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麒麟原有種,蝼蟻豈能逃

東時屬春,色屬青,故而東宮的琉璃瓦和文淵閣一樣,都是青色的。

整個東宮的建制和整個皇宮相類,宛若在皇宮之中又造了一座小皇宮。

前殿後院左右偏殿,本應住滿了太子的妻妾,只是,這個已成年的太子卻把自己大部分的空間和精力,都耗在了木工上頭。至今,這東宮裏頭,也只住着太子一個主人。

東宮書房裏,傳來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殿下,臣懇請殿下放過馮素貞!”

太子心煩意亂:“東方勝,孤下午已經答應過你的請求,你要懂得知足!”

“殿下,這是兩碼事!”東方勝懇切道,“下午您答應我的,是關于小皇子——”

太子打斷了他:“可你只答應了我一件事!”

東方勝無奈道:“臣願意向殿下效忠,供殿下驅使,這難道還抵不上兩件事?”

太子搖頭道:“這可不是兩件事,這是兩條人命,兩樁公案,兩個交代!”他停了一下道,“東方勝,我可以答應你,奪了你的爵,讓小皇子襲爵,保障他的一生。但馮素貞的事,關乎我妹妹,關乎國法倫常,我不能輕易做決定。”

“殿下——”東方勝面肌微微聳動,連帶着臉上的疤痕都顯得更可怖了些。他壓低了聲音道:“臣願意抛了聲名性命,行刺皇上,以助殿下早日登基!“

太子悚然,怒喝道:“東方勝,你胡說些什麽!”

東方勝近前一步:“殿下,您應該也忍受不了陛下的霸道專斷了吧!你放心,成事之後,臣會引頸就戮,絕不會多說一個字!外人也只會當我因着馮素貞的緣故而——”

“住嘴,住嘴!”太子一疊聲地堵住了他,“東方勝,你以為這樣能保住馮素貞的命?癡人!不要想些不該想的,不要做你不該做的!你不能在宮中過夜,快出宮去吧!”

他慌忙喚了衛士進來,将東方勝押了出去。

東方勝在東宮外踉跄走了幾步,正看到一個劍眉鳳眼的年輕人迎面朝他走過來。

對方看到他時,臉上隐約露出了錯愕之色,擦肩而過時,竟不太自然地別開了臉。

東方勝有些迷惑,忍不住回頭去看,但較之那人身影更先入眼的,卻是東宮偏殿矗立着異獸的飛檐。他目光下移,看到了窗棂映出的燭火,不禁雙瞳一縮,仿佛被刺傷了一般。

東宮的偏殿裏燒着地龍,縱然窗外北風呼嘯,室內也是溫暖宜人,只是因着不能開窗的緣故,多少有些憋悶。

殿內有床有榻,點着燭火,擺着點心清茶,甚至還放了幾本書。

這情形和想象中的“拿下”可不太一樣。

馮少卿合上手裏的書,目光一動,看到女兒馮素貞正坐在火盆前,閉目沉思着什麽。

馮少卿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素兒,其實若是你方才答應皇上,也未嘗不可啊。”

馮素貞無波的面上掠起了波瀾,她擡起眼皮,意外地望向自己的父親。

馮少卿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的女兒如此優秀,當得起太子妃的身份。縱然太子性格懦弱,但只要日後他登基為帝,憑着我素兒的本事,做一個皇後也沒什麽難的。”

馮素貞苦笑:“爹,你這是在說什麽?”

馮少卿忙解釋:“素兒,若是你不喜歡太子,那東方勝也可以啊——”想到東方侯府和自家的恩怨,馮少卿一咬牙,“雖然他在皇室地位尴尬,但為父看着,他較之一年前已經穩重了太多,是個有擔當的男兒。想必不會再走他父親那癡心妄想的老路,定然也能夠保護你一輩子!”

馮素貞哭笑不得:“父親,不管是太子還是東方勝,我都不會嫁給他們的。”

馮少卿悵然:“素兒,你是不是還念着李兆廷?可他已經成婚——為父怎麽舍得你去給別人做妾啊!”

馮素貞搖頭:“不,不是,我和兆廷的緣分已經斷了,”她略一遲滞,坦陳道,“爹,我的拒絕,不止是因為我不想嫁。而是,我不甘心,淪為籌碼。”

“籌碼?”

馮素貞緩緩道:“爹,你離京已久,卻也應該知道——今上心智手段過人,不可用常情度之。今晚這一出鴻門宴,我并非主角,只是個籌碼罷了。”

“爹,我在來時的馬車上想了許多。皇上向來自負‘控而不死,縱而不亂’,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不殺東方侯,不殺東方勝,不殺欲仙,也不主動說殺我,他要将我身上最後一點價值榨幹。而我這個女驸馬最後僅剩的價值,就是離間東方勝和太子。”

“當時在殿上,我是否答應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東方勝和太子的反應。若東方勝和太子都對我渾不在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但只要他們表現出一絲一毫維護我的意圖,我便有了分量。”

“我或是可以嫁給太子,在東方勝心裏埋下仇,以期日後他重蹈東方侯的覆轍;或是可以嫁給東方勝,讓他被皇帝牢牢攥在手中,也讓他成為太子的眼中釘,為他種下禍根。”

“皇上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卻一直隐忍不發,沒有發明旨來抓我,而是悄悄帶我入宮,在宗親面前揭穿我的身份。方才他半分沒有提及我女扮男裝的罪過,而是借着談婚論嫁,幾句話便把我女扮男裝的國事,變成了他皇家的家事。”

“皇上此舉,一可抹去馮紹民的一切,全了天香公主的名節;二可将女驸馬這一公案化作風流美談;三則可以以此轄制自己的子侄——皇上之心,不可用常情度之,我若是真的卷進這場角力之中,只怕比死了還要難過。”

這一番剖析聽得馮少卿目瞪口呆,他啞了半晌,全然無心分析馮素貞這一番話裏的因果,只好頹然地讷讷道:“素兒,都是爹不好,是爹把你扯進了這朝堂的渾水裏,才舉步維艱,不得脫身。”

馮素貞神色沉靜:“爹,這渾水是我自己踏進來的,又怎麽能怪你?”

馮少卿不住自責道:“若是,唉,若是當初讓你平平安安地嫁給兆廷,就、就沒這麽多事兒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啊……若是早早為你和兆庭完婚,現在你便過上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了。”

馮素貞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爹,遲早有一天,你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你親手撫養長大的女兒是個與衆不同的人,會擁有和其他尋常人家女兒不太相同的一生。”

馮少卿一怔:“素兒,爹只希望你能過得幸福。”

馮素貞正色道:“爹,所謂的幸福只是內心感受而已,若求之于外物,謬矣。東方侯有妻有子有權有富貴,他的一生,幸福嗎?菊妃嫁入皇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的一生,幸福嗎?我過得幸不幸福,怎麽能全靠婚姻這一件事衡量呢?”

她嘆了一聲:“我若想過得幸福,并非只在嫁人生子。若是我從心所欲,不負良知,過得坦蕩,生時心有光明,臨死庶幾無愧,這也是一種幸福啊。”

馮少卿聽得心裏隐隐不安,只得打岔道:“素兒啊,眼下咱們父女倆都是砧板上的魚肉,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馮素貞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不,還未到死局,這滿盤棋子,看起來多方角力,步步死局。其實,關鍵的勝負手一直都只在一處。我今日在金殿上以靜制動,以死求生,也是勉力一賭——現在看來,我還能賭下去。”

馮少卿茫然望着她,為什麽女兒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馮素貞笑了笑,将手覆上父親的手背:“爹,人活一世,除卻生死皆閑事。女兒已經長大,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懂事了,惟願父親好好愛重自己。也願父親學會放下,你的一生,不是為我而活的。”

馮少卿聽出馮素貞似有什麽打算,立時驚惶起來:“素兒,你這是——”

馮素貞正欲開口,外間忽地傳來了些悶響,頃刻間,有人推門而入——

“快,你們快随我走!”

單世文滿面焦急。

皇帝的寝宮外,銀光铠甲的京營衛兵取代了原本的禁軍,将天子寝宮守得密不透風。

一道披着狐裘大氅的影子靜靜矗立在宮門口,月籠輕紗,夜色沉寂,她的身影在漆黑而龐大的宮殿面前顯得單薄而凄清。

宮門很快打開,顧全忙聲道:“公主快進來吧,外邊冷!”

天香緩步跨過高大的門檻,卻一時腿軟,險些摔了。顧全忙撐住她,扶着她到了皇帝的床前。

皇帝焦聲道:“你怎麽進宮來了?不是說傷還沒好?萬一傷口開裂了可怎麽好?”

天香在皇帝榻前坐下:“父皇,我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沒那麽容易開裂,只是下午被醫婆紮了幾針,有些手腳酸軟——您怎麽樣了?”

皇帝神色一凝:“你年輕,很快就恢複了,不妨事的。朕沒什麽,就是有些精力不濟。”

天香道:“父皇,您年紀大了,要平心靜氣,休養生息。”

皇帝垂頭:“是,朕是老了……朕老眼昏花,居然給你挑了個女驸馬!香兒,父皇對不住你啊……”

天香搖搖頭:“父皇……你沒有對不住我……是女兒,對不住你。”

“傻孩子,說的什麽傻話!”皇帝面上難得露出了些許慈愛來,“一直以來,你都是朕最喜歡,最省心的孩子。”

天香澀聲道:“父皇,我從小就貪玩胡鬧,您也不生我的氣嗎?”

皇帝長嘆了口氣:“不,你一直都很懂事,很懂事——你做的,都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是孩子,孩子哪有不貪玩不胡鬧的?你是朕的女兒,便是朕嬌慣了又怎麽樣?最多,就是朕分分神,多看顧着你就是了——你比你哥哥讓朕省心多了。”

天香心頭一酸:“父皇,我已經長大了,您不需要再為我操心了。”

皇帝順口應道:“是是是,朕的乖女兒長大啦,已經不需要我這個老父親了……等張紹民從地方上回來,朕就讓他接過朕的這個操心擔子——朕給你們賜婚!”

天香呼吸一滞:“父皇,我不嫁張紹民。”

皇帝忙道:“香兒你放心,朕已經當衆揭穿了那馮素貞的身份,沒有人敢嫌棄朕的女兒!”

天香垂下眉眼,堅決道:“父皇,我誰都不想嫁。”

皇帝略一思忖,怒道:“香兒,你若是怕什麽流言蜚語,朕現在便下旨殺了那馮素貞,将她暴屍于京門,讓每個皇城人都看清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天香屈膝跪地,哀聲道:“不,女兒唯一的心願,就是請父皇諒解她,放過她!她并沒有犯什麽錯!”

“你、你、你這是幹什麽?”皇帝痛心疾首,“父皇心疼你被這個賤婢蒙騙,騙婚于你,污了你的名節,你竟然幫着她求情!她算是什麽東西?”

天香懇切道:“父皇,不管她是男是女,是馮紹民還是馮素貞。她有功于朝廷,有着常人難以匹敵的智慧和情懷,這還不能抵了她的罪過嗎?”

皇帝死死盯着天香,從齒間溢出幾個字來:“君威,不可犯;皇權,不可欺。”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滿腔怒火幾欲噴薄而出:“朕欣賞她的才思她的風華,這才想讓她嫁入皇室,讓這場鬧劇變成一場美談。她卻對此斷然拒絕,分明是藐視皇家!藐視朕!”

天香搖頭:“父皇,您乾綱獨斷了太久,早已經不知道體諒為何物了。太子哥哥不願娶,馮素貞不願嫁,您卻偏要亂點鴛鴦譜,還怪別人不感激您的恩賞,這是哪裏的道理。”

皇帝忽然醒過神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馮素貞的身份?”

天香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是。她早就将她的身份告訴了我,是我心甘情願替她隐瞞。所以,她算不得欺瞞于我。”

皇帝想到之前關于公主伉俪情深意篤的傳言,他瞳孔一縮,驀地想到了一種可能來:“你是不是喜歡馮素貞?”

天香眼神一閃,她心裏盤算了下時間,此時單世文應該已經将馮氏父女帶出城去了。她咬咬牙直起背來,坦然道:“……是,我喜歡她。”

“你……你這逆女!”

寒冷的冬夜,呵氣成冰。夜色中,三個披着黑衣裘氅的人沿着高大的宮牆匆匆行走,宛若鬼魅,只有不時升起的白色水霧和隐隐的喘息聲佐證了這是三個活人。

禦馬監外的隐蔽處,一架驷馬套車躍入眼簾。

一人低聲問道:“單世文,我們如何出宮?就如此坐在馬車裏頭正大光明地出去?”

“驸——你不用擔心,這馬車是特制的,因着宋先生之前做過更改,所以底下有減震的中空夾層在。我來時已經做了處理,你們藏在這馬車的夾層裏,自是可以出了宮去。車上已備好了金銀細軟和文書路引,我會帶你們南下徽州,去尋一個栖身之地!”

馮素貞怔了怔:“她也來了嗎?”

單世文緊張道:“什麽?”

馮素貞聲氣柔和了幾分:“你不是一個人進宮的吧,否則如何能趕馬車入宮?”

單世文明白了她問的那個“她”是誰,回道:“公主殿下去面見陛下了——我們必須在宮門落鎖前出去,快些上車吧!”

馮素貞颔首,轉身對馮少卿道:“父親體豐,先上車吧!”

馮少卿連連點頭,笨拙地爬上車在拆開的夾層內躺下,馮素貞随之跟了上去。

單世文左瞧右看,見周遭無人,松了口氣。

他正要上車去把夾層恢複原狀,卻看到馮素貞跳了下來,他驚問道:“你,怎麽還不躺下?”

馮素貞答非所問:“我父親睡着了,醒來後可能會鬧一陣子,你不要理會,徑直帶他走就是。”說罷,她深施一禮,“有勞單侍衛急公好義,若有機緣,馮某定當報答!”

單世文退開兩步,朝車內張望了一眼,見翻起的擋板已經被馮素貞蓋好:“你——不行,我可不是什麽急公好義,我只是盡忠職守!公主将你托付給我,我就必須得将你帶走!”

馮素貞微微一笑:“單侍衛,你是不是,一直覺得公主是個很好的人?”

單世文不假思索道:“我們公主自然是很好的!不然,怎麽被你騙了,還要一直替你周旋隐瞞?又怎麽會,自己帶着重傷勞心勞力地……所以,你不要辜負她的好意啊!”

馮素貞低下頭,長長的眼睫微微翕動,她将手撫在身上暖和柔軟的黑色裘衣上:“是啊,一直以來,都是她将我護在身後,我才得以在這場戲裏周全保存自己。”

她擡起頭來,眸子裏綻出柔和的光芒來:“她從來沒有将欲望強加于我,從來沒有逼迫于我,她委屈的,一直是她自己——所以,這一次,我不能逃,我絕不能逃!”

東宮的書房裏常年堆着木工材料,便是冬日,也不好輕易燃起炭盆,只燒了地龍,室內也只在太子的案前點了幾盞燈。

太子在案前查看着奏折和邸抄,還有二十幾日便是大年,手頭堆積的事情實在是不少。

他伸手去觸了觸已經半冷的茶水,卻壓到了一張紙,他目光移動過去,看清了那張紙的文字,內心泛起了一絲漣漪。

門外有人叩門,太子信手将那信紙湊近燭火燒了,随口道:“進來吧。”

他将燒着的信紙丢到地上,用繡着麒麟的靴子将它踏滅,他聽到進來的人腳步輕微,便道:“那三人走了?那可以把調開的衛兵調回去了。”

來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單世文深夜進宮,是先見過了殿下吧?”

聽到這熟悉的、卻柔和了許多的嗓音,太子一愣,擡起頭來,看到了馮素貞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她的頭發重新挽過,仍是梳成了男子發髻,窈窕的女子身形有身上寬大的官袍遮掩,在昏暗的燭光下,仍然是一個面容俊俏的小郎君。

太子長眉揚起,朝着門口望了一眼,看到王總管正朝着他施禮。太子颔首,擺了擺手,王總管便将書房的門帶上了。

太子擡眼望向馮素貞,嘆道:“果然瞞不住你啊——是,沒錯,放你們出去,是孤默許了的事情。只是,你走便走了,又回來做什麽?”

馮素貞長身一揖:“民女馮素貞,謝過殿下今日在金殿上的活命之恩。”

太子輕啧一聲:“你折回來便是為了向我謝恩?那大可不必,我在殿上保你,只因我曾在天香面前起過誓:無論我是太子還是皇帝,絕不傷你分毫,也絕不許你在我面前為人所傷。”

“原來如此……”馮素貞若有所思道,“殿下為何會答應公主這樣的事?”

太子道:“她是我妹妹,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她來求我,我自是會答應。我初時還不太明白,明明是她受了傷,卻要為你求恩典。現在,我卻是懂了……”他長嘆一聲,“我妹妹帶傷進宮,遞了條子給我,說父皇那邊,她去周旋,我只要把你放走就行。”

太子重新将視線投到馮素貞身上,見她神色不明,若有所思,便又說道:“天香如此待你,孤便愛屋及烏。今日在殿上,父皇給了你兩個選擇。但孤不想娶你,也不勉強你嫁給誰,我妹妹又不許我殺你,所以,孤現在給你第三條選擇:隐姓埋名,隐遁江湖,讓馮素貞這個名字,就此消失吧。”

馮素貞長揖及地:“殿下,其實,還有第四種選擇。”

“哦?”太子疑慮。

馮素貞起身,一字一句道:“我繼續留在朝堂,庶竭驽鈍、傾我所能,助您成為一代明君。”

太子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一摞已看過的邸抄傾倒了半邊,将桌邊那半涼了的茶盞打翻在地,響起一片破碎的“砰啪”之聲。太子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起邸抄,一邊手指遙遙點了點:“馮素貞,你、你好大的口氣啊……”

馮素貞箭步上前,一邊幫他将散落在地上的邸抄從茶水中搶救拾起,一邊說道:“殿下,我自知我自己并非曠世奇才。但我有沒有狀元之才,有沒有庶務之能,您是親眼見過的。若是殿下認可我這點才幹,便請殿下考慮我所說的事情!”

太子把邸抄搬到另一邊,辯駁道:“是,你是聰明,你是有才華。但,但你是一個女子啊,我朝從來沒有一個女子當官的先例。”

馮素貞不卑不亢:“所謂先例,就是要人去破的。太子你以太子之尊醉心匠人技藝,又有多少先例呢?我已經以女子之身當了狀元,以女子之身成了驸馬,便是繼續以這個女子身份做官,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太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氣道:“之前你是僞裝成男子的,眼下你的身份已是洩了,不可能再裝下去了。”

“反正已經洩露了,此事不論如何都是皇家的笑柄,殿下為何不将我這人的些微能力用到極致呢?”馮素貞退開兩步,“要知道,堵不如疏,靜不如動,皇家殺了我或者逐了我,天下只是少了一個馮素貞。但殿下若是留下我,您身邊就會有一個只忠于您的孤臣。”

“孤臣?”太子微微挑起了眉,困惑地望向她。

馮素貞解釋道:“您自幼便在皇上的霸道之下長大,乃至于到了成年,仍然沒有自己的臣屬,沒有自己的幕僚,甚至沒有可以親信的外家。朝中大臣擁護您并非出自對您的忠誠,而是出自對正統和長君的認同。而張紹民對您的忠誠,您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嗎?他也只不過是擁護正統的士大夫罷了,而您缺少的,是親信,是無條件的忠誠。”

太子覺得有些好笑:“馮素貞,鐵打的龍椅,流水的官,天底下人才那麽多,我不缺你一個。”

馮素貞眸光一沉:“民女知道。”

太子嘲諷道:“那你憑什麽說服我?憑什麽我就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呢?天下就只有你能給我無條件的忠誠不成?”

馮素貞長嘆一聲:“因為,我有把柄在您手上。”

太子不耐煩道:“你是女子這事,過了今晚,怕是半個皇城都要知道了,算什麽把柄!”

“不,不止是這一件事。”馮素貞頓了頓,撩開下擺直身跪下,用她平生最為鄭重的口吻說道,“我最大的把柄,是天香公主。”

太子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馮素貞如他所願,重複道:“我最大的把柄,是您的妹妹,天香公主。我傾心于她,愛慕于她,對她懷着不可言傳的愛意。我願意為她赴湯蹈火,也願意為她的哥哥效忠,竭盡所能。”

太子瞠目結舌:“你……你……我得去找個嬷嬷來給你查驗一下,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不必——”馮素貞凄然苦笑道,“我是馮素貞,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正因為我是女人,若您信我,用我。我将沒有親族,沒有子嗣,沒有士大夫和勳貴的支持——我所有的,只有一點才幹;我所能倚仗的,只有您的信任,我會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您。”

太子心神已亂,再也沒法保持沉穩,索性氣道:“你這瘋子,傻子!”他越想越生氣,想上前教訓馮素貞,又想起這人是女人——而且自己決計打不過她,便強忍住,罵道:“你、你居然敢觊觎我妹妹!”

他越想越是惱火:“虧得天香如此真心待你……你居然對她——”他忽然一噎,結巴道,“天香,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馮素貞默然颔首:“公主從一開始便知道。”

太子心裏隐約知曉了些什麽,而後更亂了起來。

他心事重重地靜思了片刻:“你別跪着了,先起來吧。”

馮素貞從善如流站起身來。

太子左思右想,最終慎重道:“孤沒有給你任何許諾,孤也沒答應什麽。有什麽事,都等孤見過天香之後再确定。”

他朝外面喊道:“王總管,去父皇寝宮,将天香公主請過來!”

外面有人悶悶應了一聲,而後就聽到腳步移動的聲響。

書房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太子重新翻開了桌上的邸抄,眼前的字每個都認識,卻連不成句,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

太子煩躁地将它丢到了一邊,又覺得不對,伸手撈了回來。

馮素貞忽然開了口:“殿下,您已經不滿足于只做太子了吧。”

太子心驚肉跳,怒斥道:“馮素貞,你在說什麽?”

馮素貞不驚不懼:“皇上昏迷的那幾日。張大人明着離京剿匪,暗裏私調京營入宮,王總管又對您鞍前馬後,以至于皇上能夠差遣的人居然是平素掌燈弄炭的顧全。而現在,一向專心于木工火器的您居然開始主動臨朝理政——您是不是也覺得,改朝換代的時機已經到了?”

太子重新坐下,伸手去夠茶盞,卻摸了個空,他只好合眼定了定神。

即使閉着眼,他也感受到了馮素貞凝視自己的目光。

太子不自覺地低頭摸了摸腰間的竹筒,卻又看到了地上那未燒完的殘灰。

他慢慢擡起頭來,直勾勾地望向馮素貞:“馮素貞,你确實是個聰明人……如果不是妹妹遇襲,我也不會走下這一步。”

馮素貞面色一變,心頭豁亮起來。

太子繼續道:“馮素貞,冬至夜公主府裏的刺殺,張紹民好生查了一番。雖然那批刺客沒了活口,但到底因為行事匆忙留下了些蛛絲馬跡——我們斷定,那是父皇的手筆。”他稍一停頓,打量着馮素貞陰柔的面頰,“或許今時今日,此事應該重新看待,但,你明白我知曉此事時的心寒嗎?”

他失聲駭笑起來:“天香,我的親妹妹,他的親女兒。他居然為了一個欲仙而大發雷霆,派出死士下此殺手,差點讓天香喪命!我不是一個聰明的太子,但他确實是一個糊塗的帝王!一個不稱職的父親!”

馮素貞很是理解太子的感受,她無言相勸,只得緘默。

太子平素木然驚惶的臉上,露出了鮮見的漠然和恨意來:“他做出這種事情來,半點不奇怪。昔日我被冤枉,他把我趕出宮去。我立了功,他不賞我,只是防着我。東方勝追殺過我,他不顧惜我,他只想着這個棋子還能利用,他教我把人的價值榨幹——在他眼裏,我也只是枚棋子。”

馮素貞忍不住嘆息道:“控而不死,縱而不亂。陛下打熬帝王心術,已經入了迷。”

太子拍案而起,咆哮起來:“什麽帝王心術,什麽權衡之道,他被這些東西弄得沾沾自喜,他忘了,忘了他自己是個人,是個父親!”

吼過之後,太子有些氣促,聲音複又轉低:“是,我是榆木腦袋,我不聰明。我的木鳥沒有心肝,不能飛。但我有心肝,我有火氣。”

太子冷笑道:“你看的沒錯,是大伴助我将京營士兵藏于宮中。而張紹民确是離京剿匪,同時,也是替我做說客去了。各州各衛他走過一遭,天下人便都會知道,我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已經可以當政——而他,不過是個求仙問道卻被妖道戲耍,落了大笑柄的老糊塗!”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嘩聲大作,有近在咫尺的聲音疾呼道:“陛下——陛下,您怎麽了!”

還有一道熟悉的女聲響起——“父皇,父皇!來人,傳太醫!”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位朋友說得對:

本卷名為續情:除了桂花蜂蜜的前世未盡之情,還續的是父子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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