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臘月冬深,已連下了幾日雪,今日方才稍稍停歇。天地之間一片肅靜,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滿地的白雪吸沒了。

對音聲最為敏感的馮素貞,耳畔卻不寧靜——

除了稍嫌太快的心跳聲,耳朵裏還傳來了窸窣沙沙的聲響,那是修剪精致的指甲輕柔地撓過頭皮,又促狹地兜進了發旋的中心,撥弄着新生的發茬。

細嫩蔥白的指尖穿插在她烏黑濃密的發絲之中,緩緩地從發根滑至發尾,一點點地将縷縷青絲理通。

那雙手緩緩游走,漸漸從前額耕到了後頸。左手将後腦的發絲撈了起來,又用右手将些許碎發根根拈起。這過于細致的動作驚起了人最為敏感的知覺,令她不禁覺得頸後生出了絲絲癢意來。

手指順勢向下,徑直觸到了敏感的耳根和頸肉,癢意更甚。她終于忍不住從喉嚨裏溢出一聲難忍的輕哦,朝着相反的方向縮了縮,卻不小心将那手指夾在了頸窩裏。

那手不禁一頓,緩緩從她的鉗制中抽了出去,上方傳來了遲疑的聲音:“弄疼你了?”

她心裏微窘,忙矯首盯着前方:“不……沒、沒有……你繼續吧……”

那人似乎笑了一聲,伸手去梳妝臺的盤子裏蘸了些清亮的桂花頭油,卻不小心多了些。輪指一動,四指霎時分開,彼此間張起了蹼般的透明薄膜,旖旎馨香的桂香氣頓時彌漫開來。接着用拇指掃過餘下四指,将發油勻得均衡了些,這才又覆上了先前撈起的頭發,将因幹燥而易散亂的發絲變得濕滑而乖順。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鏡子,由着那雙手在上方靈巧地翻飛穿梭,将她原本披散着的頭發揉撚盤旋,梳成了她從不曾在自己頭上見到過的——婦人發髻。

她心中滿是困惑,卻不好明言,只好猶疑道:“公主明明是吃穿都有人服侍的天潢貴胄——這梳頭的手藝,還真是厲害啊……”

公主殿下——天香垂首端詳自己為馮素貞梳的頭,有些不太滿意:“到底還是生疏了些……”

前生她只給自己的侄子侄女們梳過頭,唯一梳過的婦人發式是給皇帝侄兒的皇後。

皇帝侄兒父母早逝,她便是唯一的高堂。為表親近,她特意虛心向嬷嬷們學過了梳頭的功夫,來為侄媳婦梳頭。

前世種因,今生得果。

一襲月白裙衫的馮素貞仍恍惚着瞧着鏡中的自己,許久沒換女裝,總覺得哪裏有些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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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梳好了,便要上妝修容。天香盯着馮素貞的模樣略想了想,便揮袖将淩亂的胭脂口脂都推到了一旁。她沒控制好力度,碰落了盛着清油的盤子和脂粉盒子,碎出了一片噼裏啪啦的聲響。

馮素貞被這動靜驚得心驚肉跳,卻見天香恍然不覺地從一旁端來了銅盆和熱水,直接撂在了梳妝臺上。

天香在一旁落座,用巾帕沾了溫水,朝着馮素貞臉上擦過來,馮素貞不由得合了眼。

天香屏息凝神,沿着額角将刻意勾勒出的粗犷線條除去,顯出了柔美的女子輪廓;她将馮素貞畫成劍眉形狀的眉一點點拭去,漸漸露出了原本纖細婉約的柳葉眉;她擦淨了馮素貞僞裝的膚色,讓白嫩姣好的女子雪膚徹底重見天日。

這一年來,每一天,馮素貞都要重複這樣的過程:改變自己的容貌,壓低自己的聲音,穿上男子的衣服,将自己活成一個虛假的身份。

天香在心底一嘆,起身把臉盆裏的水潑出窗外,又用幹淨的熱水幫馮素貞徹徹底底抹了把臉。

“好了。”

馮素貞睜開眼來,正看到鏡中素面朝天、不染鉛華的自己——眼裏猶然帶着些困惑和茫然。

嗯,這回對了——這是她所熟悉的自己。

一雙手柔柔地落在自己的肩上,帶着幾絲微顫,她聽到了身後不太平穩的呼吸聲,也在鏡中看到了那呼吸聲主人的潮濕眼眸。

身後的人發出了長長的喟嘆:“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女……”

馮素貞大窘。

她忙錯開和天香在鏡中相交的眼神,忍着臉熱道:“公主這是在說什麽……”

天香俯身将下巴枕在馮素貞肩頭,嘻嘻笑道:“怎麽今天誇了一句就紅了臉,以前自誇時不是臉皮挺厚的?莫不是往日裏妝粉色深都遮掩住了?”她瞥了一眼被她推到一旁的瓶瓶罐罐,又感慨道:“果然,真正的美人兒,不需要這些勞什子脂粉,面若朝霞,朱唇自紅,倒要叫多少人羨煞。”

馮素貞埋頭不語。

天香知道,時隔這麽久才卸下了所有僞裝的馮素貞,此時定然是覺得如赤子般羞恥。她不再打趣,起身離開,退開幾步,端詳着那梳着婦人頭的馮素貞。

馮素貞感受到她打量的視線,不由得起了身,緩緩擡起頭來,和她對望。

單世文是會買衣裳的,她所記得的尺碼也是沒錯。

那身子依舊是平日看慣了的挺拔身子,只是在這纖腰窄裉的月華長裙的勾描之下,往日藏在寬袍大袖裏的曼妙身形顯了出來。罩衣輕紗雖是極盡遮掩,但那玲珑有致的曲線仍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眼簾。

若言山根直,腰似曲流彎。若說眉峰聚,胸中有綿巒。

一切都是恰到好處,順眼極了。

馮素貞收起了平素昂首闊步的英偉之氣,斂氣寧神亭亭玉立。她平和的面容靜若淵潭,自帶了一分清冷氣質,縱然天香看得挪不開眼,那眼前,仍是一幅缥缈而遙遠的畫。

實在是太過遙遠。

就好像她記憶中已隔了漫長一生的妙州初見,那自畫舫淩虛禦空而來的白衣倩影。

就好像前生浪跡江湖時每每聽聞探子回報,腦海中勾勒的雍容深宅婦人模樣。

這兩個形象曾在前生的後十年裏反複交替入夢,而如今,它們終于嵌合在一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卻仍是遠遠的,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天香眸光倏然幽沉,屏了口氣,朝着那人走去,雙臂舒張,圈住了那個真實溫熱的身軀,兩身貼近,螓首伏肩,喃喃念道:“這才是我心心念念了這麽久的,馮素貞啊……”

宛若一顆石子投入深潭,馮素貞沉靜的面容漾開了波瀾:“公主,你……”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掙了掙。

“不要動,我身上有傷。”天香出言打斷,馮素貞立時板住了身體不敢再動,方才漏跳的心此刻狂亂跳動起來。

天香仍是将臉埋着,悶聲問道:“馮素貞,這一年來,和我在一起的這些時日,你過得開心嗎?”

馮素貞磕磕絆絆道:“開、開心。”

天香停了片刻,又道:“馮素貞,若是有一件事,能讓我開心,你願不願意做?”

那胸腔裏的一團血肉躍動如擂鼓,馮素貞拼命壓着,才堪堪控制住了胸口的起伏,強自鎮定道:“什麽事?”

天香低聲道:“陪着我。”

馮素貞一頓,道:“我現在不就是陪着你嗎?”

天香仰起頭:“馮素貞,我要的不是這一年,不是這一陣子。我想要的,是一輩子。今生今世,你都陪在我身邊可好?”

這輕輕的一句問話有若火星入油。瞬時間,馮素貞只覺得頭皮一麻,胸口中有千言萬語試圖奔湧而出。她生生忍住,難以置信地問道:“公主,你的意思是……你是說……”

天香伸出手指點住了她的唇:“——不,不要說出來。”

馮素貞愣了:“為什麽……為什麽?”胸中的火焰倏然凝固,她眼中失了神。

見狀,天香緩聲道:“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慌。我并非是盼着你給我個什麽答複,也不想你因為我是公主而委委屈屈地答應我什麽。我只是覺得,我在意你,我的這份心意應該告訴你。”

馮素貞的眼神活了過來,心頭疑雲更重,不禁又問道:“為什麽?”她心焦如焚,卻只能笨拙地重複問話。

天香認真地與她對視,伸手摩挲着她如脂玉一般的面頰:“因為,我想讓你知曉,在這個大千世界裏,你是有人牽挂、有人在意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你無需為了什麽人的家業隐藏了自己的願望、虧空了自己的身體,也不必為了哪家哪姓的傳宗接代而拼盡了性命。”

她自嘲地一笑:“馮素貞,我想讓你知曉,這世上有這麽一個人,她不在乎你是誰的女兒,是誰的妻子,是誰的母親。”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面前的人看了一遍——“在她的眼裏,你就是你,你是馮素貞,你是一個女人。”

她貪戀地端詳着馮素貞的眉眼:“你有才華,有抱負,有驚豔絕世的容貌。但是,也有無能為力,你只是個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暗暗想着,若是哪天,你的優秀成了你的包袱,你因不足而自責的時候,能夠想起,這世界上,有這麽一個人,她牽挂你,在意你。”

天香這話說得太長,以致有幾分氣喘,馮素貞忙扶着她到床邊坐下,起身想去給她端杯水來。天香按住了她,繼續說道:“我希望,你因為知曉我的心意,而樂天自信,愛惜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要告訴你,我在乎你。”

馮素貞坐在一旁,竟默然無言。

她的心裏早已翻起了驚天巨浪,以致于本欲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半點也吐不出來了。

天香這一席話中所傾吐出來的感情,遠比她想象的更為深沉。

她聽懂了,天香喜歡她,喜歡的本就是身為女人的她,喜歡到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答複,只願她能知曉。

天香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這一層窗戶紙,這一番情真意切百千言,卻決口不提一個——“喜歡”。

這是怎樣的卑微和克制啊……

馮素貞心頭酸澀,握住了天香的手心,發現那柔軟的小手已被涔涔冷汗浸透。

憐惜之情脈脈湧了上來,馮素貞輕顫着說道:“天香,我沒想到,你對我竟懷着如此深情……”

天香擡起頭,認真聆聽。

室內倏然一靜,就連院子裏有人踏雪的咯吱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馮素貞繼續道:“我實在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門外忽然響起了桃兒的聲音——“公主、驸馬,宮裏頭來人了。”

兩人一怔,天香醒過神來,心裏罵了一句,将猶然愣着的馮素貞推到了屏風後面,自己整理了下情緒,面色不虞地拔闩打開了房門。

桃兒右手裏牽着裹成了一團兒毛球的小花兒——身上還帶着些雪,手裏也托着個雪球,顯見的是剛玩了雪過來,她咯咯笑道:“公主小姐姐,你快點好呀,打雪仗可好玩啦!”

天香目光轉柔,輕輕摸了摸小花兒毛茸茸的兔皮帽子:“好,等我好了就陪你玩。”

她目光移動,定在了一個有些面善的小太監身上,冷聲問道:“什麽事?”

那小太監沒想到天香竟然會親自來開門,忙跪下行禮道:“小人是司禮監的顧全,替陛下來傳口信兒。東方小侯爺将于明日正午抵達皇城獻俘,皇上将設宴為小侯爺接風洗塵,因而特來相邀!”

“不去!”天香微微有些着惱,“本公主還養着傷呢,哪有力氣去接那家夥!皇親國戚那麽多,少了我一個也算不了什麽!”

那顧全有些慌亂道:“公主有傷在身,不去也是應該。那小人便回去禀過皇上,公主不來,驸馬來……”

天香氣得傷口疼:“欸,你這人怎麽腦子這麽不靈光!我都不去了,驸馬又怎麽會去?你回去回禀了,就說驸馬忙着照顧我,也不去!”

顧全連連點頭:“是是是,公主不來,驸馬也不來!”

天香嗯了聲,便要關門,桃兒忙道:“公主,你和驸馬從上午就掩着門,在裏頭大半天了,午飯也沒吃,可要用膳?”

顧全本是要爬起來,聞言不小心又摔了回去——大白天的……這公主不是有傷在身嗎?

天香臉色一紅,啞了片刻道:“那就送些吃食進來吧。”

桃兒歡快地應了一聲,扭頭就走,把小花兒和顧全都撂在了原地。

小花兒茫然間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欸,原來好看的小姐姐在這裏!”她搖搖擺擺地翻過門檻,興沖沖地朝房裏跑了進去。

天香一愣,想扭頭去追,又想起這兒有個顧全,便回來丢下句:“你自行回宮吧!”而後“砰”地砸上了房門。

顧全差點被扇過來的門砸了鼻子,他呆了片刻爬起身,揉了揉摔痛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香追到屏風後面,正瞧見馮素貞蹲着身子,朝着小花兒做出了噤聲的動作,而小花兒也煞有介事地将手指比在唇邊,鄭重地點了點頭。

馮素貞将小花兒手裏的雪球拈走,用幹淨的帕子幫她拭淨了手掌,笑眯眯地問起了她打雪仗的情形。小花兒的小臉綻成了一朵花兒,叽叽喳喳地和她講了起來。馮素貞一邊聽得津津有味,一邊在手裏折疊着那手帕。

看到眼前的情形,天香忍不住一時恍惚——

前世的馮素貞,怕也是如此,梳着婦人頭,溫言細語地傾聽李襄說話的吧。

不多時,午膳送了過來。

因着天香的傷,膳房并未準備太多,只是些簡單的清粥小菜,最複雜的也不過就是道蟹黃豆腐。

天香一邊冷着臉看着侍人們擺膳,一邊用眼角餘光看着屏風後的一大一小彼此做着噤聲的手勢,用眼神交流。

馮素貞是怎麽收買了這孩子的?天香想了又想,只好把它歸為天賦異禀。

小花兒是吃過了飯的,因而兩個大人用飯時,她自己在一旁擺弄起了馮素貞用手帕疊的花。

天香盛了一勺子豆腐佐粥:“厲害,我只能折出個耗子來。”

馮素貞笑道:“這有什麽厲害的。我和你說過,我以前在家中,閉門不出,閑極無聊……這才有工夫去琢磨這些玩意兒。”

“那也不錯……”

被如此一打岔,兩人都有點找不回之前的情緒,何況小花兒在此,二人也不好直白對話。

想起那打岔的顧全帶來的消息,天香不由得有些悶氣:“還真是快,一轉眼,東方勝明天就回來了。”

馮素貞也想到了邸報傳抄的內容,贊了一聲:“北地寒夜滴水成冰,他居然有膽子漏夜突襲,直搗黃龍,倒當真不愧是個血熱男兒。”

天香埋着頭喝粥,一聲不吭。

馮素貞醒過神來,她意識到了天香沉默表象下隐藏的心緒,頓時笑了笑:“公主,你不知道吧。在懷來的時候,東方勝也是發現了我的身份的……”

天香夾了塊鮮紅欲滴的酸蘿蔔,心裏哼了一聲。

“……他想以此強逼于我,被我斷然拒絕了。”

天香把蘿蔔嚼得清脆作響,心裏哼了兩聲。

“……他後來問我,我到底會傾心于什麽樣的人?”

天香若無其事地放下了筷子,卻支起了耳朵。

“我當時想了又想,只回了他八個字——公主知道我說了什麽嗎?”馮素貞似乎是賣關子一般地頓了頓。

天香福至心靈,沖口問道:“馮素貞,我,算不算得上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的人呢?”

馮素貞愣了半晌,漸漸明白了什麽。

她臉上浮起了一絲無奈的笑,将溫熱的手掌覆在天香手背上,擡眼定定盯着天香期待的雙眸,啓唇道:“是,是,你當然是……我早就說過了,卿如明月,通透、光明……”

空落落的胸中慢慢開始充盈,很快就被巨大的欣喜所填滿。

天香半張着嘴嗫嚅了片刻,忽然就像醉酒一般傻笑了起來。

她确是如醉了一般,醺醺然滿心暢快,整個人跌入了不甚真實的雲裏霧裏。

午飯後,馮素貞換回了原來的男子衣裳和裝扮,喚來侍人收拾了桌子。

桃兒将小花兒抱走去午休時,對杏兒疑怪道:“奇怪,怎麽半天不見,驸馬和公主的臉色都蒼白了好些?”

杏兒老神在在:“許是太累了吧……哎呀驸馬爺真是的,咱們公主可還受着傷呢!”

“——你還受着傷,今日實在是勞動太多,還是躺下休息吧。”寝房裏,馮素貞不由分說地将天香推搡到床上躺好。

“那你陪我!”天香拽着她袖子不讓她走。

馮素貞猶豫了下。

“陪我睡午覺!”天香繼續無賴。

馮素貞皺着眉想了想,掰開了她的手指,轉身走開了。

天香心裏一陣失落,賭氣地轉過身,委屈地将臉埋在了被子裏。

那走遠的腳步聲又折了回來,床鋪的另一側承受了重量,有人躺了上來。

天香悶聲嗔道:“怎麽又回來了!”

馮素貞含含糊糊地從背後傳來:“嗯……我去把門闩上了……”

話音落下片刻,天香就扯着被子抖了起來。

馮素貞側過身拍了拍她:“別笑了,小心傷口又疼了。”

天香卻借着她這一拍順勢滾到了她懷裏,手腳并用地纏上了她。

馮素貞沒有掙,而是将手撫在了天香的後背上,下巴抵住柔軟的額發:“這些日子,實在是……辛苦你了……”除了接仙臺,除了馮少卿,除了東方勝,這個人,為了留住自己,到底獨力周旋了多少事情?

她忽然覺得胸口變得濕潤起來,不禁柔聲笑道:“沒出息,怎麽還哭起來了?”

她自然不知道天香為什麽會哭。

因為她不知道,為了這一相擁,懷裏的這個人,走過了多麽漫長而孤獨的一條路。

今日這一出剖白,天香原是并未抱着什麽期望。

她怕得緊,她怕這積攢了二十年的情思,有半點傾吐得不清不楚;更怕這不太尋常的情愫,會遭到馮素貞的拒絕和輕視。

但那人沒有。

沒有。

可她還是怕,怕自己就此改變了馮素貞的軌跡,剝奪了馮素貞本應有的天倫;怕自己不周不密,将馮素貞置于險境。

方才的醺醺然立時随着缥缈的雲霧散去,她的心從九霄雲外落回了胸膛裏。

許久,天香埋在馮素貞胸口悶悶道:“馮素貞……你走吧,你明日就走吧……”

馮素貞被天香這峰回路轉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你在說什麽?!”

天香弱聲道:“有你這一抱,我就知足了……我不想因着我自己的私欲,耽誤你的将來,也不想你因着感動和憐憫昏了頭腦。”

馮素貞試圖将天香從自己懷裏拔出來,卻是沒能奏效。她怕牽動天香的傷,只好停了手,氣道:“你這癡人,若你今日沒有說那番話,我走也就走了。你已經說了這許多,我又怎麽能說走就走?”

天香不語。

馮素貞氣樂了。

她屏息想了想,誠懇道:“天香,你知不知道,我始終留在這裏,不是因為你的傷,也不是你的情——而是,我對你的心。”

“天香,是我始終說得不清不楚,所以,你在害怕嗎?”

“你無需擔心會耽誤我什麽,要知道,我也是在耽誤你啊……”

“你不敢說出口的話,我也不敢說。現在的我,不敢說……但,我卻忍不住,也想讓你知曉——我很在意你。”

天香久久沒有答話,久到馮素貞漸漸不支,昏昏欲睡地合上了眼皮,喃喃道:“你這癡人,我說了願意陪着你,自是因為,我願意陪着你……”

等到馮素貞的呼吸變得悠長平和,天香才從她的懷裏探出頭來,伸手摸了摸那近在咫尺的面龐。

秀氣的眉,白皙的面頰,粉紅瑩瑩的唇。她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去,想驗證一下那曾在睡夢中體驗過的馨香,是否真的是夢中那般朦胧的旖旎滋味。

但她還是猶猶豫豫地縮了回去,這夢裏偷香的小人之舉,若是驚醒了這掉書袋的冬烘可怎麽辦……

幾次躍躍欲試之後,天香決定老實睡覺。

“你若還是不敢的話,就只能我來了。”睡着的馮素貞閉着眼開了口。

什麽?!

天香震驚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那秀美面容驀地覆到了近前,一道挺立的鼻梁刮過她的鼻翼,一片濕熱的柔軟在她的唇上蜻蜓點水地觸了一下。

這輕輕淺淺的一觸時間并不長,只停留了一個呼吸,便離開了她——天香卻覺得腦後一麻,仿佛被人瞬間抽走了她的三魂七魄。

周身的血液彙聚到了薄薄的兩片唇上,牙齒都随着唇上的心跳震顫;鼻息間猶然萦繞着另一股吐息的馨香,胳膊上悚然立起了連綿成片的顆粒,身體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只要馮素貞再輕輕一觸碰,便足以讓她化作一汪易皺的春水。

天香僵得動彈不得,只好骨碌着濕潤的眸子,怔怔望着眼前人。

這可跟夢裏那被渡藥的感覺全然不同——這個刺激多了!

馮素貞睜開眼,看清天香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聲道:“看來,你我都沒有誤解彼此。可放心了?”

她察覺到手掌下異常的溫度,沉眸笑道:“傻瓜,你還帶着傷,別亂動,好生睡吧。”

說罷,她從容地轉身背對着天香,偷偷摸了摸自己火燙的嘴唇和臉頰之後,才緊緊地閉上了眼。

一只小手猶猶豫豫地攀上她的腰際,她想了想,反手包住了它。

二人都松了口氣,漸漸放松了神識,睡去了。

這一場午覺睡得并不長,半個時辰後,陰沉着臉的莊嬷嬷終于以雷霆之勢破開了門,将兩個睡眼惺忪的人拎了起來。

在一番語重心長的說教之後,莊嬷嬷看着馮素貞始終挂在臉上的笑意實在心煩,索性将她轟回了客房。

她暗自下了決心,明日定然要寸步不離地守着公主養傷,免得這兩個不知輕重的年輕人又在大白天裏鎖着房門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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