房回來,并未急着回卧房,在院子裏踱了起來,
馮素貞的悄然歸來并未驚動任何人,知曉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團亂的時候,在後廚收拾湯鍋的石娘子。
想想當時那情景,饑腸辘辘的馮素貞鑽進廚房狂飲三大碗肉湯,天香不覺有些想笑,卻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個調個醬汁都如磨墨般閑雅的馮素貞,是經歷了怎樣的餐風露宿才會如此狼狽?
她沒顧得上詢問太多,馮素貞也只是簡單說了句“與徽幫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後孤身折返回來”。
這一去一返兩千裏路……
天香心中滿是困惑,不覺念念出聲:“跑就跑了,你怎麽就又回來了?”
身後忽有人聲響起:“怎麽?公主是嫌我回來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吓,猛地轉身看去,只見馮素貞一襲白衣,墨發已然束好了玉冠,閑适地下了臺階,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來。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說,只好道:“我還以為,你會随着他們在徽州過了年再回來。”
馮素貞到了她身邊,靜了一刻:“我原本也以為,我會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話,靜等着她的後話。
馮素貞的後話卻帶了幾分調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經對我的教誨,覺得既然身居高位,還是不要事事親力親為的好。”
天香莞爾,沒再追問這一茬。
馮素貞問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圖謀?”
天香想了想,點點頭。
許徽商以高價購糧,以利誘四方行商運糧北上,來年春荒既解,北地糧價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軍田券捅了簍子的恒泰昇借款購糧,用對察哈爾的戰利做賭,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問道:“我問你,若是來春察哈爾一戰未能結束。我父皇又因為修接仙臺耗空了國庫,你拿什麽來兌現給徽人的承諾?”
“若真是鬧了饑荒,再做圖謀,就太晚了,那可是千萬人命的大事。而財如流水,動則生,靜則涸。左右騰挪,總是變得出來的,”馮素貞秀眉輕挑,言笑晏晏道,“何況,我有你這麽大的靠山,有何可懼?”
那你還動不動就想甩掉我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诽。
這話自然是不能說出來的,她徑直伸手扯了扯馮素貞的臉頰。她自是曉得分寸,沒等那人反應過來掙脫就收回了手:“也虧了你沒有就此甩下這麽個爛攤子一走了之。”
馮素貞的笑容陡然斂去,神色黯了下來。。
良久,天香聽到她長出了一口氣:“其實,我有想過,要不要丢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麽……”天香沒有問完,眼裏滿是探詢。
馮素貞卻不說了,只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輕啧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随着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見萬裏無雲,月華如練,銀白色的清輝灑落下來,正落在馮素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個人都發着光。
天香眸子一縮,別開臉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馮素貞忽然轉過來,“若是我當真一去不返,人間蒸發,你會怎樣?”
天香心頭一震,失聲問道:“什麽意思?”
馮素貞認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馬,若是身為驸馬的我憑空消失,身為公主的你,會怎樣?”
天香靜了片刻答道:“不會怎樣。”
馮素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強壓着心裏陡然竄起的不安,平靜道:“我自幼驕縱胡鬧慣了,我父皇也是寵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馬不見了蹤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釋。”
說罷,她微側了身,不去看馮素貞的神色:“怎麽,你與我認識這麽久了,還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嗎?”
她沒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別,只等到一聲近乎嘆息的笑——
馮素貞的聲音和緩而沉靜:“起初,我以為公主只是個任性刁蠻的天潢貴胄。相處下來方才曉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轉過身,看到馮素貞走出了那片陰影,向自己走過來:“我原本,确實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實在不忍因我的緣故,使這輪明月蒙塵。”
天香一愣,竟無言以對。
她又能說什麽?
徑直捅破那個馮素貞緊緊隐瞞哪怕身死也不願說破的謊?還是大大方方寬慰她,勸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貞潔虛名、了無牽挂地一走了之?
“呵,”馮素貞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天香的肩,柔聲寬慰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天香心裏一緊,抓住馮素貞的袖子問道:“交代?你想做什麽?”
卻只見馮素貞臉上彎出了疲憊的笑意來:“好了,公主,我着實累了,歇息吧。”她口氣輕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輕,卻又心疼她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滿腹疑惑,由着她去歇息了。
不多時,院落中各房中的燭火都熄了,整個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餘滿地清輝。
四聲鼓響,馮素貞睜開了雙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綿長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令人聽着便覺得靜谧安寧。
馮素貞起身靜坐了會兒,摸到衣袍換上。
她扭頭借着月光端詳了陣子天香的睡顏,見她眉睫翕動,确信其睡得沉沉,這才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
不料,門口忽然蹿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一把壓住了她的雙臂!
馮素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縮身形,掙脫了他的鉗制,正要把房門關上,卻被那人伸出胳膊來,強行把門別住了。
“果然是你!別動,當心我喊人過來!”那人低聲威脅道。
此言一出,馮素貞驚駭不已,來人竟是東方勝!她咬牙不語,一記長拳直擊東方勝面門。
馮素貞以內功見長,東方勝卻是戰場上熬出來的外家功夫,見狀反應機敏地輕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帶便将她帶出了房。
馮素貞自是不甘受制,左掙右擰,二人在院子裏相互角起力來。馮素貞身子靈活,猛然旋身肘擊,東方勝吃痛,不由得一松,讓馮素貞跳出了鉗制。
東方勝壓低了聲音冷笑道:“我不是來與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過你,鬧将起來,可是不美!”
馮素貞銀牙緊咬,寒聲道:“東方都督漏夜造訪,到底想幹什麽?”
“我為何來此你會不知?”東方勝苦笑一聲,“馮素貞,我知道你是馮素貞!”
馮素貞斷然否認:“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個女人,你是馮素貞。”東方勝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東方勝的妻子,你是馮素貞。我并非是出言詐你,我是有了真憑實據的。”東方勝說着,臉上不自覺地有點燒,幸而馮素貞壓根沒看他。他卻又覺得羞惱,一把又握住了馮素貞的手腕,強行将她的臉擰向自己。
馮素貞自是不肯輕易就範,立時大力掙了起來。東方勝低聲狠道:“不想讓我大喊說馮紹民就是馮素貞的話,你就別亂動。”馮素貞動作一滞,擡頭盯着東方勝,緘默不語。
東方勝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聲響怒道:“果然是你——”
馮素貞打斷了他,她回頭看了眼天香的卧房:“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是從哪裏進來的?”雖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後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衛森嚴,但小院外圍牆都是守衛,哪怕是飛進來一只鳥都看得清清楚楚。
東方勝收了口,攜着馮素貞向後牆走去。
馮素貞不明就裏,走着走着,忽然就被東方勝帶了一個趔趄——“小心”。
馮素貞站穩身子,定睛一看,後牆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地洞。
她這才注意到,東方勝滿頭滿臉的土。
東方勝推搡着讓她先鑽了過去,而後自己也跟了下來。
馮素貞摸索着前行,忍不住問道:“這個洞哪兒來的?”
東方勝悶聲道:“傍晚時分我在街上隐約瞧見一個人像你,又不敢确認,就派人到了你們的隔壁院子,挖了這個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馮素貞默然,小院西側是府衙,東側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後院足有兩丈遠,初時張紹民預備将隔壁院子賃下居住,後因不便防守而作罷,卻沒想到被東方勝鑽了空子。
馮素貞鑽出地道,見到偌大的院子空無一人,想必都被東方勝清了場。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東方勝氣喘籲籲地鑽上來時,殘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這魂牽夢萦的人影,他靜靜看着,不由得癡癡呢喃:“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他突然覺得,王直楠給他準備的那些個句子,還是有點用的。
馮素貞背後一涼,跨了一步冷聲道:“怎敢和東方都督同夢?”
東方勝自失一笑,怆然道:“真的是你,你還活着……你為何要假死避開我?”
馮素貞冷聲道:“活着既然是要嫁給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樣?我有哪裏不好,你竟然寧死也不肯嫁我?”東方勝心中滿是挫敗,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斷,咬牙切齒道:“皇上和我說過,‘女人,是一種死心眼的動物,只要心裏有了一個男人,她就永遠忘不了他’!難道你就一門心思認定了那弱雞一樣的李兆廷?馮素貞,我哪點比不上他?論身份,論相貌,論能力,我哪點比不過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裏配得上你?!”
馮素貞被他這诘責的語氣惹得心頭火起,怒對:“你憑什麽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覺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東方勝不自覺得拔高了聲調,“我配不上你?我哪點配不上你?論身份,我是皇家血脈,身份高貴,你有什麽不滿意呢?論相貌……”他頓了頓,打量了下眼前的“馮紹民”,“……我确實沒你好看,這世間沒有幾個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個英俊的熱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馮素貞笑了,“那論能力呢?論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強取豪奪,為非作歹,可還敢說配得上我?”
她語速太快,東方勝應接不暇,一愣之後驚問道:“那你是想要一個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馮素貞搖頭:“不,我要的是一個讓我打心底裏喜歡的人,一個憑着他自己讓我歡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絕之後像個三歲小兒一般去尋大人為自己做主、強行賜婚的纨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讓你馮家因着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東方勝怒不可遏,出言威脅道。
馮素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嗎,你已經這樣做過一次了,我馮家,已經家——破——人——亡了!東方勝,我已經死過一次,你再也不能對我以勢相壓了!”
東方勝轉身猛地一拳擊向院子中間的枇杷樹,只擊得指節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樹幹也裂開來。
他轉過頭來頹然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不是跑了嗎!”
馮素貞定定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拳頭,忽然走上前,從懷裏掏出塊帕子,拽過他的手,幫他把手包了起來。
“你……”東方勝訝然。
馮素貞擡眼看向他:“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你有一個機會,得到我。”
東方勝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什麽?!”地道裏的天香勃然大怒,頓時想要站直身子,卻直接撞了一臉土,她清醒過來,趕緊捂住了口鼻。
盡管那二人已經盡量打得無聲無息,卻還是驚醒了她,她本想着上去助拳,沒成想,兩個人竟然聊起來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鑽進地道過來,竟然直接聽到這麽句石破天驚的話!
天香頓時覺得頭皮發癢,仿佛有青青草株鑽了出來。
“交易,”馮素貞平靜道,“我和你做個交易,待事成之後,我可以讓你得到我。”
東方勝上下打量了馮素貞一遍,慢慢道:“說吧,你要做什麽交易?”
馮素貞不假思索道:“很簡單,改弦易轍,棄暗投明,”她略一停頓,繼續說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兩斷,助我等清君側!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幹脆,只在最後一句話裏帶了幾分遲滞。
天香分明看不到馮素貞的神情,卻又從這話語裏模糊看見了她的倔強——這就是,你打算給我的交代嗎?
東方勝眼眸一縮,恍然間仿佛看到了經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襲紅色嫁衣,烈烈明豔動人,卻是柳眉倒豎,長劍直指——“你覺得強扭的瓜甜嗎?”
而面前的這個人,雖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樣,但說出話來冷靜自持,仿佛說的并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一般。
一時間,他竟無法将兩個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問道:“你覺得強扭的瓜甜嗎?”
馮素貞一哂:“通常強扭的人不會在乎這瓜甜不甜,他們只在乎瓜的時價。”她擡眼看向東方勝,“我記得,你是不會在乎,這瓜是強扭的還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帶着譏诮,向來清冷的容顏竟透出了幾分入骨媚意來。
東方勝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觸摸馮素貞的臉,卻見對方警惕地後退了一步:“都督還請自重。”
東方勝緩緩收回了手,漸漸昂起頭來,恢複了平素驕矜的神态:“呵,真當我東方勝是傻的不成?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诓騙于我?若是爾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幾日一樣一跑了之,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話一出口,他頓覺不對,但已來不及改口。
馮素貞一聲輕笑:“所以,你是接受了這筆交易。”
東方勝虎着臉道:“你不過是急中生智找了個由頭诓我!若是注定毀約,又算是哪門子交易?”
馮素貞心平氣和道:“我不會毀約的。而且我此來并非臨時起意,就算你今夜沒有登門造訪,我也會主動找上門去。”
東方勝哼道:“若不是我發現了你是馮素貞……你又豈會……”
馮素貞搖着頭笑道:“是!若是沒有被你發現,我根本不會出此下策!”
東方勝惱怒:“馮素貞,你莫以為我只能老老實實聽你擺布!”
馮素貞卻笑得更響亮了些:“是,東方都督你身份貴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細看來無非兩種:一是上報朝廷,處決了我這個罪犯欺君的女驸馬;二則——”她陡然湊近,“——讓馮紹民人間蒸發,将我強行留在你身邊,變作你的禁脔。”
她湊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溫熱氣息立時擾亂了東方勝的思緒。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移開,片刻之後才惡聲道:“不——我還可以殺了你,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他徑直去摸身旁的長刀,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初時為了便于鑽入地道,是将長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馮素貞察覺到他的狼狽,三步兩步過去将長刀撿起,交到了東方勝手上:“是,你可以殺了我——我馮素貞形單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內無財勢,外無權柄,命如塵土。而你卻有諸多擁趸,位高權重。我本已遁出千裏之外,卻又千裏奔波而來,只是憑着,一個‘信’字。我信你,信你對我的情義,信你胸口裏燃着一把火。”
東方勝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麽,又狐疑起來,“你口口聲聲說,我配不上你,但你卻甘心情願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誠嗎?還是說……”
馮素貞皺眉道:“鏟除奸佞,匡扶國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無須多想。”
東方勝冷笑:“我倒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