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如光明鑒,此情複何言

冬至大祭,因接仙臺在北郊的緣故,距離皇城到底有一段距離,當日出發定是會誤了時辰,故而參禮的朝臣和皇家,都需要在燕山腳下委屈一宿,翌日一早上山觀禮。

說是委屈,又怎麽可能怠慢?禮部的官員需提前半個月就需到燕山腳下紮營建帳,以保達官貴人安生歇息、大祭成功舉行,而李兆廷則是因着內閣的差事,才拖到今日才動身出發。

李兆廷推開門,習慣性地朝身後說了句:“倩兒,我走——”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劉倩根本不在這裏。

他昨夜裏又去了公主府一趟,只得了她一個“前往妙州探望父母”的口信。

他想到劉韬走前對着劉倩說“若是受了委屈,就過來找我們罷”,妻子,她是委屈了嗎……

是啊,自己如此待她,她怎麽能不委屈?

他回身望着空空蕩蕩的屋舍,心中頓時起了綿綿密密的惘然。那個在自己身邊如影随形地陪伴了他一年的女子,現下并不在他身邊。

雖是不在,但他身上穿着的,是她親手做的衣,身上系着的,是她親手打的結。

他垂下眼,将昨夜收拾好的行裝背上,除了官服,裏面還有一把跟了他四年的琴。

天香将梅竹留在了王公公身邊,自行出了宮。

自梅竹上門,她須臾之間拿定了主意,而後就是馬不停蹄地忙了這兩日,這十七歲的身子吃得消,心裏卻很是疲累。

而那個唯一她願意靠上去的肩膀,此刻不在身邊。

她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驢,只是沿着長長的禦街,緩緩地走着。

正午時間,街上商販叫賣聲不絕于耳,各色小吃的香氣彌漫四周,人聲鼎沸,很是熱鬧。天香走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卻覺得自己仿佛孤身行走在一條無人的小路上。

她此生只為那一人而來,其他蕪雜的塵世煙火,和她毫無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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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精神恍惚,沒留神被疾跑的頑童撞了一下,身形一歪,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形瞪眼正要呵斥,卻見那闖了禍的小鬼怯生生地朝她瞥了一眼,就被另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姑娘拉着跑了,兩人一溜煙兒地沒了蹤影。

望着那兩道小小的身影,她腦中憑空亂了起來:馮少卿的殷殷期盼和欲仙的冷嘲熱諷言猶在耳,而昨夜劉倩向她抱拳行禮、說定會幸不辱命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

眼前場景陡然變換,零零碎碎的影像再度讓她眼花缭亂:

馮素貞的墳茔,那靜靜矗立的白玉墓碑,掉落在地的烈酒酒囊,睿王侄兒的驚呼,一身青色裙裳的馮素貞自己身上摸索、把脈……

不同人物,不同時空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交雜在一起,讓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茫然。

她眼前一花,腿下一軟摔倒在一旁,艱難地倚着牆讓自己坐起身來。

腦海一片混亂,到最後,她只記得馮少卿說過的幾個零碎的詞來:

成家,生兒育女,天倫……

她忽然意識到——

這個每每在她心神大亂之際出現的影像,不是馮素貞,而是面目和馮素貞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前生最後淩亂的意識中,也不知是她在昏聩時無意得見,還是她自顧自地臆想補全,那個青衫婦人——那個和馮素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李襄,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已經清晰到天香幾乎可以分辨出她是哪裏像馮素貞,哪裏像李兆廷。

還是像馮素貞多些的,李襄,是馮素貞生命的延續啊……

她就像溝通了兩世的一根線,只要天香想到她,就立刻将現世的鏡花水月攪碎,拉扯着天香朝着混亂而去。

當天香最初意識到自己對馮素貞起了怎樣的念頭的時候,她想過很多可能會因此而被改變的人,想過李兆廷,想過馮少卿,當然想過馮素貞那未來的女兒李襄。

她一點一點克服了自己心裏的檻兒,即使面對馮少卿,也能毫不猶豫地發誓,自己能夠為馮素貞帶來幸福快樂的一生。

但她終于發現,哪怕她能力再高,地位再尊榮,心志再堅定,卻仍是繞不開這父母子女的緣法。

天香能給予馮素貞一切,卻獨獨不能,不能給她一個面目與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禦街的熱鬧所不能波及到的昏暗角落,天香枯坐在不知哪戶人家的房門口,頹然地将臉埋在了自己的雙手裏。

滾燙的水滴從指縫中滲落出去,融入了冷硬的青石磚,漸漸積成了一小灘,又在冬日的嚴寒裏變成了冰。

天香擡起通紅的雙眼,看到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她臉上的茫然一點點地消失,變成了她所特有的倔強和堅毅:“我今生因你而來,不論你我最終的結果如何,我定然要如我向你父親許諾的那般,讓你這一生,過得幸福安穩。”

她用袖子胡亂地把臉擦幹,站起身理平了衣裳,又到了路邊販賣鏡子的攤販處認認真真地整理了儀容,而後大步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京城南面的妙州府離京城不遠,乃世所稱道的天下第一大州。

它地處北方,卻是山水奇秀,物産豐饒,宛若塞上江南。又在南邊行商北上的必經之路上,因而青樓楚館不少,帶着股子紙醉金迷的繁華,是天然的休養之地。此次察哈爾的兵災給京畿周遭多多少少帶來了些叨擾,偏它仰仗着京城做屏障安生無恙,再加上僞宮案之後不少富賈來此置辦田地,反而更添了幾分熱鬧。

正是數九隆冬,外頭降了雪,妙州城裏新開的偎芳閣裏卻是春意融融。

一行奇裝異服的江湖人士聚在樓上的包廂裏喝酒聽曲兒,正是欲仙幫的十二分舵主。

此次來京,不管他們的收獲大小,畢竟也是領了官身,也可以說得上是衣錦還鄉了。

因都是分舵主,他們天南地北經年難得一晤,如今湊到一起,又被這京畿繁華迷了眼,竟是臭味相投不忍早早分離。于是一路自京城而來,吃喝玩樂又厮混了幾日。然而畢竟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加上各自盤纏不多,幾百號人消耗也實在是負累,今日這一曲聽罷,北邊的幾個分舵主就要先行離隊向着自己的老家去了。

他們各自攬着香玉在懷,舉杯相撞,共同祝願幫主——啊不,欲仙丞相前程似錦,萬壽無疆。

忽然間,包廂外嘩聲大起,有人高聲叫嚣:“今日我家少爺要宴請好友,這場子我們劉府包了!其他人,請換個地方玩去吧!”

“砰”的一聲,蜀州舵舵主把杯子往地上一砸,面上橫紋絲絲擰起:“格老子的,哪個龜孫兒在老子面前作怪!”

江左舵主素來是個沉穩的,聽來人口氣仿佛是地頭蛇,生怕沖撞了什麽貴人,立即派了手下出門向青樓的龜奴和本地的客人打聽一聲。不多時,那人回來道:“是前丞相的兒子劉長贏。”

頓時有人怪叫起來:“他老子是丞相的時候我們都不怕,現在咱們幫主才是丞相,他算老幾?!”

江左舵主回憶起和金亢龍喝酒時,曾說起到妙州得空了去會會劉長贏,一時也是冷笑起來:“對,沒錯!我們既然幫他劉家的女兒搬了家,不妨也去幫幫這劉家的兒子松松筋骨!”

衆人向來敬重江左舵主這個書生,聞言更是膽氣一壯,罵罵咧咧地齊齊出了廂房,要和劉長贏好好聊聊。

不料,出門時卻看到外間已經刀光劍影地打成了一氣。

衆人驚疑,只看到青樓大堂中,一深一淺兩道人影你來我往地騰空纏鬥,竟是打得難舍難分。

“叮”的一聲響,刀劍相撞,二人各自被震開來,那淺色衣衫的男子退了幾步,“哇”的吐出一口血來,恨恨道:“你這厮來此作甚?”

那深衣男子哈哈大笑:“劉長贏,你老子已經不是丞相,你還牛氣個什麽?今日小爺來此,就是為了給你個教訓!”

衆舵主明白是有人搶在自己前面給了那劉長贏教訓,心中大快,高呼着叫起好來。

蜀州舵主沖着劉長贏桀桀怪笑一聲,朝底下那深衣青年叫道:“少年郎好身手,你今日起運了,加入我欲仙幫共謀富貴吧!”

那青年仰頭看了他們一眼,灑脫笑道:“你們運氣倒是不錯,那小爺就來幫你們謀一場富貴!”

衆人一愣,這小子怎麽口氣如此輕狂。

劉長贏平複了喘息,挺劍又朝那青年刺去,口中高叫道:“東方勝,看劍!”

衆舵主嘩然。

不多時,那劉長贏敗下陣去,正要逃脫,被那東方勝一腳踹翻,暈了過去。劉府家丁見狀,頓時急了,一擁而上要和東方勝拼命。

哪能幹看着東方小侯爺這麽吃虧,江左舵主忙招呼着自家手下一窩蜂地沖上去,和劉家人打作一團,一時間桌椅橫飛,碎瓷遍地,将這偎芳閣打了個一片狼藉。

畢竟是他們欲仙幫人多勢衆,不多時就将劉家人悉數打退了下去,只剩了昏迷躺倒在地上的劉長贏。

東方勝哈哈大笑,扔下了一把金葉子給偎芳閣的龜奴,充當損毀的賠償,而後又朝着衆舵主喊道:“來個人把劉長贏給我捆上!”立時有幫衆上前把劉長贏捆了起來。

紛亂之中,江左舵主仍是清明,上前問道:“你是東方小侯爺?”

衆舵主都是分舵的人,并沒有見過東方勝的真容。

東方勝灑然一笑:“怎麽?不信小爺的身份?”

江左舵主奇怪:“你不是去前線打仗了嗎?”

東方勝嘿然一下:“掩人耳目罷了,若我去了,誰來送你們這一場潑天的富貴呢?”

衆舵主面面相觑。

“就算不認識我的臉,你們總認識這個東西吧。”東方勝自懷裏掏出塊牌子來——

黑鐵令,欲仙幫人見之如見幫主。

手中竟有此物,果然是東方小侯爺!

衆舵主齊齊行禮。

東方勝大笑着,一邊叫衆人起身,入內陪他喝酒,一邊囑咐幫衆擡着昏迷不醒的劉長贏進了包廂。

偎芳樓得了東方勝的錢財,自是不敢再計較什麽損毀,立時流水價地送了酒席進來。衆人推杯換盞,酒喝了一半,江左舵主起身敬了一杯而後問道:“不知東方小侯爺來此——”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一道蒼老的聲線:“草民劉韬,特來拜見貴人!東方小侯爺可在此?”

裏間頓時有了片刻的靜谧,衆人齊刷刷地朝東方勝看去。

東方勝嘴角一勾,仰頭笑了一聲:“劉韬,滾進來吧!”

須眉俱白的劉韬低着頭小心翼翼地進了門來,向着東方勝深施一禮:“小侯爺,犬子無狀,得罪了小侯爺,草民特來替犬子來向小侯爺賠罪!”

說着,身後有家仆擡了兩個箱子進來,劉韬繼續道:“這裏有黃金五百兩,權當今日給小侯爺的花銷,還望小侯爺笑納!”

衆人不禁咋舌,劉韬不愧是前丞相,兒子被人打了還來賠禮,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黃金!

東方勝哂笑道:“劉韬,你老說自己兩袖清風。沒想到,跑到這妙州來,居然還是個富家翁啊!”

劉韬賠笑道:“小侯爺不要揶揄草民,草民這點薄産,還是靠賣了犬子的清雅林才得來的——一點養老錢罷了。”

東方勝似笑非笑:“那你就膽敢拿這麽點錢來打發我?劉韬,要不是有貴人幫忙,你那清雅林本就該是這一桌官爺的産業!”

衆人一愣,只有江左舵主想起了當初金亢龍和東方勝一道圖謀那清雅林的事,頓時覺得這東方小侯爺還真是個嚣張的纨绔,空口白牙地就給清雅林易了主。

東方勝又道:“你那兒子今日倒是沒怎麽打擾我,卻擾了這些官爺喝酒的雅興,你說這五百兩黃金,夠嗎?”

劉韬面露難色,咬咬牙道:“小侯爺息怒,是草民走得太急,還有金子落在後頭!草民這就再派人回家催一催。”

東方勝哈哈大笑:“沒想到你七老八十了腿腳還挺快,那你幹脆坐這兒等着陪小爺我喝兩杯,等那一萬兩金子到了,你再回去!”

衆舵主頓時倒抽了口冷氣:這東方勝敲詐勒索的本事,比他們這些正兒八經出身的江湖混混還厲害啊!

蜀州舵主頓時起哄笑道:“對頭,劉相公既然來了,就來喝兩杯嘛!老鸨,給劉相公找兩個姑娘來!”

衆人哄堂大笑。

他們立時找到了比美酒美人更令人心悅的享樂,有的給劉韬灌酒,有的揪他胡子,有的拿他的老邁調笑。

雖然欲仙已經是丞相,但看着劉韬——這個昔日靠着正統的科舉路子,晉升成為百官之首的老頭,如此在自己面前低眉順眼地被羞辱,實在是一件天大的痛快事。

就連江左舵主這個秀才出身的,也覺得因那九品官職帶來的悶氣一掃而空。

九品又怎麽樣,你劉韬曾是一品,失勢之後,不照樣被我們這群小官兒戲弄!

他們倒還想做更出格的事,想扒了劉韬的衣裳把他丢到妓子床上,卻沒來得及下手——因為劉府的家仆已經擡着萬兩黃金到了。

荊楚舵主想到方才東方勝的手段,倒是想有樣學樣地想再敲一筆,剛開口磨了兩句,就被東方勝止住了:“夠了,再多就過了,他又不是朝中無人。”

衆人頓時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對啊,這劉丞相的女婿和學生,還安安穩穩地在朝廷裏當着官兒呢!

衆人噤聲,劉韬終于得以帶着昏迷着的兒子離開了青樓。

一鑽進劉家的馬車,劉倩立即給劉韬遞了醒酒茶,攙扶着老父坐下,擔憂道:“爹,你怎麽樣了?可是被灌了不少酒?”

劉韬臉色通紅地擺了擺手:“為父畢竟在官場上厮混了這麽多年,酒量還是有點的。”

“妹子放心,我在旁邊一直看着呢,父親沒受什麽太大的折辱,就是得壓着火氣兒伏低做小,”不知何時醒來的劉長贏坐起身來,咬牙切齒道,“這幫惡棍,回頭我定饒不了他們!”

劉韬卻笑了聲:“贏兒,你這過剛易折的脾氣什麽時候能改改?你是不知道,為父當了三十年的官兒,這伏低做小的本事,卻是比酒量還要好些的。”

劉倩有些愧疚:“爹爹,大哥,對不起……或許,我不該答應公主讓你們來做這麽危險的事……”

劉韬搖搖頭,嘆了口氣:“不過是丢點臉面罷了,又算得了什麽呢?”

那位在包廂裏高談闊論的“藥引子”,才是真正将自身置于險地的啊!

包廂內氣氛極為熱烈,劉府擡來的黃金在一旁明晃晃得照亮了半個房間,衆舵主又是喝了幾輪之後,各自摟着姑娘進房休息。

江左舵主暈乎乎地倒在溫香的床榻上,腦子乍然閃過一絲清明:咦,那小侯爺來此做什麽來的?

三天早早過去,馮素貞并未如她所說的那般如約回返。

并非她有意拖延,實在是曹天瑞等人太過熱情,扣着她宴飲幾番不算,還贈送了幾車徽州帶來的土産,從绫羅綢緞到筆墨紙硯,叫馮素貞也不好對他們的熱情冷言冷語。

眼見得又過了兩日,馮素貞想到天香定然是等急了,實在是不能再留,便随手挑了些小玩意兒,預備輕裝返京。

“對了,”曹天瑞看馮素貞真的要走,這才一拍腦袋,“我們一行人北上的時候,捎帶上了一位徽州城的馮老翁和他的女兒。聽青玉說,他們是你的故知。後來在路上聽說你已經回了京,他們就在保定府和我們分開,直接去京城找你去了。”

“你怎麽才講?”馮素貞又驚又急,她頓覺着相,忙改了話頭:“青玉?曹兄,你現在和程姑娘倒是親近了不少啊?”

曹天瑞沒在意她之前的失态,他吃了酒,眼下正是微醺,只嘿嘿笑道:“曹某還沒謝過驸馬,若不是驸馬将聖旨給了青玉保管,我怕是也沒那麽多的契機去叨擾她。若是日後真的成了,怕是要多謝驸馬保的大媒!”

馮素貞不由得也是為他覺得欣喜,但眼下知曉父親和梅竹可能已經在京城等着自己,她更是無法再耽擱下去,便告辭而去。

臨行之際,馮素貞去向懷來縣令辭行,正值縣令夫人也在場,便對孫夫人道:“夫人,徽商送了我一車好綢緞。我帶着回京實在是不像樣,你就收着吧”

不知怎的,孫夫人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掩口輕笑。馮素貞頓覺莫名:“夫人怎麽如此開心?”官宦夫人見多識廣,哪怕是收了綢緞也不會開心至此吧。

馮素貞素來和善,那孫夫人也就笑吟吟地指着她的身上的裘衣打趣道:“驸馬,你這身裘衣,原是我給我那兒子預備着的。後來買冬衣時,看公主實在是心疼你,那些普通的通通看不上,婦人我這才割愛将此衣服送給她的。我見驸馬這一身衣服穿來穿去的,竟是回了京也沒脫下來,又說要送我好綢緞,豈不是以衣還衣,妻債夫還?”

馮素貞頓時一窘:“夫人……”

孫夫人又笑着道:“公主那陣子還說要給驸馬做冬襪,窩在我的繡房裏忙活了幾日,手上可是挨了好幾針吶……婦人我眼裏瞧着,公主愛重驸馬簡直如珠如寶,情溢于表,令人動容。驸馬啊,你可要好生對待公主啊!”

馮素貞微微一怔:天香對她很好,她自是知道的,而自己,卻是心懷鬼胎地貪戀着她的好。

馮素貞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完了後面告辭的話,她恍惚着出了懷來縣衙,疏朗的眉宇間浮起了一絲凝重來。她倉皇上馬,腦子裏閃現過了天香的一颦一笑。

她想起和天香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那點滴之中,有天香對她的殷殷關切,有天香對她的遷就縱容,有天香對她的信任和依賴。

一個人為什麽會對另一個人如此用心?

孫夫人說,情溢于表,令人動容。

是啊,是啊,天香已經如此明顯了——天香喜歡她,比普通的喜歡更深的那種。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早就覺察了,外人都能看得出來,她馮素貞如此聰敏的人,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但偏偏一再用諸多理由來麻痹自己,以自作聰明的措施隔靴搔癢,又用諸多借口一拖再拖,将她二人的感情生生拖延至如此暧昧境地。

自己舍不得棄了這個身份,舍不得揭開這個謊,舍不得天香對她的好。

馮素貞攥緊了缰繩——

可是,天香看在眼裏的人,不是她馮素貞,而是須眉男子馮紹民啊……

她頓時覺得心中一陣蕭索——

荒唐,荒唐,馮素貞啊,枉你自诩信義重諾,怎能如此自私荒唐?

但是,怎麽辦,怎麽辦,她該拿天香怎麽辦?她又該如何自處?

此時間,若然一走了之,何其懦弱?

若然實情相告,何其殘忍?

若然繼續隐瞞,何其無恥?

馮素貞啊,說什麽才高八鬥智計過人,怎麽一沾上天香,你就成了無謀豎子!

亂緒紛紛,漸漸堆砌成無法吐出的塊壘,她禦馬一路疾行,越跑越快,竟是甩掉了自家的府兵,終于孤身踏着夕陽的殘影進了京城。

她在公主府門前下馬,跨過前院影壁牆,穿過岸芷汀蘭枯萎了的庭院,踏着平整的青石磚,朝內院走去。

她遠遠地瞧見了天香那宜嗔宜喜的小臉朝着自己展開了笑顏,她繃緊了的心驀然一松,輕飄飄地将所有的亂緒都抛灑了個幹淨。

她糾結什麽,呵,應該怎麽做,不是很明顯嗎?

天香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善良、聰明,如明月般通透的人物,不應被欺,不應被瞞,不應被輕易由着別人安排,不應被不可言說的私欲所裹挾——這樣一個人,理當有個光明敞亮的未來。

而不是在暧昧中,陪着她受着煎熬。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但是,我既然答應要全了你的因果,請讓我最後再自私幾日吧。

她的步子穩了下來,坦坦蕩蕩地一步步朝着天香走去。

天香安靜地坐在正堂裏,看着她的女驸馬朝她一步步走來。

正值隆冬,馮素貞自然顯不出什麽分花拂柳、衣袂翩翩的風流氣韻,但就這麽看着她裹着厚實的裘衣過來,卻讓天香感到了難以名狀的心安。

這是年輕、鮮活、眉眼飛揚的馮素貞啊,她還有着漫長的人生,和新奇而未知的未來。

天香忽然覺得,其實,根本沒必要強求着非要得到她,哪怕把她放在眼前就這麽看着,也好。反正只要她天香公主一直從旁護着,天下間哪個男人,莫說是李兆廷,便是自己的太子老哥未來的皇帝,也斷斷委屈不了馮素貞。

想着想着,她又覺得自己可笑。自己在心中翻來覆去地給那馮素貞安排了幾生幾世,而那人根本什麽都不知曉。

自己就這麽一個人胡思亂想,想得死而複生來尋她,卻仍是壓抑着心裏的傾慕,只在自己心裏的戲臺子上,唱了好幾出的《長生殿》,又唱了好幾出的《驚夢》。

她又想起了那日看的《雙鳳緣》來——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銷一生纏。”

“救你只因江湖女兒善,”

“勿需再提恩和緣。”

“郎君啊——”

“勸君善保金石軀,”

“今生今世——無相憶!”

馮素貞踏着她心裏的鼓點朝着她走了過來。

那些争權奪利的肮髒陰司,那些禁忌情愫的糾纏不清,那些父母子女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恩義和虧欠,那二十年茕茕孑立的心酸,那跨越輪回仍求不得的惘然,都随着那人的走來而煙消雲散。

她終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眉如遠山,眼若春水,豐神俊秀地立在堂前,用她溫柔的嗓音輕聲說道:“我走了這幾日,公主你可還好?”

天香臉上舒展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笑容來:“很好,一切都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敲黑板,本章內容是一道語文閱讀理解題。

1.桂花兒做出了什麽決定?為什麽?

2.小馮做出了什麽樣的決定?為什麽?

3.本章最佳男演員應該頒給誰?

4.老鐵紮心不?

——

我可不是拖劇情,沒辦法,重生的桂花兒對上年輕的小馮是老牛吃嫩草,老牛考慮得難免要比嫩草多。

嫩草想的只是感情問題,老牛有着前生的經歷,對那個本應存在的李襄,是耿耿于懷的。

上一章講了父母,這一章開頭講的是子女。

養兒防老是一種樸素的生存之道,但是這其實也不是天然的,也就是人類社會能夠用法律和道德加以約束,要求子女要盡孝道。

古代提倡孝道,孝道是美德,同時也是權力關系,有了孝道,人類的平均壽命可以延長,上對下的索求就都有了借口。

孝道的傳遞,是靠生育繁衍作為基礎的。

繁衍是自然和文明發展的天然邏輯,不生育是同性戀情之所以成為禁忌的原罪。

所以,說什麽不孝,說什麽大逆不道,歸根到底還是不生育,為什麽古代人好男風都可以接受,因為不影響他們娶妻生子。對于真正選擇不生育或者因為自身原因不生育的男人來說,宗族裏面人多,大家族裏又有資源問題,過繼一個孩子承繼香火,既可以解決養兒防老的需求,也可以讓家族滿意。

然而對于女人來說,這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社會文化裏,女人沒有傳遞自家宗姓的義務,但女性才是生育的主體。懷璧其罪,社會和家庭都會以“幸福”“完整”為借口來灌輸生育的責任。

現代科技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但解決不了倫理的困境。

想要破除這重觀念上的困境,需要重新建構新的三觀。

命是父母給的,路是自己走的。玩游戲的時候你可以自己選擇普通路線,當然你也可以自定義。未知的路當然總是荊棘密布,但已知的路,未必是你喜歡的。

所謂的幸福并非是一種選擇一種模式,而是內心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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