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豈不識利弊,(1)
一陣甜暖的香氣鑽進了呼吸的孔竅,長驅直入地進入肺腑,一路橫沖直撞,最後惡狠狠地攥緊了空落落的胃。
馮素貞就在這種痛苦中醒了過來。
待熟悉了明亮的光線,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天香匆忙奔過來的身影。她眼前一花,看到了那小臉上的倦意和淚汪汪的雙眸。
馮素貞微微一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臉頰,這才發現周身乏力,根本擡不起來。她心裏一沉,提息運氣,發現丹田之處空空蕩蕩。
她立時明白了什麽,惘然地輕嘆了聲。
天香忙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滿眼痛惜,卻是一言不發。
馮素貞盯着那雙濕漉漉的眼,不覺笑道:“沒出息,怎麽又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
天香不說話,只是抿着唇,淚水滑落,沾濕了馮素貞的手掌。
馮素貞心下一突:“難道皇上他?”
天香連忙搖頭,眼淚越流越多。
馮素貞更加茫然:“何事讓你如此傷心?”不知是不是被天香所感染,她也覺得心裏有些發酸,“莫非我從此後就是個廢人了……”
天香終于開口道:“不……不是。”聲音含混,似乎嘴裏還含着什麽東西,這一張嘴,就看到絲絲白霧冒了出來。
天香臉上一紅,忙跑到一邊将嘴裏的東西吐了,委屈道:“燙死我了……”
馮素貞醒得不早不晚,正是傳膳的正午時分。天香餓了一宿,才捧起昨日不曾喝上的臘八粥,就冷不丁在餘光裏看到那邊睜了眼,一個不防,一口滾燙的熱粥就堵在了喉嚨口,燙得口不能言。
馮素貞啞然失笑,弱聲道:“……公主,我餓了。”
宮人送了粥菜進來,天香将馮素貞扶起,捧着碗喂她用飯。
馮素貞感慨萬千:“前幾日還是我在喂你呢,風水輪流轉啊……”
天香眼窩又熱了起來:“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不和我說你有傷?若是知道你受了內傷,我不會這麽由着你如此辛苦!”
馮素貞苦笑:“當時那種情形,哪裏來得及說什麽?”
天香數落道:“那你也不應該如此勉強自己……”
馮素貞認真道:“我只知道,他是你父親,是你的親人。事關他的性命,你都慌成了那樣子,我哪裏顧得上想自己?”
“你這——”天香語塞了半晌,只能嗔道,“你這個呆子……”
馮素貞一板一眼問道:“那你喜不喜歡我這呆子?”
天香一呆:“你——”
馮素貞面上閃過一絲失落:“如今我沒了功夫,我這‘有用的’成了‘沒用的’,你怕是不喜歡我了吧?”
天香忙忙道:“瞎說什麽!不管有沒有武功,你都是我的‘有用的’,你都是我喜歡的馮素貞!”
馮素貞笑了笑,吃力地握住天香的手:“所以,你還是喜歡我這呆子的。”
“咳——”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咳,一個人跨進房來——王總管嚴肅的神色裏帶着些許尴尬:“老奴方才聽宮人說,馮姑娘醒了……”
“大伴怎麽來了?”天香訝然問道。
王總管裝作對二人交握住的手視而不見,目不斜視道:“公主殿下,太子在書房請您過去。”
天香怪道:“老哥叫我做什麽?他自己怎麽不過來?”
王總管讪笑道:“好像是禮部又送了一批閨秀的花名冊來,太子想叫您過去看看。”
天香詫異:“父皇醒了嗎?太子老哥怎麽這時候還有心思看花名冊?”
王總管解釋道:“皇上早晨醒過,現在又睡下了。公主,太子過了年就二十一了,皇上之前吩咐過此事務必要在月半的常朝前定下來。今日已是臘月初九,沒幾日了。此事原是應該交給菊妃的,可是她現在——”
天香昨日便知曉菊妃落發的事,一時也明白過來。
她有些猶豫地朝着馮素貞看了一眼。
馮素貞會意道:“去吧,我這邊沒事的。”
天香卻是又拖沓了會兒,将剩下的粥盡喂馮素貞吃了,又唯恐思慮不周地關切了一番,這才在王總管三請四催的催促聲中離開了。
太子的書房裏頭顯得很是淩亂,一半堆着奏折邸抄等字紙,一半堆着工具木料——萬幸沒有堆着火藥。
天香進去時,太子正在案上撐着頭小憩。她靜悄悄地繞步到了近前,看到太子的胳膊肘下壓着一本圖冊,另一邊還有高高的一摞。
她随手揀起一本,打開草草一翻,頓時捂住了額——這些畫工怕是每家都收了銀子,才能畫出這等千人一面的效果來。
她又翻了其他幾本,不禁回憶起自己前生見過的已為人婦的諸位世家小姐的模樣。
回憶來回憶去,卻是前世的皇後嫂嫂最為順眼……只可惜,自己的老哥心有挂礙,不曾好生待她,左一個右一個地收女人,讓她在複雜紛擾的後宮裏頭左支右绌,拖垮了身子。
她不禁嘆了口氣。
旁邊的太子身子一歪,醒覺過來:“嗯?天香,你來了啊……”
天香心疼道:“老哥昨夜可睡過?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太子起身灌了杯涼茶:“不礙事,不礙事,我昨夜睡過的——這些花名冊你都看過了?”
天香癟癟嘴:“這些冊子把各家的閨秀一個個畫得都跟楊玉環似的,根本看不出什麽來!”
太子笑道:“自然是看不出什麽來。最多就是讓你看看家世和年齡,若要看長相,還是得召見入宮才是。”
天香意味深長道:“哥哥,梅竹姑娘已經入了馮家的籍,如今是馮家次女的身份。”
“哦……”太子應了聲,“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和我說過的,就是那馮姝真小姐吧……很好,很好,那樣她就有個好出身了……”
太子波瀾不驚,天香心裏不确定起來:“哥哥,我記得,當初你與她感情很好。”莫不是因着自己将太子老哥帶走,反而斷了他二人的因緣?
太子揚起年輕的臉,露出了幾分青澀的赧然:“是的,那時候,我很喜歡她,我也知道,她是喜歡我的。”
天香困惑:“那你現在——”
“天香,我現在是太子,未來,卻是皇帝,”太子斂容正色道,“是背負了很多責任的皇帝。但梅竹,她的心很小,小得只看得到我,卻看不到我身上的冠冕袍服。”
他斟酌着詞句,緩聲道:“也許,我娶了她,我們會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但是,那之後呢?那之後怎麽辦呢?”
天香心裏一震。
前世皇嫂那樣的官家女子,都在後宮之中苦苦支撐,若是以梅竹那敢愛敢恨的單純性子,又怎麽應付得來朝堂內外的明争暗鬥,怎麽面對得了皇家血親的腥風血雨,又怎麽能在這灘渾水中全身而退?
太子壓低了聲音:“妹妹,我無依無靠了這麽多年。需要一個能扛得住風雨,能與我比肩同行的皇後。”
天香心裏微微酸楚,轉而又是一陣釋然,哥哥想得很明白:“老哥放心,我會站在你這邊。”
“我可不止是需要你站着,”太子道,“菊妃以後就是在宮裏修行的方外之人了,我的婚事,怕是需要你來幫着張羅。”
天香滿口答應:“老哥放心,張羅此事我應付得來!”
太子點點頭,猶豫了會兒道:“其實我心裏有個人選。只是,我只和她見了一面,還不大了解她的性情,才需要你幫我把把關。”
“咦?”天香吃驚,“老哥看上了哪家小姐?”
“前幾日永寧郡王妃的壽辰,我也去送了禮,在席間見到了一個大氣謙和的女子。我後來打聽了下,那是陳閣老的千金。”太子回憶着那人溫婉秀麗的模樣,唇角不經意地微微揚了起來,
“陳、陳閣老?”天香掩飾不住自己的錯愕。
太子接下來又解釋了一番:“陳閣老性情寬和,又有資歷,是最适合接替劉韬的人。陳家的家世,于我來說,也是最合适的……”
太子這邊說着,天香卻早已神思飄遠:陳閣老的千金,正是前世的皇嫂啊……
前世兄長臨死仍不得釋懷的模樣仿佛在眼前重現,天香不禁動容:“哥哥,這個嫂子很好,我相信她能夠擔得起母儀天下的職責。”
今世心竅已通的他,想是不會再重複前世的意難平了。
太子怪道:“欸,你怎麽已經欽定了。還需在宮裏辦個茶話會,再了解下!”
天香躊躇滿志,一拍胸脯應道:“老哥放心,我最喜歡相看美人兒了!”
太子聞言眼神一變,目露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番,猶疑道:“天香,父皇也為你選定了夫婿,我覺得,他也很好。”
天香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哥哥,你也想要我嫁張紹民?”
太子真摯道:“張紹民也是狀元之才,文武雙全,還儀表堂堂,忠心耿耿,自是難得的良人。何況他對你也是一片癡情,至今仍是一身孑然,天香有什麽不情願麽?”
天香搖頭:“他千般萬般的好,可我只将他當做兄長啊,哥哥你也千好萬好,可是妹妹不能嫁給你啊。”
太子微蹙起眉:“胡鬧,這怎麽一樣!”
天香輕笑:“哥哥,我已有驸馬了啊——”
太子微怔,垂頭思忖了片刻,遲疑說道:“天香,你和馮素貞……你們是真的……”
“……嗯。”天香垂頭應了一聲。
太子靜默良久,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我不會逼你嫁給張紹民,你有權選擇你想要的人生。”
“哥哥……”太子的反應實在出乎意料,天香不禁動容,“謝謝你。”
“我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我癡迷木鳥,一直以來,別人都只是說我傻,告訴我木鳥不能飛。只有你,一直給我希望,”太子一番話發自肺腑,“你尊重我的執念,為我邀來名師,讓我親眼看到了木鳥高飛——所以,天香,我也尊重你的執念。”
天香心頭一暖:“謝謝你,哥哥。”
“不必謝,但有一點,天香,”太子沉吟着,還是開了口,“父皇老了,而且他很霸道,縱然馮素貞為了救他拼盡全力,廢了一身武藝,他也不一定能接受你們的悖逆。但我想,你同我一樣,願意給他最後的尊嚴。”
天香心裏是熱的,眼眶也熱了起來。
自她重生以來,她始終把自己的哥哥當成孩子一般看待,想着教育他,讓他盡早清醒,想滿足他前世的一切缺憾,讓他今生獲得圓滿。卻沒想到,他悄然成熟了起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學會了體諒自己的親人,學會了笨拙地周旋,讓身邊的人獲得圓滿。
她心緒翻湧,不由得伸出雙臂,擁住了自己的哥哥,鄭重地答應道:“好。”
畢竟,她前世的遺憾,并不只有一個馮素貞。
“老哥,我們去探望父皇吧,不知他醒了沒有?”
話音落下良久,太子終于回應道:“他……醒了很久了。”
皇帝的确醒了很久,自早間醒來,他便再也沒有睡過。他的眼皮浮腫,面色蒼白,雙頰帶着些不太健康的酡紅,一雙眸子卻是神采奕奕,帶着懾人的光輝。
坐在他對面的馮素貞被他瞪了多時,不禁心下暗忖:目前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和這年邁的霸道天子若是争執起來,可有一成兩成的勝算?
他終于開了口:“馮素貞,你為什麽會耗盡功力來救朕?”
馮素貞自然而然答道:“陛下有難,民女自是應該救的。”
皇帝笑了一聲:“朕的兒子和女兒都被你耍得團團轉,只有朕一心一意地要殺你。若是朕死了,你們幾個怕是都能落得個痛快——你為什麽要救朕?你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權衡利弊嗎?”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馮素貞平靜道:“更何況,民女救的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父親。”
“父親?”皇帝若有所思地一笑,“好生新鮮的字眼,朕還真沒聽到過有人叫朕父親。”他的親生子女都會叫他“父皇”,哪怕是父,也是至高無上的君父。
“父皇父皇,在您的子女面前,您首先是個父親,然後才是個皇帝,”馮素貞道,“縱然我能在一些小事上面虛與委蛇,但您是天香的父親,是她的至親,我不應該生出半點權衡之心。”
“這一點,你們确實是很像。”皇帝淡然道,“只是你若當上了皇帝,就知道這話是放屁。皇帝,不管什麽時候,都首先是個皇帝。”
馮素貞恭敬道:“民女沒有這份能耐。”
皇帝緩緩擡起眼:“若你不是個女子,倒是能匡扶社稷,做個好臣子。朕原本有心栽培你這個好苗子——可惜啊,這苗子,是沒根的!”
馮素貞道:“皇上心智過人,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能夠得陛下的點撥栽培,民女感激不盡。”
皇帝一哂:“既然感謝朕,可你又罪犯欺君,那你就謝罪自裁吧。”
馮素貞面不改色:“人終有一死,民女肯定也會死。只是死前,有一樁事情,望陛下為民女釋疑。”
皇帝虛弱地擡了擡手:“說說看。”
“陛下為什麽會想到,要我做太子妃?”
皇帝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馮素貞會向他求什麽恩典。
他斟酌了一番,回答道:“太子性情儒弱,慧根有限,而他身邊缺一個能全心全意為他着想而又不糊塗的人。臣子再忠誠,也只是臣子,到底比不得夫妻貼心。你是官家出身,又有幾分聰明,內政庶務都操持得來。且馮家枝葉凋零,沒什麽根基,也不需怕你将來有牝雞司晨的能耐。”
馮素貞謝道:“陛下過譽了。沒想到民女在陛下心中能得此評價,民女惶恐萬分。”
皇帝氣得“哼”了一聲:“只是朕沒想到,朕給你遞的臺階,你全然不下。馮素貞,你如此不識大體,倒是辜負了你的那點聰明。”
馮素貞抱拳行禮道:“陛下明鑒——既然您認可馮素貞的聰明,縱然民女不嫁太子,也能為太子盡忠。”
“你不用說服朕,他既然說他要保你,所以他要怎麽處置你,朕管不着,也不去管了!”皇帝心煩地擺了擺手,“你也不需對着朕惺惺作态——只是,朕的香兒,決不能讓你騙了去!”
馮素貞登時愣住了。
皇帝氣呼呼地朝椅背上一靠:“朕親緣淺薄,多年來放在眼裏疼愛的,只有香兒這一個孩子。可偏偏就是她的婚事上,朕走了眼,居然讓她和你這個……這個……”
馮素貞若有所思:“陛下對公主如此寵愛,是因為她是個不會争大位的女兒吧。”
皇帝賭氣道:“誰說的?若香兒是個男兒,朕便把皇位給了她也成。”
馮素貞輕哂:“陛下,坐上您這個位置,就得舍了自己的真性情,便是您有心給,公主她也不會要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終于無力道:“你說的對,香兒那孩子,任情縱性慣了……是看不上朕這把椅子的。朕戎馬半生,治政三十年,但膝下的孩子,沒有一個适合坐這龍椅的……唉……”
馮素貞道:“陛下,這就是您的錯了。您一直執着的,并非是一個最适合的繼承人,而是,一個最像你自己的繼承人。”
皇帝被她說得一怔。
馮素貞繼續道:“可是,世上哪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呢?縱然太子治政天分不及陛下,但太子也有他的優點、有他的想法。這一年來,太子已經不同以往。何況有張紹民在,有內閣在,就算太子将來成不了中興之主,也可以成為守成仁君,陛下可以放心了。”
皇帝合上了眼,他身體虛弱得很,若不是靠着一股子精神氣兒吊着,早已經昏過去了:“罷了罷了,朕老了,不懂你們,也不合時宜了。朕應該退位了……”
門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緊接着天香就推門而入,太子也跟了進來。
二人異口同聲喚道:“父皇……”
皇帝勉力支撐着從座椅上站起身:“花名冊看得如何啊?”
天香目光閃爍地瞥了眼馮素貞,見她全須全影地沒什麽異狀,甚至還向自己遞了個眼神,這才心不在焉地回道:“看完了,有幾個不錯,我會替哥哥留心的。”
皇帝不由得橫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香兒,你近些日子,就留在朕宮裏頭吧。你哥哥的婚事,你來費心操持一下。”
天香醒過神來,上前攙起皇帝的胳膊,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向着太子回手一指:“至于她,那馮素貞要怎麽處置,朕不管。但朕不想見到她,也不想讓天香見到她,讓她出宮去!”
“父——”天香剛說了一個字,便被太子打斷了:“好,兒臣這就遣人将她送出宮去。”
天香還想再說什麽,卻見太子暗暗給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好閉口不言,但還是戀戀不舍地朝馮素貞望了一眼。
馮素貞向她展顏一笑。
她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
兄妹二人攙扶着皇帝出了東宮,天香随皇帝一道坐上禦辇,皇帝忽然傾身靠近太子,低聲道:“東方勝,不能留。”
太子一頓,答應道:“兒子知道。”
他答應得太過幹脆,皇帝不禁好奇地又問了句:“那你打算用什麽名頭處理他?”
太子利落道:“兒子打算調他去守遼東。”
“什麽?”皇帝愕然,他皺起眉來,滿腹的不認同,“他是個纨绔脾氣,去年才從遼東跑回來,又怎麽能再聽你的話去守那苦寒之地?再者,他生着反骨,若是擁兵自重,和鞑子勾結,帶兵南下,京城如何能夠抵擋?他無父無母,身無牽挂,你又該如何拿捏他?此事還是交給顧承恩妥帖些。”
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兒臣自信拿得住他。”
皇帝正想訓斥幾句,忽地心裏一動,放棄了說教的念頭,輕聲道:“算了,你有你的想法,那就去做吧。”
送別皇帝,太子又折回了馮素貞處。他屏退了侍候的宮人,自己搬了椅子坐在馮素貞的床前。
二人四目相對了許久,太子忽然開口:“馮素貞——”
“民女在。”馮素貞應道。
太子嘆了口氣:“孤以前,腦子不大好使。”
馮素貞不語。
“其實,現在,也沒你和張紹民的好使。”太子嘆息着接着說。
馮素貞忙道:“太子此言,折煞民女了。”
太子擺擺手:“我就是随便說說,別當真。”
馮素貞只得盡量做出沒當真的表情來。
“孤從昨夜就一直在想啊,你真是個男人就好了,”太子繼續道,“孤可以讓你光明正大地當孤的妹夫。”
馮素貞苦笑了聲。
太子滿面愁容:“但你又不是個男人,可我的妹妹又非你不嫁,你說,我該怎麽辦好呢?”
“……”馮素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唉……”太子繼續嘆氣。
他沉吟了一陣,驀然道:“我與父皇談了一個早晨。過幾日的月半常朝,父皇就會宣布退位。”
馮素貞颔首:“恭喜殿下,如此可免去燭光斧影之嫌,再好不過了。”
太子繼續道:“父皇退位後,會移居南直隸,去江南休養,他——會把天香帶上。”
馮素貞面上起了波瀾:“這——”
“此一去,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太子搖搖頭道,“香兒在他心中,遠比我這個打小就被忌憚的兒子重要。所以,他不會輕易就遂了你們的意。”說罷,太子自嘲一笑:“豈止是他,就算是受了你們諸多恩惠的我,現在心裏也別扭。”
馮素貞低聲道:“平凡兩姓之好多為誕嗣綿延,以期人丁興旺,關乎合族榮辱。約定婚姻之時,門第、貧富、品貌、利弊多有所慮。而斷袖龍陽、巫服之好,此等奇情,卻只關系到那兩個癡人,不見容于普世,也是正常。”
太子啞了半晌,嘆出一口氣來:“是,這其實也就是你們這兩個癡人自己的事……可人生天地之間,哪裏又能全然如意。”
馮素貞道:“前朝劉基有言:‘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太子寬和笑道:“你們說服得了我,卻說服不了他。父皇的意思你應該也看得出來,現下我和天香都一意護着,他動不了你。所以他就是想把你們分開,好讓時間沖淡你們的情分。”
馮素貞忽的一笑。
她的笑一如既往,帶着沖淡平和的從容。那秀麗的眉毛只是微微揚起,唇角翹起的弧度也滿是克制,但她的雙眸中似有爍爍星輝閃動,讓人看得出她心中的篤定和欣悅。
她輕聲應道:“好,那就讓時間來做個見證吧。”
二人又談了小半個時辰,門外的王總管忽然進來,在太子耳邊說了句什麽。
太子對馮素貞嘆道:“你這害人精,又有人替你求情來了……”
馮素貞不明就裏。
太子笑而不答:“孤要去見人,就不陪你敘話了。王總管,送她回府吧。”
王總管疑惑道:“送她回哪個府?”
太子無奈道:“還能去哪兒?她是我妹妹的人,自然是回公主府。”
晝夜更替,光陰似箭,不知不覺便到了臘月十五。
常朝之上,自冬至大祭之後便不曾現身人前的皇帝重新坐在了龍椅上。
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聲震雲霄,極其悅耳。
皇帝貪戀地聽着大殿裏回蕩的呼聲,沉聲道:“衆卿平身——”他定了定心神,向着堂下招了招手:“來——”
太子一步步登上禦座高臺,站在了皇帝身邊。
王總管抖開手中的聖旨,莊嚴宣讀道——
“朕惟帝王誕膺天命,享祚久長必有小心昭事之誠。”
“朕少随太祖征戰四方,定禍亂而偃兵,複禮教于朝綱;禦極以來,宵旰憂勤,圖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雖不自謂移風易俗,然太平治世,興文宣武廣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給人足,縱德澤未洽于天下,亦可稱耶。”
“然年歲日長,筋力日衰,乃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诳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谏言不聞,既違成憲,亦負初心。”
“迩者蒙天獲示,據嬰灰疾,又仰荷上蒼鴻佑,得以痊愈,即知不可戀棧。”
“太子仁孝明達,夙德天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授玺嗣位。明歲正旦登基改元。”
“于戲,君民一體,愛人必務于寬弘,賞罰有經為,國必彰于明信。新君将立,尚賴宗室、親王、文武賢臣協德一心恭勤乃事,以弼其于至治。”
“诏告中外,鹹使聞知。”
禪位诏書在拟定時已透出風聲,忙得連軸轉的禮部早早地就開始了登基大典的籌備。因而百官并沒有多少意外,于是又是一番三跪九叩,稱頌皇帝的睿智英明。
反而是接下來的兩道旨意,真正有了些石破天驚的意味。
“宗人東方勝禦前亮刃,冒犯天顏。念其功勳昭著,奪其侯爵,改封宣威将軍,官封遼東總兵。先東方侯,先皇嫡子,朕親弟也,不忍其爵祿無繼,着小皇子入嗣侯府,承祧皇弟東方侯。”
“妙州馮素貞,女扮男裝登科入仕。然其善言端行,于國多有裨益,雖有欺君之名,确無罔上之實。朕恤其才,免其罪,保其功名,破例拔擢,免其吏部司職,領東宮詹事,加封太子少保。”
“欽此——”
百官紛紛将目光投向殿前出列的兩道身影,兩道迥然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
“罪臣東方勝——”“罪臣馮素貞——”
“謝主隆恩。”
衣袍輕擦之聲響動,兩個“罪臣”在文武百官探詢的目光裏各自起身,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彼此一眼。
寒夜靜寂,圓月攀上天心,清輝灑滿天地之間,一片敞亮。
公主府的書房內,馮素貞将手上的賬簿合攏,用墨筆在紙上記下了一個數字,輕輕地舒了口氣。經過皇帝一年來的征稅斂財,太子即位之後,賬面上不會太難看。
“咕咕,咕咕——”一絲異響憑空傳來。
一只額上有黑點的鴿子矜持地站在窗邊,對着馮素貞縮了縮脖子。
馮素貞唇角一彎,将那鴿子撈了過來,從鴿子腳上的竹管裏抽出張紙條來:詹事大人臺鑒:梅竹可回來了?公事可理完了?今日可想我了?
單世文實在是太盡忠職守,臘八夜帶着馮少卿一路南下竟是東躲西藏到不知所蹤。馮素貞一是內傷未愈,一是分身無暇,只得托了梅竹帶人去尋。這一去,竟也有五六日了。
好在,給那姑娘找些事做,也能稍稍緩解她知道太子即将大婚的傷心。
馮素貞信手撕了張紙條,剛寫了兩個字,桃兒便入內禀告道:“驸馬——啊不,馮大人,宣威将軍東方勝來訪!”
一個高大的人影踏着月色走到近前。他一身戎裝,腰背挺得筆直,仿佛帶着戰場上枕戈待旦的倥偬威勢。
馮素貞退了一步,欠身見禮:“見過東方将軍——”
她直起身來,看到東方勝緊緊盯着自己一身官服,上下打量,而後又擡起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兩人默默相對而立,良久,東方勝先開口道:“馮素貞,我算不算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呢?”
馮素貞垂眼道:“将軍是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兒。”
東方勝頓了頓,又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馮素貞遲滞了片刻,澀聲道:“将軍,你将來定然會遇到一個和你般配的女子。”
一片沉寂之後,東方勝仰頭大笑了兩聲:“你如此回答,倒是讓我覺得意外了——這麽說,你已經遇到了那個人了嗎?”
馮素貞緩緩點了點頭:“是……”
東方勝問道:“他比我好嗎?”
馮素貞想了想:“不好比較,恐怕有很多事情她不如将軍,但是我喜歡。”
東方勝乍然變色,但很快又恢複了沉靜。他默不作聲地端詳她的神色,忽然道:“馮素貞,我給你寫一封休書吧。”
馮素貞一愣。
東方勝偏過頭:“你是我東方勝過了門的妻子,若我不寫休書,哪個敢娶你?”
馮素貞嘴唇微抿,終于無奈道:“好。”
二人進了書房,東方勝抓過筆,凝神靜氣地長考起來。
馮素貞曉得東方勝不愛讀書,不然當初也不會找槍手替他去考科舉,因而,對他此時此刻會寫出怎樣的休書頗為好奇。
但他只是握着筆,懸空了許久,仍是沒能寫出哪怕一個字來。
陡然間,他的肩背松弛下來,不複原先的挺拔。
馮素貞後退一步,垂下了頭。
東方勝快速地在紙上揮毫寫了什麽,幾乎只是瞬間,他就撂了筆,轉過頭來說道:“馮素貞,你再嫁時,和我說一聲,我會給你備一份嫁妝。”
馮素貞低頭道:“将軍再娶時,我也會給将軍備一份賀儀。”
東方勝澀然輕笑:“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馮素貞問道:“将軍是怎麽來的?可需要我遣人送将軍回府?”
東方勝道:“不必,我要去遼東。”
馮素貞訝然:“你才從察哈爾回來沒幾日,這麽快就走?”
東方勝凝望着她:“就是因為從察哈爾回來了,才要去遼東。”
馮素貞不知如何接話:“那,盼着将軍早日歸來。”
東方勝垂首細細端詳馮素貞仰起的清麗容顏,喉頭一哽:“我不回來了。”
馮素貞錯愕。
東方勝壓着嗓子道:“我和太子有約:若是我打下了遼東,我就是遼東王。若是我戰死遼東,我便是遼東的一縷孤魂。此去遼東,不死不歸。”
他忍了忍,終究沒說自己為什麽會答應太子這樣的契約,只笑道:“馮素貞,這是我們今生今世的最後一次相見了。”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拉馮素貞的手腕,後者全無反抗之力地被他拉到了懷裏。
馮素貞正要掙紮,卻見東方勝只是摘了她的官帽,将一柄翠綠的玉簪插到她的發間就松開了手:“你不用擔心,這簪子沒有沾血。我在察哈爾救了一個女人,這是她塞給我的。我當時看到這簪子,不知怎麽就想起你來了。”
見馮素貞神色呆滞,他自嘲道:“我還是舍不得,舍不得休了你。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轉身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仿佛不曾來過。
馮素貞呆呆撫着頭頂上的簪子,回頭看向桌案上的休書。
那簡直就只是一張白紙而已,上面沒有寫內容,只是在落款處寫下筆走龍蛇、墨跡淋漓的“東方勝”。
馮素貞默然,她将發簪拔了下來,看清簪身刻着的并非常見的禽鳥花卉,而是鬃發飄逸的駿馬形象。
她把玩着那觸手生溫的玉石,喃喃道:“是,你确實稱得上,‘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悵惘片刻,她重新拿起筆,尋到先前只寫了兩個字的紙條,續着方才的筆鋒寫下:“公主殿下鈞鑒:梅竹未歸。雖有案牍勞形,然今晚月色甚好,惜乎卿卿不在近前。”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子女,是一個“選擇”問題,但關于父母,沒得選擇。
馮少卿和老皇帝是兩種父親。
對于馮少卿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