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隔簾梅花誤,哪識香自來
丞相之位當然沒有天香所想的那般不重要,只是她從來地位超然,将那些可能會有的影響都忽略不計了。
在前生主政十年、見慣了龍争虎鬥的天香可以對丞相之位不看重,但欲仙可不能。
欲仙丞相近日來可謂春風得意。
自打拜了相,他便除下了一身道袍,換上了一身正紅色的宰相官服,喜氣洋洋地接待着四面八方的恭賀和贊揚。
當然,攻讦他的聲音還是有的,但欲仙對現下已經很是滿意了,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他看到更多的是:從前那些一口一個妖道罵他的那些官員如今是噤若寒蟬,不敢惹他;而那些從前冷待他的,此時卻有不少是熱絡起來了。每日欲仙宮裏都能收到成堆的拜帖和宴飲的邀函,還有不少主動投到他門下做他弟子的。
從前的外人都是如此,一開始就追随他的人又怎能沒有表示?
欲仙幫十二分舵的舵主們特地帶着手下從天南地北趕至京城,幾百來號人聲勢浩大地包下了整條煙花巷為自家幫主慶賀。
丞相門人居然大張旗鼓地眠花宿柳,着實令整個京城為之震驚。
天香聽到包打聽單世文和自己講述此事,當即興致盎然地表示想去煙花巷裏開開眼界,被馮素貞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怎麽,我要去找姑娘你吃醋了不成?”天香打趣道。
馮素貞面色一僵,她近來因着那日的了悟而心中有鬼,對天香這打趣格外地敏感,便偏過頭不回答。
單世文接話道:“公主怎麽這麽說,難道就不怕驸馬爺去青樓找姑娘嗎?”
天香哈哈一笑:“這有什麽?她若要找便找,我定然幫她挑個有才情的美人兒來。咱們驸馬如此花容月貌,兩人坐在一處鼓琴奏歌,看來多賞心悅目啊!”
單世文暢想了一下那情景,佩服道:“公主高見,有公主撐腰,也不怕驸馬和別人搶姑娘打架了!。”
天香一愣,想起自己之前和東方勝編出來的風流韻事,一時笑得更歡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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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身邊知情的人如李兆廷張紹民等都是諱莫如深,不去提及,只有三十文這小子敢當着馮素貞的面捅出來。
“那自然,現在,有本公主給她撐腰呢!”
馮素貞臉色沉沉,她雖是咳嗽着瞪了單世文一眼,心下卻多了一些釋然:天香對待自己這态度如此豁達,倒不像是情之所鐘的樣子。但轉念一想,她又難受起來:她一直以來千防萬防,現下天香對自己倒确實沒什麽不得了的情愫,但自己卻仿佛已然對人家動了心。
她又糾結起來。
見馮素貞臉色變換得都快黑了,天香忙換了話頭:“對了,三十文,我和菊妃娘娘說要一道聽戲,但我很少聽那咿咿呀呀的東西,也不知此時這京城裏哪個戲樓子好。你出身勳貴之家,認識的纨绔多,應該曉得吧?”
單世文思忖了下道:“公主,不如就請來福樓的班子,那裏的角兒好,有時候還會自己寫新戲唱,最是新鮮。”
天香想了想:“最好還是我親自去聽一場,才好請到宮裏去。不然若是唱得不好,豈不是掉了我的面子!”
單世文應道:“公主若是想去,屬下就找愛聽戲的朋友給您勻個包廂出來!”
“好好好!”天香連聲答應着,扭頭對馮素貞道:“既然不讓我去青樓,那就陪我去戲樓吧!”
馮素貞醒過神來,冷着臉答應了。
欲仙丞相這幾日忙得不得了。功是要慶的,那些欲仙幫裏的兄弟們要賞的,自家的筆墨班子是要組起來的,那些被欲仙幫敲詐打劫了的苦主是要設法彈壓和收買的,空頭富貴是要許的,禮是要收的,宴是要赴的。
欲仙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在忙碌和宴飲玩樂中度過了幾日,也空口白牙地許出去不少官職,俨然将自己天南地北的十二分舵門人都拔成了封疆大吏。
吏部封相的流程走完,欲仙領了相印,便志得意滿地向着文淵閣而去。
文淵閣,這是他這個內閣之首的辦公之處。從前,欲仙曾幾次三番地路過此間,他當時覺得這裏紅檐碧瓦的臺閣很是精致,但自己進去了才發現——
娘的,還不如自己的欲仙宮一半大呢!
閣臣裏有兩位已經和欲仙有了交情的,見他履新而來,特意辦了個小小的履新儀式,将他邀進了內閣,給他指明了他的固定座席。
欲仙沉默。
娘的,自己剛才怎麽會以為這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是自己的!
但除了兩位對他稍稍熱絡一些的,另外四位閣老卻是連起身都沒有,只是略略擡了擡眼,向他點頭示意了一下。
他喚了人來清理了一下座位,把屬于劉韬的一些物件兒統統賞賜了下屬,而後按照五行八卦的陣法把自己用熟了的筆墨歸置好,這才清清爽爽地落了座。
才坐下沒多久,兩位閣老打起來了。
是的,打起來了。
“同樣是歉收,怎麽給太原府的赈濟要比松江府多那麽多,你這徐老西兒!你這是拎勿清,徇私!”
“張蠻子,你瞎扯淡!太原府多大,松江府多大?松江府本來就富庶,少貼補點又怎麽了?”
徐閣老和張閣老兩個加起來一百三十來歲的重臣各自操着家鄉口音,一句一句地嗆了起來。
一直笑眯眯地用紫砂茶壺喝茶的陳閣老在旁邊一疊聲地勸:“對對對,張閣老有理。”徐閣老瞪眼。
他忙道:“徐閣老說的也對。”張閣老吹胡子。
陳閣老一拍大腿:“哎呀,做人呢,不要這麽大火氣,來來來坐下來喝茶。”他心裏咕哝,若是那最會雲山霧罩的定海神針劉韬在,這兩人是決計打不起來的。
欲仙在一堆邸報和兩位閣老掏裆揪胡子的全武行中,度過了自己真正作為丞相的第一天。申時一刻,放班的鼓聲一響,欲仙就坐不住了,連忙步履匆匆地回了欲仙宮。
他自我安慰,明天就會好的。
但第二天,張閣老又和王閣老嗆了起來。
欲仙嫌煩,便不去管他們,直管拟了自己想封的官職,和另外兩個和自己相熟的閣老聊了起來。
那陸閣老虛着眼睛朝着那長長的名單打量了一遍,咂咂嘴道:“國——丞相啊,這個單子怕是不妥啊……”
“哦,是哪裏不妥?”欲仙虛心求教。
陸閣老道:“國朝定例,這五品以上的官職,需要陛下首肯,內閣複議,方能授下。而這七品以上的官職,則是需要內閣拟定,陛下批了,方能敕封。無論哪條路子,這封官賜爵之事都繞不開陛下和內閣啊。咱們內閣裏——”他瞧瞧朝其他閣老看了過去,“您也看到了,一個個都是驢脾氣,怕是沒那麽好過啊。”
欲仙一怔,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想來自己這個買來的丞相,是使不動那幾位驢脾氣的閣老的,忙轉頭問道:“齊閣老,吏部那邊兒你熟,你看看有沒有能繞過內閣讓我直接封了的官兒?”
齊閣老和陸閣老相視看了看,道:“除了丞相府上的一些幕僚是由丞相自己來定,地方上的一些九品胥吏倒是可以由吏部直接任免……”
欲仙蹙眉:“這也太小了些。”
兩個閣老只好打着哈哈兒,沒說什麽。
見欲仙愁眉不展,陸閣老想到欲仙答應要給自己的金丹,忙道:“其實,還有個路子……”
欲仙忙問:“怎麽說?”
陸閣老道:“不是要修那接仙臺嘛……這修個工事,最好加官兒,雖然是工部的下等活兒,但好歹領了官身,以後也好再做拔擢啊。”
欲仙一想确實也有道理,便心事重重地過了晌午,直奔皇帝的禦書房去了。
但他卻撲了個空,被告知皇帝出宮去了。
欲仙大驚,這皇帝平素最不好走動,怎麽如今說出宮就出宮了?
他沒問出皇帝的去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內閣裏的張閣老和王閣老依然吵吵嚷嚷地互嗆。
又到了放班時刻,今日欲仙有宴飲,換了常服之後便擺着官威又到了那被包了場的煙花巷陌。
天香行事風風火火,說要聽戲,翌日就又換做了聞臭的打扮,拖着馮素貞要去那來福樓。但她還記着昨日單世文對欲仙幫衆人繪聲繪色的描述,腳下鬼使神差地路過了這紅粉巷子口。
欲仙幫的分舵舵主正在門口恭迎自家幫主的到來,十分引人矚目。
倒不是這人多氣勢足,而是這衆多舵主的打扮,着實的一言難盡。
不止是穿得赤橙黃綠,連頭發也是五顏六色,缤紛多彩,除卻中間一位儒生打扮的看起來還像個正常人外,其餘人都是誇張至極,簡直比天香上輩子見過的西洋人還要古怪。
天香驚道:“有用的,你說那國師——啊,那欲仙丞相是不是實際上是個瞎的,才能讓自己手下人如此裝扮啊?”
馮素貞朝那些人打量了一番道:“欲仙幫奉的雖是道教,但和正一教教旨大相徑庭,他們這裝扮,又是十二個人,怕是和五行八卦天幹地支相關。”
天香驚訝:“你還能看得出是十二個人啊,我只看得到一片五顏六色,根本分不清有幾個人。”
馮素貞遙遙指了一人道:“你看那人,頭發是黃的,鞋子也是黃的,對應的乃是坤卦,想必此人是自西南而來。而他上身着綠衣,下身着棕褲,則如草木破土而萌,對應的乃是甲子,乃是東向。西南而偏東,此人又腰系紅帶,是離火之象。我猜這是川渝之人。”
天香敬服:“連這事你都懂,不愧是有用的!”
馮素貞心中有些自得,興致勃勃地想要繼續分析下這人身上紋路和配飾的寓意,但那十二個人一動,她也眼花缭亂地找不出原來的那個人了。
原來是欲仙到了。
二人頓時也無心在此繼續圍觀,調轉腳尖朝着來福樓走去了。
欲仙下了轎子,衆舵主齊齊跪下:“參見丞相大人!”
欲仙見狀,頓覺心中悶氣一消,哈哈笑道:“諸君請起,請起。”
衆人一同進了廂房,喚來不少腰肢纖軟的妖嬈美人兒,一時間推杯換盞,絲竹聲動,一派歡快祥和的景象。
待到了地方,天香才發覺這“來福樓”離那錯認水酒樓不遠,頓時驚起了肚內的酒蟲,心想着,不管是看了戲再喝酒、還是喝了酒再看戲,都不如邊喝邊看,就興沖沖地去打了一壇子桂花釀拎到了戲樓。
戲樓門口挂着水牌,寫着今日的戲碼,唱的是全本,《憐香伴》。
馮素貞虛眼看清了水牌上的名字,面色微變,對天香道:“公主,不如我們改日再來吧!”
“為什麽改日?”天香又朝水牌看了一眼,心道莫非這戲有什麽貓膩?難道是和那《金瓶梅》是一個路數的?
她立時更感興趣了。
馮素貞磕磕絆絆道:“這……這戲……不太……不太好看啊。”
天香不解,朝裏面探了探頭:“我看着來人挺多的啊,而且這戲名裏有一個‘香’字,想來是和我有緣,就這出吧!”
她不由分說地拖着馮素貞進去,二人報了名姓,遂被引去了單世文幫忙借的包廂。
二人穿過一片人山人海,天香道:“你看,這戲挺叫座兒的呀!”
馮素貞埋頭不語。
二人在包廂內坐定,天香興致勃勃地點了瓜子點心,又要了碗來把酒倒上。
馮素貞卻是有些局促,她左顧右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好似有些期待。
戲開場了。
《憐香伴》是才子李漁寫的話本兒,馮素貞博覽群書,是早就知道這故事的,因而聽得三心二意,卻是邊聽邊用餘光打量着身旁天香的反應。
——戲裏講的是新婚燕爾的監生之妻崔箋雲入廟裏燒香。
天香在一旁咔咔吃瓜子。
——因為一陣異香傳來而吟詩唱和,繼而結識了名門小姐曹語花。
——“溯溫疑自焙衣籠,似冷還疑水殿風。一縷近從何許發?縧環寬處帶圍中。”
——“粉麝脂香未足猜,芬芳都讓謝家才。隔簾誤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
天香在一旁咕嚕咕嚕喝酒。
——那香居然是曹小姐的體香,兩人頓時相見恨晚。
天香吃點心吃得咳了起來。
——遂一起結拜了姐妹,在神佛面前定了終身,還許了來世。
天香什麽都不吃了,眉毛挑了挑。
——“今生為異姓姐妹,來生為同胞姊妹何如?”
——“不好,難道我兩個世世做女子不成?”
——“這等,那做兄弟如何?”
——“也不好,不如,就做了夫妻吧。”
天香托起了腮,盯着戲臺子上的兩個女子一起攜手盟誓,那崔大娘還換了男子裝扮拜堂——天香目光一凝。
随着劇情的推進,臺上上演着故事中常見的起承轉合,兩個女子互相傾慕,但不得相守,于是智計百出地為之經營,崔箋雲甚至女扮男裝進入曹家為奴仆。
天香的神色越發凝重,馮素貞在一旁看得大氣都不敢出,又生怕被天香瞧出了自己的異狀來,只好板起臉來,免得從臉色上洩了心跡。她覺得喉嚨幹澀,将茶水喝盡了也不敢出聲再要,便故作鎮靜地将天香的桂花釀倒入自己杯中。
嗯?桂子香氣,雖是水酒,卻也可口……話說回來,天香的名字,不正是丹桂之名嗎?
馮素貞不自覺地多喝了幾杯。
天香入了戲,看得眉心緊皺,伸手又去摸酒壇子的時候,發現酒壇已經空了。
她輕咦,欸,自己還沒喝過瘾,這酒怎麽就沒了?
她只得咂咂嘴,這憐香伴分明講的是兩個女子相愛的故事,果然是一出離經叛道的戲啊……
只是不知,馮素貞是怎麽看待的。
她瞧瞧瞥了馮素貞一眼,見馮素貞正襟危坐,神色肅穆,臉板得比小黑還長,似乎對臺上的喜怒哀樂渾不在意,只是面上似乎帶着些往日不曾見過的紅暈。
另一邊廂,欲仙衆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此間男人居多,各自溫香軟玉在懷,一時又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欲仙也借着酒勁兒摟着兩個美人兒耳鬓厮磨,正要起身朝着單間兒走去,卻看到黃頭發的蜀州舵舵主大着舌頭過來了:“幫主,屬下陪你再喝一杯!”
欲仙哈哈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蜀州舵舵主陪着笑道:“幫主,你看我想當的那個川渝衛指揮使,當不當得噻?沒得問題吧?”
欲仙臉色一變,想起來了,自個兒前天醉酒居然還許了這麽大的官兒出去。
蜀州舵舵主繼續絮絮叨叨:“我就指望着風風光光地回去,把那岳總兵吓成龜兒子。媽賣批一天到晚地打秋風,好惱火哦!”
他這一說,其他舵主也從溫柔鄉裏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問起了欲仙自己所求的官職。
欲仙頭暈腦脹,想想今日還是先給各位打個提防,免得日後他們大失所望。
但他又不好明說自個兒手中權柄有限,才沒法兒給手下封官,便把臉一板:“都指揮使哪裏是那麽好當的?真當巡撫布政司本官随便給你們安排不成?不是本官不愛惜你們,實在是你們一個個都是大字識不得一籮筐的泥腿子,給你們封官兒的事兒啊,本官還得從長計議。”
衆舵主一愣,紛紛看向了一身儒衫的江左舵主。江左舵主精神一震,他是讀過書的,身上甚至還有功名,自認比別的舵主身份更好,也是比別人見多識廣有分寸的,立時上前問道:“不知屬下想要的松江知府一缺兒,幫主有沒有……”
欲仙汗顏,連忙“哎喲”一聲,說着自己醉了,倒在一旁的美人兒身上。
金亢龍見狀,忙呵斥道:“你們一個個吵吵嚷嚷的是以下犯上!沒看到幫主醉了嗎?”他立即彈開衆人上前,攙着欲仙去了單間兒休息。
衆舵主面面相觑,各自都是心中惴惴。
江左舵主覺得不安,忙向一旁的土護法打聽:“土護法,你說幫主這是怎麽了?”
起初欲仙在朝堂上捐了五十萬兩得了兩個敕封忠勇義士的名頭,其中一個正是給了土護法。他是能随着欲仙進宮的,對欲仙的今日窘況多少有些了解,卻也不好明說。眼見得衆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摸着光頭把眼睛一瞪:“就憑你,還想當什麽勞什子知府,也不好好照照鏡子!你們自己心裏盤算下你們給幫主做過多大的貢獻,送了多少錢財,獻過多少財貨?如今什麽都沒做就跑來伸手要官,想得美!”
衆舵主一時嘩然,江左舵主哼了一聲,掰着手指頭算起了帳:“江左舵三年裏給幫主送過不下百萬兩銀子,土護法,你那勞什子忠勇義士是幫主花了五十萬兩捐出來的,裏面難道沒有我江左舵的功勞?!”
土護法頓時一縮,但轉了轉眼睛又道:“你急個什麽!幫主今年才來着京城開疆拓土,花錢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你那一百萬兩銀子算是什麽?幫主剛剛當上的丞相可是花了兩千多萬兩銀子啊!他剛剛上任,還有諸多事情要謀劃安排,哪裏管得到地方上的事?就算要封官自然也得是我們這些總舵的先當,再來安排你們這些分舵的!”
其他舵主一聽,頓時氣炸了肺,吵吵嚷嚷地要和土護法理論。
“夠了!”金亢龍大喝一聲跳了出來,徑直上前扇了土護法一個巴掌:“胡說些什麽,豈不是傷了兄弟們的心!”
他朝着諸位分舵主拱了拱手:“幫主現在剛上任,很多事情顧不上安排,等過幾日他上了朝觐見了皇帝再說吧!”
衆舵主見金亢龍動手打了土行孫,心裏也是出了一口氣,便壓着火兒各自散開了。
來福樓這邊的戲也唱到了尾聲。
故事到了最後,崔箋雲在一番設計之後,終于使曹語花嫁給了自己丈夫為妾,二女也得以相守。
戲散了場,二人各懷心事,各自沉默不語。
憐,香,伴。
或許是因為那個香字,這三個字重重敲在了天香的心上。
但最後兩女一男大被同眠的結局讓天香膈應——還說什麽左玉軟,右香溫,中情暢?明年此際珠生蚌,看一對麒麟降?
猥瑣,相當猥瑣!
她不由自主想到前世大街小巷傳唱的《女驸馬》中,那個李兆廷左擁右抱的結局來,頓時嫌惡地皺眉撇唇,咬牙切齒。
馮素貞看着天香這苦大仇深的表情,心裏有些猶豫,卻還是清了清嗓先開了口:“公主,這戲怎麽樣?”
天香心中百感交集,沉吟了片刻,剛要開口點評幾句,卻聽到馮素貞補充了一句:“這來福樓的角兒可還上得了臺面?”
天香哪兒分得出唱腔的好壞,她回想了下方才看到兩個小旦的模樣,哼哼道:“還成吧……進宮就挑他們吧。”
馮素貞壯着膽子又問道:“那公主覺得方才的戲如何?”
“哎呀……這戲真是……”天香皺着眉,狠狠地搖了搖頭,大聲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被這個看似團圓的結局惡心到了,悶聲不語地打着腹稿組織着詞句,打算滔滔不絕地将這個結局狠狠地批判一通,再将那兩個女子的才情贊上一贊。
果然,這樣的感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得了啊——看到天香的神态,馮素貞自嘲地笑了笑。不過也是,天香曾經傾慕一劍飄紅,又曾經中意張紹民,她所喜歡的,應當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才是。
馮素貞心中有些惘然,不想聽天香對這戲中之情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便搶先一步說道:“……我也覺得這故事不太好,那就不需記挂了,邀入宮裏的時候,不點這出就是了。”她勉強恢複了往日的泰然,“天色不早,我們快些回府吧。”
天香張了張嘴,千言萬語都被關在了喉中。
果然啊……
她驀地想起方才進來福樓前馮素貞面上的不自然,以及後來看戲時那人板起的臉。天香不由也自嘲地搖了搖頭——馮素貞在閨閣等了她的李郎三年,想必心中向往的是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這樣的話本兒才是。
天香頓覺索然,相處了這麽久,雖然自己一意攻心,想必已在那人心裏有了非凡的地位,卻也不知何時才能讓她放下那些世俗的成見,繼而“憐香”,甘心相“伴”。
兩人各懷心事,都沒對這出戲發表什麽評價,一路沉寂着朝着公主府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個漢人王朝的朝廷制度用的是明朝的內閣制度。明朝的內閣裏的閣老真的打過架哦~
憐香伴,清人李漁所寫的話本兒。
有興趣的可以搜來看看。
具體內容嘛,就如本章故事所言,是個百合故事,結局嘛是挺雷,但不能以現代的标準來強求古人,在那個年代的女孩子沒法獨立生活的,能夠和自己的喜歡的女人在一個家庭裏已經是難得的圓滿了。
女孩子只要講衛生勤洗澡本來就是香噴噴的嘛……崔大娘你個癡漢……
——
盲人摸象,有人覺得象是柱狀的,有人覺得象是蒲扇狀的。
兩人聽戲,一個看到了不容于世的奇情,一個看到了略帶缺憾的結局。
角度不同,一個懵懂初會,一個卻是在遺憾中多愛了一輩子。
橫看成嶺側成峰,這才有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