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餘甜昏又曉,憑誰通心竅
清晨的第一縷光芒射入金碧輝煌的寝殿,宣告了漫長的冬夜終于結束。暖色的光柱照在床上沉睡着的老者臉上,映出了他花白的胡須和枯樹般的模樣。
整間寝殿裏彌漫着苦澀的藥味和冬日室內常有的悶氣,讓這本就靜寂肅穆的寝殿,更讓人難以靠近。
忽然,老人的眼皮動了動,他腹部一縮,猛地吐出一口濁氣,喉嚨裏發出嘶嘶的聲響,又深深吸了口氣,乍然間睜開了雙眼。
這一場夢醒,他惶惑地看着眼前赭黃色的帳頂,感覺喉嚨異常地幹澀。他輕咳了一聲,嘶啞着出聲,想喚人前來伺候,卻只看到了床榻前,一個斜倚着床頭矮幾睡着的美婦人。
他很快認出了那人的模樣,頓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菊妃,正睡在他的床前,等着他醒來。
菊妃被聲響驚動,身子一歪,就醒了過來,她忙朝床上看過來,見老者正凝望着自己,立時喜上眉梢:“陛下,您終于醒了!”
皇帝微微發怔,這是菊妃發自內心的欣悅和恭順,這麽多年來,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真摯的神情。
菊妃殷切道:“陛下可是渴了,臣妾給您沏好了菊花茶,一直隔水溫着,快喝些潤潤喉嚨罷!”說着,遞了一碗碗壁猶帶着水汽潤澤的茶水過來。
皇帝接過茶水,卻是忍着幹渴沒喝。他定了定神,總算想起自己昏過去之前的事,想到殿前驚惶禀報天香公主遇刺重傷昏迷,頓時心裏一緊:“香兒,我的香兒!”
菊妃忙道:“陛下放心,公主在第二天早上就醒過來了。雖是利器掼胸,但禦醫們一個個都回禀說,只要好生将養,定然不會有什麽大礙。”
“醒了……醒了啊……”皇帝長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他轉頭打量菊妃,“聽你所言,朕睡了不少時辰?朕睡了幾天?怎麽只有你在這裏?王總管呢?”
菊妃嘆了一聲,長身跪在地上:“陛下,請治臣妾不察之罪。那日陛下受了刺激昏睡過去,太子急得不行,召來了所有禦醫會診,才知曉那欲仙呈上來的金丹,雖是沒毒,卻一直是靠着虎狼藥吊着神。陛下上接仙臺前吃得太勤,透支了好些精神,這才一睡不起,消耗了這三四日的光陰。臣妾昔日糊塗,一心以為他真有長生之術,竟引薦了欲仙這賊子,險些侵害了龍體,望陛下責罰!”
她神色哀戚,這一番話說得如泣如訴,叫皇帝也禁不住神色微動。
皇帝若有所思地啜飲了一口茶水,輕聲道:“你本也是為了朕好,起來回話吧。你還沒告訴朕,怎麽只有你在這裏,其他人呢?”
菊妃遲滞了片刻,從地上起身,輕聲道:“陛下,之前一直是太子陪着臣妾守在陛下身邊。但今日是常朝,因着冬至日燕山那邊的岔子,也因着陛下的身體,內閣勸谏太子代替陛下上朝視事,以安定臣心。王總管不放心太子,因而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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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聲,是碗蓋扣在了茶碗上——“哦?”皇帝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半晌,他把茶碗裏的菊花茶一飲而盡,輕輕笑道:“也對,國中無君,自是要靠着副君理政。太子,沒做錯。”
他疲倦地将茶碗撂倒一旁,似乎洩出了周身的精氣神,竟比方才昏睡的時候更頹然了幾分。菊妃見狀,忙忙地喚了室外的宮人,捧了些粥食進來。
皇帝有些恹恹的,卻也知道自己睡了這幾日,身子太虛,強撐起精神吃了幾口。一邊吃着,一邊向菊妃打聽着自己昏睡過去這幾日的事情,菊妃便宛若尋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和他拉拉雜雜地講了起來。
前朝紛亂菊妃一個後宮婦人并不知曉許多;小皇子這幾日自是留在宮裏好生讀書;太子每日裏被內閣督促着查看邸抄,連宮門都不曾踏出一步;王總管先前是被派了出去照看天香公主,待天香公主醒了便風風火火地回來報信了。
皇帝聽到菊妃聲情并茂地描繪着驸馬聲嘶力竭地将天香喚醒的情形時,覺得郁郁如鲠在喉,停了用餐的動作問道:“那張紹民這幾日在什麽地方?”
菊妃道:“巧了,這事臣妾還真知道。那張紹民剛開始也是陪着太子在宮中留守,後來說是擔憂各地的欲仙幫餘孽會起亂子,便拿了太子的手谕去各州府傳令剿匪了。”
“他去剿匪?”皇帝隐隐覺得違和,卻也沒深究,“罷了,剿就剿吧。”他更覺得渾身沒了精神,将碗一推,斜斜靠在了一邊。
菊妃也不多勸,悄然收拾了杯碗,退到了一旁。
乍然間,前朝嘩聲大作,即便是寝宮這裏也聽得到遠處帶着狂喜的傳報聲——
“報——”
“報,五百裏加急——”
“報,五百裏加急,宣大急報——”
皇帝周身一凜,整個人直起了身子,旋即派了宮人出去打探情況。
不多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太監匆匆返回,高聲禀告道: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東方小侯爺冬至夜帶軍深入敵陣,斬察哈爾汗之子鴻臺吉首級,生擒察哈爾汗及其親眷,即将入京獻俘!”
皇帝雙目精芒一閃,又令他重新說了一遍,确信聽到的無誤,這才朗聲大笑了起來。
國朝大事傳遍京城尚需些時辰,此時此刻,因着公主受傷而被免朝免差的吏部侍郎馮紹民尚不知這些訊息。
眼下,她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處理——伺候重傷卧床天香公主。
雖然天香在冬至夜盡天明之際就醒過來,卻是被老人家下了死命令多休息,她身邊又有最為嚴謹的莊嬷嬷和馮素貞,于是乎,這幾日竟是沒怎麽離開過床榻,鎮日裏吃了睡睡了吃——吃的多半是湯藥,導致整個人都虛腫了一圈。
“仔細燙着。”馮素貞柔聲說着,把湯匙吹了吹,送到了天香的唇邊。
不管天香多不情願,每日三次,馮素貞都會端着藥碗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她床前,溫和而堅定地注視自己用藥。而那些如水一般豪飲下肚的良藥,往往都苦得她恨不得繼續昏過去,好讓馮素貞用嘴來喂她。
現在想裝暈已經晚了,天香心裏哀嚎了一聲,乖巧地湊近那湯匙,抿着唇吞下了苦澀的藥汁,眼睛卻仍是盯着馮素貞。
馮素貞認認真真地喂天香服下了幾匙藥,才注意到天香的眼神,她有些緊張:“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怎麽一直看着我。”
天香癟癟嘴:“藥苦,看你的臉分分神。”
馮素貞好笑道:“……我臉上又沒糖……”她頓了下,看着天香整個垮下去的小臉,冰雪聰明的狀元郎終于恍然意識到了什麽,“……你且等等。”她把藥碗放下起身出去了。
不多時,馮素貞端着個小碗回來,将那碗送到天香唇邊,哄她喝下去。
天香抿了一口,一股子冰涼的沁甜落入心底:“糖水?”
馮素貞補充道:“是蔗糖水,我剛想法子給你現榨的。”她伸手觸了觸碗壁,凝起了眉,“我剛剛捂了陣子,還是有些冰,你慢些喝,或是我再幫你用熱水溫着。”
天香癟嘴:“不能嚼的甘蔗有什麽意思。”
馮素貞莞爾:“你大傷初愈,想是沒什麽力氣,那東西嚼起來費力,還是喝點糖水吧。”
天香确是虛弱,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碗糖水,便止住了。她疲累地靠在仰和上,看着馮素貞又是尋手巾給她擦嘴,又是拾掇藥碗湯碗,好一番手忙腳亂。
見慣了馮素貞的淡然超脫,此番情境教天香看得眼窩發熱:“其實你沒必要這般親力親為,我公主府裏又不缺人。”
馮素貞動作一滞,她幫着天香撤了仰和,低聲道:“我做這些也是應當的,畢竟——我也是你……公主府裏的人啊……”她別開頭道,“你再睡會兒,我晚些再來陪你說話。”說罷,人就急慌慌地出去了,走得太急,險些被門檻絆了個趔趄。
這幾日都是如此,馮素貞只是緊張着她吃藥換藥,并沒有和她有過多的交流。天香自己身子乏力,也沒心思和馮素貞多說,便聽話地合眼小憩。
她舔了舔嘴唇,殘留的蔗糖汁甜得有些發膩,她不由地翹起了嘴角。
不知不覺,就又是一枕甜夢。
待到醒來時,日光已是稀薄,室內有些昏暗,床前朦朦胧胧似乎坐了個人影。
天香已經習慣了每次睜眼都先看到馮素貞,于是想也沒想就嬌嗔道:“我每日裏睡了又睡跟豬一樣,有什麽好看的?”
那人影認認真真回答道:“便是像豬,也是親妹妹,不好看也得看着。”
天香刷地擡起眼來,看到了太子面上的表情帶着幾分怪異,似乎隐隐還有些嫌棄。
她頓時着惱,擡手欲打,卻險些牽動傷口,只好龇牙咧嘴地又向後倒去:“老哥,你存心來氣我的不成?”
“哪敢哪敢,”太子忙解釋着,帶着後怕說了句,“唉,妹妹,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天香躺在床上回道:“呸呸呸,瞎說什麽死不死的,我還活着呢,老哥你也要努把力活個幾百歲。”
太子正色反駁:“瞎說,哪有人能活幾百歲的,我能活個六七十就謝天謝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天香的模樣,好一番唏噓:“雖然禦醫每日裏都會進宮回報你的情況,但親眼見到你還能和我頂嘴,我的這顆心才總算是落回了肚子。”
天香随口道:“咱們父皇可還想着萬歲萬萬歲呢,老哥你倒是想得通!”她頓了頓,話鋒一轉,“對了,你不是在宮裏陪着父皇,怎麽出宮來了。”
太子這才想起來自己此來的緣故,忙道:“妹妹,父皇今晨醒了,是他讓我出宮來看看你的——”他遲疑了下,“前幾日因着父皇的昏厥,我是半步也離不開皇宮,天香,你沒怪我吧?”
天香心平氣和地晃了晃頭,展顏安撫道:“你能知道自己的重要,我開心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怪你?”她心思微沉,問道:“老哥,父皇怎麽樣了?”這幾日因着自己身受重創的緣故,并沒有人和自己細說宮中的事情。
太子便将禦醫對皇帝的診斷簡單說了說,又是一番唏噓:“我早就知道父皇這求仙問佛虛妄得很。我擺弄過那麽多金石木頭,便是質地再堅韌,也受不了火烤水浸、刀刻斧鑿。這人的一身脆弱皮肉,難道還能比它們經得起折騰嗎?就算是再多的誠心也不過是為奸人輕易拿捏的把柄罷了——”
天香颔首,正要誇他想得通透,卻聽到了他話鋒一轉——
“——要不然,我如此誠心,我的木鳥早就被我感動得白日飛升,振翅高飛了!”
天香一噎,翻了個白眼道:“哥哥,你若是像咱們父皇癡迷長生癡迷木鳥,恐怕遲早也會被人拿捏。”
太子想了想,認真道:“那不一樣,長生是假的,我的木鳥是一定能飛的!”
天香不想和他在此事上糾纏:“好好好,能飛能飛,鐵定能飛!”
太子笑了笑,又想起天香此時養傷為重,便起身道:“那日行刺你們的人,沒有留下活口。不過你放心,我從京營調撥了足夠的人手過來,欲仙就算有再多餘孽,也再不能有人傷了你。”
天香沉吟片刻,忽地開口道:“哥哥,張紹民後來是不是和你講過我在冬至日那天的籌謀?”
太子緩緩點了點頭,有些詞窮:“……你們……你們太大膽了……”
天香又是半晌沒說話,這一次時間久了點,久到太子甚至打算去看看自家妹妹是不是睜着眼睡着了,天香才終于又有了動靜——
“哥哥,我要求你一件事情。”
太子的探視比想象中要久一些。
馮素貞面色不虞地站在廊下,望着昏黃的天地間寂寂灑落的雪花。手中的藥碗已有些冷了,她嘆了一聲,轉身命人将湯藥去隔水熱了。
餘光一掃,便看到馮少卿和梅竹朝着自己走來。因擔心二人安危,冬至夜後,馮素貞将他們安置在了公主府。
“驸馬——太子殿下來了?”梅竹眸中閃動着異樣的光華。
馮素貞想起梅竹和太子的昔日情分,默默點了頭。梅竹曾幾次救過太子性命,又曾陪着他度過了那段被逐出宮的倉皇時日,二人便是生出些許情愫,也是正常的。
馮少卿滿面憂色:“——驸馬,你可和公主說過了?”
馮素貞遲疑片刻,仍是說道:“天香還在養傷,每日裏除了喝藥用膳會清醒一陣子,其餘時間都需要休息。我不想用我的事去煩她。”
馮少卿連聲嘆氣:“唉,你這,你這個癡兒!眼下太子也來了此處,若是你開不了口,便讓我去罷!”說着,就要越過馮素貞去房前求見。
馮素貞忙将他攔住:“——你不要急!”
“嗯?你們都擠在這裏做什麽?”房門倏然開了,見到面前的馮少卿梅竹二人,太子有些詫異,他回憶了一下:“你不是那個馮少卿?你怎麽會在這裏?”口氣中頗有些質疑。
三人愣了一瞬,立刻齊齊跪下行禮。
太子初被逐出宮時,身困妙州,見識過馮少卿兩面三刀的油滑和膽小怕事,因而對這人并沒有太好的觀感。目光稍一停頓,就移到了馮素貞的發頂。他張了張嘴,又想起方才妹妹的所求,頓時也困惑起來。于是目光又一動,定在了梅竹臉上。
她不像馮素貞和馮少卿那麽拘謹,而是定定擡起頭,和太子目光相接。少女的眼神熾熱真摯,神情如晴雪初霁般明媚動人。
梅竹……
這個在妙州救了自己,又護送自己去了八府巡按府,陪着自己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裏虛度年華,縱着自己沉浸在木鳥夢裏的女子……
這個單純善良的,眼裏心裏都只有他的姑娘啊……
“梅竹姑娘,你回到京城了啊……”太子目光錯開,揮了揮手,“都起來吧起來吧,天色晚了,孤要回宮了。”話音落下,他逃一般地匆匆掠過衆人,朝着公主府外走去。
馮氏父女只來得及看清太子繡滿雲紋的袍角一晃,就從眼前消失了。二人恍惚片刻,半晌才反應過來起身,扭頭卻見梅竹一動不動地凝固在了原處,目光死死盯着太子離開的方向。
雪光掩映下,馮素貞瞧見梅竹臉上的光彩一點點地褪了色,就仿佛那短時綻放又瞬時衰敗的花朵。
她一時無言,上前将梅竹攙起身。
“你們先去歇着吧,”她對着兩人說道,“該說的,我終究會說,不必擔心我什麽。”
馮少卿猶然想再勸,卻見方才去熱藥的侍人正拎着食盒步履輕快地趕過來,他只好讷言收聲,徑直離去了。
馮素貞又一次跨進了那彌漫着藥氣的寝房,天香自是沒有睡,朝着她的方向轉過頭,俏皮地眨了眨眼。
馮素貞心神陡然一松,不自覺地就笑了起來:“和太子說了這麽半天的話,可是累了?困不困?”
天香盯着她手裏的藥碗哀怨道:“你這夜裏的一頓藥還沒送來,我怎麽敢困?”
她撐着身子要坐起來,馮素貞忙上前幫着扶了一把:“良藥苦口,且忍忍吧。你受的是外傷,不用吃太久,只要傷口長牢了就能停藥。吃點苦頭,能好得快些,總比一直躺在床上好吧?”
天香活了兩輩子的人,也不好意思像個稚子般為了嘴巴甜苦耍賴,便順手接過那碗:“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也不要你一勺一勺地喂了,我自己來喝吧。”
剛将藥碗湊到嘴邊,天香就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氣味,不由得“咦”了一聲:“換藥了?”
馮素貞笑道:“我問過了老人家,你這兩天已經比初時精神了許多,藥力差些也沒什麽關系。我就挑了些甘草陳皮之類的香料給你的藥改善了下口味。”
天香欣喜,一口氣将碗裏的藥喝了個幹淨,臉又皺了起來:“雖然沒那麽難喝了,可還是苦啊……”
馮素貞将另一個碗塞到天香手裏,換下了空藥碗:“既然都是要苦,苦中作樂總比一苦到底好些吧。”
這是一碗特意溫過了的甘蔗汁。
天香捧着碗啜飲了幾口甜膩的湯汁,恍惚望着窗棂上昏暗的光影,不知不覺念念出聲:“一枕餘甜昏又曉,憑誰撥轉通天竅。”
“《邯鄲記》?”馮素貞訝異,“公主居然讀過《邯鄲記》?”
天香大驚:“有用的,你這腦子怎麽長的?是把藏書閣都塞進去了嗎?”她頓了片刻覺得不對,氣道,“‘居然’是什麽意思?”
馮素貞莞爾:“就是,如果你沒看過的話,我就讀給你聽的意思。”
天香哈哈大笑,卻不防牽動了傷口,頓時嘴角一抽,五官皺了起來。
馮素貞忙扶着她躺下:“疼着了?可別是撕裂了傷!我瞧——”她想起這傷是在胸口,頓時赧紅了臉,“我去叫杏兒來給你看下。”
她起身就走,卻被天香拽住了袖子:“還沒到換藥的時候,你這把她們叫過來,我就只能提前換藥休息了。你幫我看看就行了,反正我有的你都有,怕什麽?”
馮素貞只得駐足,她看着天香誠懇的神情,猶豫再三,終于還是俯身将天香的中衣拉開了些,飛快地瞟了一眼就松了手:“還好,繃帶上沒有血,”她松了口氣,不由得微嗔道,“公主,你可還帶着傷呢,笑得斯文些。”
天香委屈:“還不是你逗我笑的。”
馮素貞薄唇微揚,緩聲道:“我總不能逗你哭吧?”她心頭一動,從旁坐下,慢慢道:“天香,我有件事要問你。”
她沒等天香答複,徑直問道: “我一直想問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識破了我的身份?”數日來,這個疑惑始終盤桓在心頭,但自天香醒來之後,馮素貞整個身心都被她的傷勢所牽動,竟是始終沒得着機會好好地問上一句。
天香平躺在床上,仰頭望着馮素貞清隽秀麗的面容,答非所問道:“很久以前,我曾以為我失去了一個人,那感覺實在是痛苦。在了無牽挂之後,我渾渾噩噩,醉生夢死,只期盼着能與她再相見。”
馮素貞愕然。
天香神色松弛,目光渺遠,視線所及竟是穿過了面前的馮素貞,望到了那遠在前生的靜靜矗立着的白玉墓碑:“我并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這麽痛苦,我的一生很長。若是将和她相識的時光與我的一生相比,實在是再短暫不過。但偏偏,她對我造成了那麽大的影響。就像是樹冠的陰面,因為築起了牆,擋住了光,所以那一面始終不再生長。而我心裏的某個部分也就此停止了生長,永遠,永遠停留在了和她相處的那段時光。”
天香目光收回,落在馮素貞的臉上:“人與人的相交,能夠如此入骨入髓的恐怕并不多。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我的心底,縱然世殊事異,但只要她出現在我面前,我總能認出她來。”
馮素貞張口結舌:“你……你……”
天香笑道:“你就當我,是鬼迷心竅吧。”
馮素貞有些茫然無措,天香的話語中似乎露出了不得了的情愫,而那情愫,仿佛與自己心中的那點子念想不謀而合。
但她完全不敢沿着這個方向細想:當初她二人妙州相識,怎麽說都只能算是緣淺情薄,怎的就至于如此入骨入髓了?而天香後來所愛所慕的,是一劍飄紅和張紹民這樣的英偉男兒,又怎麽會對她一介女子之身有什麽超越了知己好友的念頭?
她回憶起初時天香勸她留下時說過的一番話語,想到天香或許仰慕的只是故紙堆裏那個馮素貞的才華和情懷,頓時覺得羞慚不已: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在天香心裏藏了這麽久,讓她将情緒隐匿,費盡唇舌百般維護。
而自己,卻是欺她瞞她肖想于她!
馮素貞心緒翻騰,坐在一旁思緒紛紛,有心想要再說些什麽、再問些什麽。
正欲張口時,卻覺察到身畔一片靜寂。
天香,又睡着了。
馮素貞嘆了一聲,替她将被子掖好,輕悄悄地收拾一番退了出去。
天香籲出一口氣來,睜大了雙眼盯着床幔帳頂,舔了舔唇邊殘留的甜膩。
方才這一番話,是她在床上躺着這幾天反複揣摩才定下來的,遣詞造句可是費了不少腦子。
不要急,不能急,前生積攢了二十年的情緒,若真是想傾訴幹淨,又豈能是一朝一夕。還是得緩着些,不能太過外露,吓壞了那在經史子集裏泡大了的書呆子。
她繼續在心裏打着腹稿,盤算着進一步的剖白應該說些什麽,想着想着,她自言自語道:“憑誰撥轉通心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