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怡和(2+3+4) (1)
怡和殿殿門微開, 高公公、章老太醫與匪鑒擠在門外,自門縫往裏看。
殿內熄了燈火,只留下一支小小的蠟燭立在階上。
李硯撐着頭,在九級白玉階上席地而坐。怡和殿坐北朝南,便似是面擁天下。
他守着很幽微的燭光,也像是那燭光守着他。
高公公掩上門, 輕聲嘆道:“瘋了瘋了,真是瘋了。”他轉頭問:“陳離亭呢?”
匪鑒答道:“在後殿。”
“帶過來,帶過來。”
不敢驚動其他人, 匪鑒把喝得爛醉的陳恨架過來,高公公拿冷水浸濕的巾子給他擦了擦臉,又拍了拍他的臉:“離亭, 快醒醒, 醒醒。”
陳恨醉得如死魚一般:“怎麽……”
他一句話說得結巴, 三人都松了一口氣,齊聲道:“醒了醒了, 丢進去。”
“什麽?诶!”
陳恨還沒反應過來,怡和殿的門一開,好幾只手同時一推,他直往前一撲,就撞進了殿裏。
同時也撞進李硯眼裏。
他還沒站穩, 那好幾只手又迅速把門給關上了。
陳恨轉身, 趴在門上拍門:“幹什麽?幹什麽!”
他拍了好久的門, 也沒人來給他開門。陳恨認命轉身, 仍舊醉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兩步,腿腳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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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恨被人推進來的時候,李硯便盯着他看,不知道他究竟鬧的什麽,也就只是那麽看着他。
直到陳恨一跟頭摔在了地上。
李硯起身,起身上前就要扶他。
只是還沒走近,陳恨忽然一擡頭,就與他的目光對上了。陳恨死盯着他瞧,仿佛從沒見過這個人似的。
見陳恨這副模樣,李硯知道他是吃醉了酒。陳恨一吃醉酒就耍瘋,這他是知道的。
只是有一點他不知道——陳恨現在一看見他就喊救命。
“救命啊!”陳恨一面大喊,一面擺着雙手,撲騰着努力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趴到了門上,“開門啊!救命啊!我怕貓!我真的好怕貓!”
李硯再向前邁了一步:“離亭……”
“嗷!”陳恨怪叫一聲,往邊上跳了一步,然後開始繞着怡和殿跑圈兒。
他喝醉了,踉跄着步子瞎跑,身上衣裳又大,時不時被衣擺絆一下,連滾帶爬。
李硯從不知道,他竟然這麽怕貓,竟然還會跑得這樣急。
“離亭……”
李硯想叫他別跑了,才一開口,陳恨便停下了腳步,茫然地看着他,試探着喊了一聲:“皇爺?”
“是朕。”
看見皇爺,就像看見了親爺爺……
他撲上去,抱住了李硯的腰,哭道:“皇爺,臣有罪,臣錯了,臣造反來着,對不起!日日夜夜,臣都受良心譴責!求皇爺恕罪!饒我狗命!”
李硯想了一會兒:“因為這個?”
陳恨哇的一聲就哭了。
李硯用衣袖給他擦臉,哄他說:“離亭,你別哭,你告訴朕,你為什麽要走?你說了就恕你無罪。”
“皇爺上回也是這麽說的!”
“什麽?”
陳恨委屈巴巴地控訴:“皇爺上回也說恕我無罪的,結果還老是拔劍吓唬我。”
李硯道:“你不聽話,一身反骨。”
陳恨大聲抗議:“我沒有!”
“好好好,你沒有,你沒有。”
陳恨仍跪在地上抱着李硯的腰,李硯便想着把他給扶起來,誰知道才一伸手,陳恨就轉身跑了。
他提起衣擺,踉踉跄跄地登上九級白玉階,在李硯的位置上落座,理了理衣襟與頭發,學李硯的模樣,低聲道:“忠義侯。”
陳恨又跑下玉階,撲通一下給跪下了,嚎啕大哭,當然主要是幹嚎:“臣知錯了,求皇爺恕罪……”
然後他迅速跑回去,再扮作李硯,一揮袖子,朗聲道:“你慌什麽?恕你無罪。你我君臣,一切如前。朕以後再也不吓唬你了。”
最後陳恨又變回了陳恨,在殿中叩首謝恩:“謝謝皇爺!”
他把在高公公與章老太醫面前演過的戲,在當事人李硯面前再演了一遍。
李硯看他跑上跑下地表演,不由得覺得他又可憐又好笑,心道他果然是醉了。
陳恨又喊他:“皇爺!”
“嗯?”
“皇爺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你?”
陳恨帥氣叉腰,晃晃腦袋:“那我們來一遍。”
“嗯?”
陳恨跺腳:“求皇爺了!來一遍嘛!”
李硯扶額:“好。”
陳恨扯着他的手,把他按在了座位上:“開始了。”
“好,開始了。”
陳恨卻忽地伸手捧住他的臉,那一支小蠟燭原就不亮,忽閃忽閃的。李硯只看見他忽然靠近,唇如滴血,在他眼前一張一合。忽然之間心跳如鼓,也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麽。
要命。
“……皇爺,你認真一點!”
李硯回神,垂眸應道:“好。”
“鬧完這一出,可就不許再怪罪我了。”
“朕原就沒有……”
“嗯?”
“好,朕不怪你。”
得了他這一句話,陳恨便跑開了,雙手扶地,在階下一跪,向他叩首:“皇爺,臣有罪!臣錯了……”
陳恨嚎了有一陣兒,然後懵懵懂懂地擡頭看他,提醒他說:“皇爺,到你說話了。”
李硯起身,下了玉階,走到他身前,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上下掃了他兩眼。
陳恨被他看得心慌,跪着往後退了退,怔怔道:“皇爺,你……你怎麽給自己加戲?”
“朕且問你,你還敢不敢再跑了?”
陳恨低聲抱怨道:“我就沒跑成過。”
“回話。”李硯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回話就不免罪了,回的不好也不免罪。”
一聽這話,陳恨連忙舉起右手發誓:“不跑了!”
“嗯。”李硯壓下他舉起的右手,“免你的罪。”
“皇爺。”
“還有什麽事?”
陳恨垂首,悶聲道:“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啊?”
陳恨問的是上輩子,也就是自己造反之後,把李硯關起來的那段日子。陳恨總覺得自己造了反,對不住他,所以問他過得好不好。
而李硯當然不知道陳恨問的是這個,晃了一會兒的神。陳恨見他不語,便覺着他肯定被傷得很深,懊悔道:“皇爺,對不起。”
只以為他喝醉了說胡話,李硯又不慣見他這副模樣,便道:“朕過得很好。”
陳恨欣然擡頭:“既然皇爺過得好,皇爺能不能放過臣?”
李硯皺眉:“放過你?你忘記方才你答應過朕什麽了?”
他後來才反應過來,要跟喝醉了的陳恨講道理,也實在是太傻了些。這時陳恨只是撓頭,答應了什麽?他想不起來了。
兩人默了一陣,陳恨又開始發瘋,說着話就要去搬李硯的腳:“皇爺高擡貴腳,別踩着我的尾巴了!”
“離亭……”李硯頓了頓,竟被他的一臉正經唬住了,也低頭去看,又退了兩步,還以為自己真踩住了他的什麽尾巴。
待看清腳下根本沒有什麽東西時,李硯疑惑道:“你是狐貍精?”
蠟燭光不亮。陳恨一面在李硯腳邊的地上摸索,掀起他的衣擺看看,一面反駁道:“你才是狐貍精。”
“可是你有尾巴?”
找不到自己的尾巴,陳恨沒心思跟他說話,他圍着李硯找了兩圈,急得快要哭了:“我的尾巴呢?”
“你的尾巴是什麽樣子的?”
“是圓的、短的、毛茸茸的。”
李硯好認真地幫他分析:“是兔子尾巴?”
陳恨學他說話,點頭道:“是兔子尾巴。”
這下子李硯算是明白了,他說的是白日裏的那只兔子燈。
李硯朝門外喚了一聲:“匪鑒!”
匪鑒在門外抱拳:“在。”
這時陳恨直嘟囔着我要尾巴、我要尾巴,李硯一順手就把他摟進懷裏,低聲哄他:“尾巴馬上就來了。”
他又朗聲吩咐匪鑒:“去養居殿,拿那只兔子燈過來。”
匪鑒再應了一聲就忙跑回養居殿,門外高公公與章老太醫面面相觑。
“老章,這……要兔子燈做什麽?”
“老高,莫非是童趣?”
怡和殿內,陳恨鬧了這麽久,也有些累了,打了個哈欠就開始犯迷糊,卻仍不忘尾巴,念叨着:“尾巴怎麽還不來?”
“馬上來了,馬上來了,匪鑒怎麽這麽慢?”李硯攬着他,稍一偏頭便看見他的側臉。略帶酒氣與醉意,不似平日那般謹慎畏怯,反倒有點兒可愛。
陳恨把臉靠在他的肩上,又蹭了蹭,嘀嘀咕咕的,問李硯尾巴怎麽還不來,不斷地喊他:“皇爺,皇爺……皇爺啊皇爺……”
而李硯卻仿佛從沒見過這人一般,死盯着他看,目光灼熱。
只是還沒到色令智昏的地步,陳恨就忽然拍了一下他的手,大聲喊他:“李寄書!你還我尾巴!”
李硯凝眸看他:“你喊誰?”
目光一沉,直逼着陳恨縮了縮脖子,原來喝醉了也是曉得害怕的。
別害怕呀。
“離亭。”李硯抱着他搖了搖。
“做什麽?”
“你親朕一下,尾巴馬上就來了。”
“诶。”陳恨二話不說,只是湊過去蹭了一下,就立即回頭找尾巴,“尾巴呢?皇爺騙我。”
李硯笑了笑:“朕沒有騙你,是你做得不對。”
他一只手按着陳恨的腦袋,正欲吻時,瞥見陳恨的兩只手,他這人喝醉了酒這麽鬧,等會兒要跑了還真抓不住。李硯略一思忖,便将他的兩只大袖子綁在一處,打了好幾個死結。
這衣袖也實在是長。陳恨甩了甩袖子,不解道:“皇……”
那一聲皇爺被李硯堵回他口中,以唇舌碾碎了。
陳恨下意識就要推開他,兩只手又被綁着,李硯只随手一撈就抓住了,将他的手按在胸口。
隔着衣料與皮肉,陳恨的手像貓爪子似的撓他的心。
怡和殿燈火全熄,只留了一支短短的蠟燭立在白玉階上,這時那支蠟燭也燃盡了。燭光最後一閃,殿中一切都歸于沉寂。
陳恨愣了一瞬,目光仍迷離時,就被李硯按着肩膀壓倒在了地上。
好像一只貓壓着老鼠,那只貓也不想再玩兒了,壓着老鼠就開吃了。
喝得爛醉、一直在胡鬧的陳恨,在朦胧之間,終于有了一點清醒的意識——我怕貓啊!
察覺到身下陳恨掙紮得厲害了,李硯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腦袋,原還是要壓着他的腿的,後來他發現了訣竅,根本不用這麽麻煩。
李硯屈起膝蓋,抵在他兩腿之間,低聲道:“別動了。”
陳恨像被按住了死穴,果然不再動了,認命地躺着,由李硯像舔獵物一樣吻他。
李硯忽然想,這才是他的尾巴。
怡和殿外,高公公與章老太醫在臺階上并肩坐着。
章老太醫回頭看了看怡和殿緊關着的殿門,又轉頭望了望遠處:“老高,你說匪鑒去了這麽久,怎麽還不回來?”
高公公道:“養居殿與太醫院離得遠呢,他兩頭兒跑,能不久嗎?”
章老太醫點點頭:“那也是,再等等吧。”
又過了一會兒,高公公道:“老章,以你行醫多年的經驗來看,離亭都醉成那樣了,能……嗎?”
章老太醫想了想:“酒能助興……但他喝成那個樣子,又發瘋,恐怕難說。”
“好吧。”
兩個人再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頭看向對方,同時開口道:“看看去?”
章老太醫假咳幾聲,裝出正經模樣,搖頭道:“這樣不好。”
高公公亦是以手扶額,不再說話。
仿佛過了許久,匪鑒終于跑着回來了。他一手提着養居殿的兔子燈,一手拿着章老太醫的藥箱。
章老太醫低頭翻藥箱,從最底下的隔層裏挑出一個青瓷小瓶:“這個這個。”
怡和殿正門開了一道小縫,兔子燈與青瓷小瓶被輕手輕腳地放到地上。殿門很快又關上了。
三個人坐在臺階上。
章老太醫揪了兩把胡子:“裏邊怎麽黑了?老夫怎麽什麽也沒看見?”
高公公道:“老奴也沒看清。”
又半晌,匪鑒低着頭,不大好意思地輕聲道:“按住了。侯爺要跑來着,被拽回去了。”
另外二人:“啧!”
感慨一聲之後,他二人又恢複了正經模樣,高公公攏了攏手,道:“這兒也太冷了些,咱們去偏殿等着吧,肯定沒這麽快呢。”
章老太醫用手肘捅了捅匪鑒的腰:“你這夜能目視的眼睛,什麽時候借老夫研究一番,醫術研究。”
匪鑒只低着頭,輕輕應了一聲。
高公公問道:“你又怎麽了?”
匪鑒苦惱撓頭發:“我沒想到……”
高公公與章老太醫搖頭,齊聲嘆道:“唉,年輕人。”
怡和殿內,陳恨酒勁兒未散,反倒更濃。他被李硯吻得七葷八素,只覺得腦袋更暈了。
他一點兒也不想被老虎用爪子壓在地上,更不想以身飼虎。
方才怡和殿的殿門好容易開了一條縫,有一絲冷風吹進來,才叫他稍微清醒了些。
迷迷糊糊的,一撐手就準備要爬走了。他不想和老虎待在一個籠子裏。
誰知道還沒等他跑出兩步,殿門就又關上了,身後的李硯一伸爪子,抓着他的腳踝,就把他給拖回去了。
如果對老虎說別吃我,他聽得懂人話嗎?他會聽嗎?
或許可以試一試。陳恨從地上爬起來,坐在李硯面前,扯了扯衣襟,衣襟是方才李硯吻他時扯亂的,他道:“別吃我。”
他的衣裳太大,李硯一看他,就想起嶺南的那只貓。
冬日夜裏,陳恨怕它睡着了會冷,就給它蓋上莊子裏小孩子不要的舊衣裳。但是那只貓瘦,小孩的衣裳對它來說還是太大。每日清晨,那貓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弓起身子,身上還挂着一件衣裳。
像極了現在的陳恨。
而這只他惦念了很久的貓,現在就在他面前,坦着肚皮對他說:“別吃我。”
就算沒有要吃的心思,不吃——那也太辜負此情此景了。
章老太醫匆匆忙忙從門縫裏塞進來的瓷瓶子倒了,骨碌碌的,正滾到他的手邊。
李硯将它握在手心,收進了衣袖裏,一伸手把陳恨拉過來。
陳恨大抵也是累了,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打了個哈欠,幾乎要睡着了。
“別睡。”李硯一時興起,吓唬他道,“睡着了就被吃了。”
陳恨果然驚醒過來,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陳恨的衣袖尚被綁在一處,李硯只一扯他的衣袖,便把他拉進懷裏了。陳恨稍屈着脊背窩在他懷裏,李硯見他眼角泛紅,湊過去吻了吻,溫聲道:“吃醉了酒,頭疼不疼?”
陳恨不答,而李硯只盯着他發紅的眼角,也能玩味地看上許久。
半晌,李硯循着他的目光去看,才知道他是在看放在門前地上的那個兔子燈。
尾巴,尾巴,又是尾巴。
他李硯竟還比不上一盞兔子燈。
李硯耐着性子去哄一個喝醉了的人,對他使盡此生溫柔。
誰知哄了半天也沒有反應,李硯最後一狠心,道:“再看就不把尾巴還給你了。”
陳恨一激靈,猛地就轉頭看他。尚是醉眼朦胧。
“先辦事,事情辦完給你尾巴。”李硯起身,從身後架着他的手,直把人拖上了九級白玉階。
元宵宮宴适才散席,案上菜色一樣未動。
李硯抱着他,将他安置在跪坐時用的軟墊上。見他垂眸不語,李硯再問了一遍:“頭疼不疼?”
陳恨只搖頭,李硯卻有些心虛,怕他酒醒,随手端起案上酒樽,自己不喝,遞到陳恨唇邊去。
連飲三樽,結果就是陳恨愈發醉了。
李硯只抱着他,湊過去吻他唇角殘酒,也順着灑落的酒水向下,咬他的喉結,最後用唇齒銜開他的衣帶。
情與欲之間有那麽一點兒的裂隙,又有那麽一點兒的理智從裏邊鑽出來。李硯便将他抱到了腿上,又他轉了個面兒,只叫他背對着自己。
李硯對他耳語道:“今晚先不吃你,你且幫幫我,好不好?”
衣裳褪到了腰間,原是很虔誠的親吻,最後都變成狂熱的撕咬。
天知道李硯肖想了他多少回。
多少回的反複思量之間,再高潔的神祇,再虔敬的信仰,也會有污穢肮髒的東西悄然生出,将神仙拉入人間。
事了,李硯的雙臂環着他的腰,将臉靠在他的背上,失笑喚了一聲:“離亭。”
陳恨仍醉着,整個人向後一靠,也倒在他的懷裏。
“醉了?”李硯看他的目光閃了閃,心中勸誡自己這麽些回足夠了,不能沒完沒了的,忙提着陳恨的衣裳,幫他将青紅一片的背遮掩起來,也斷了自己仍舊瘋狂蔓延的念想。
食髓知味,欲壑難填。
“回去睡吧。”大約是估摸着時辰也差不多了,怡和殿的門又開了一條縫兒,外邊人送進來兩件幹淨衣裳,也送進來一盆熱水。
李硯教自己勉強回了神,隔着衣裳,掐了一把陳恨的腰:“別動,等着。”
那盞兔子燈還放在那兒,李硯看着它想了想,最後還是給陳恨拿過去了。
他還是不明白,這兔子燈到底有什麽好的,為什麽陳恨哭着喊着也要它?
李硯只将兔子燈遞到他面前,陳恨眼睛一亮,伸手就拿過去了。
李硯再剝了他的衣裳,用浸過熱水的巾子輕輕擦他的背:“疼不疼?”
陳恨不答,手裏捧着那兔子燈玩兒,看也不看李硯一眼。
李硯覺着自己就不該讓匪鑒把這個東西拿過來。
先哄着人,給陳恨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李硯正蹲在他面前,幫他系上衣帶時,陳恨忽然往前一倒,整個人就栽進了李硯懷裏。
李硯騰出一只手來扶着他,壓低了聲音,道:“別鬧。”
陳恨只将那兔子燈塞進他手裏。李硯一愣,方才哭着喊着要這個,現在拿到手了,怎麽玩了一會兒就給他了?
陳恨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說話時吹氣在他的頸邊,悶悶道:“皇爺,你別生氣。”
“什麽?”
後來李硯反應過來了,那時候陳恨講起要辭侯爵,他氣得連酒壇子都摔了,後來陳恨就是用兔子燈哄他的。
陳恨迷糊了,還以為這時候是那時候。
李硯輕笑,喝醉酒了還惦念着哄他,這麽看起來,陳恨對他,也不是全無情意。
只聽陳恨又道:“你別生氣,其實我很喜歡你的。但是……由不得我喜歡,我不敢。”
李硯幫他系衣帶的動作一頓,之後手上動作也亂了,将帶子都攪亂了。他把這話放在心裏,随着衣帶一結一解,翻來覆去想了三遍。
陳恨說話輕,又含含糊糊的。李硯又想,是不是他喝醉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只以為陳恨是胡言亂語,李硯卻心有不甘,稍冷了語氣,問道:“你怎麽不敢?”
“從前情勢危急,顧不上這個。後來……”
“後來怎麽了?”
“後來……”陳恨低頭捏着衣角,“後來那個殺千刀的系統要我造反,我就不敢。”
“什麽?”
李硯還沒來得及問問他什麽系統,陳恨就靠着他睡着了。
李硯急忙拍了拍他的臉:“離亭?離亭?”
他睡着了,在夢裏把話再說了一遍:“我很喜歡皇爺的。”
再聽不見別的聲音,李硯在心裏換了好幾個措辭,好幾回話都要出口了,卻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最後他輕聲說:“朕心裏也有你。”
但這回陳恨是真的醉死過去了,什麽也聽不見了。
李硯揉了揉他的臉,将他鬓角的散發別到耳後去,嘆道:“忠義侯啊。”
李硯背着醉死的陳恨走出怡和殿時,兔子燈仍別在了陳恨的腰帶上,像是他的尾巴。
守在外邊的高公公與章老太醫對視了一眼——莫非那兔子燈還真是童趣?
皇爺與侯爺在怡和殿鬧到大半夜的事情,理當歸屬于宮廷秘史一類,不敢驚動太多的人,也不敢喊小太監來收拾一片狼藉的怡和殿。
高公公與章老太醫都推說老了,收拾不來了,留匪鑒一個人在殿內收拾,他二人分別拍了拍匪鑒的肩:“年輕人。”
匪鑒來不及說話,高公公與章老太醫提腳就跟上皇爺,一左一右跟着皇爺走遠了。
推開怡和殿的殿門,匪鑒頭一回這麽痛恨自己夜能目視的本事。他硬着頭皮上前,将掀翻了的桌案扶起來。
李硯背着陳恨回養居殿去,一偏頭,又蹭了蹭他的額角。
早知道喝醉了就什麽都說了,就應該早點把他灌醉。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酒确實是個好東西。
只是有一點——陳恨喝醉之後,不記事兒。
今夜種種,連帶着他說很喜歡自己,到了明日,陳恨自己就全然不記得了。
心思是知道了,不過要再聽他說一聲喜歡,恐怕還挺難的。
養居殿燈火曈曈,卻也沒敢叫其他宮人來伺候,因此只是高公公與章老太醫拖着一把老骨頭,跑進跑出地伺候着。
李硯用熱巾子給陳恨擦臉,又攥着他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細細地擦。
“皇爺,醒酒湯。”章老太醫端着木托盤近前。
“章太醫。”李硯托着陳恨的腰,幫他翻了個身,扯着衣領,露出陳恨後頸上一道青紅的痕跡來。
章老太醫一時間沒反應來,只道:“皇爺威武。”
李硯輕咳兩聲:“朕是讓你看着開藥。”
“是。”
李硯想了想,皺眉道:“他喝醉了不記事。今夜之事,別告訴他,他要是問,只說他喝醉了就睡了。你等會兒去支會高公公與匪鑒一聲。”
章老太醫一怔,也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李硯垂眸:“騙了朕這麽久,現下換朕逗他玩玩兒。”
陳恨知道自己喝醉之後不記事兒的這個毛病。
從前他喝醉之後,曾經死活都要與李硯手拉着手去茅房,還非要和他站在一間。
那時還是在嶺南的敬王府,敬王爺手下的門客們一同宴飲,見敬王爺遲遲不歸,席上人等也都自行散了。
一群人聊得正好,相邀去茅房時,正撞上李硯架着陳恨,兩個人從一間房裏出來。
陳恨醉了,衣裳也理得不清不楚的。
衆人見狀,俱是驚呼一聲:“娘诶!”
蘇丞相反應快,不等李硯說話,一轉頭就趴在了蘇衡的肩上,道:“兒啊,為父醉了,快扶為父回房。”
見蘇翁都這樣了,衆人也都裝着醉成一片的模樣,連茅房也沒去,迅速散了。
這件事情,喝醉了的陳恨自然不記得,還是後來蘇衡告訴他的。
還有他喝醉了,死活要爬上屋頂念詩,念“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還蹲在牆角對石頭說話,稱石頭為李寄書,問李寄書為什麽不理他,而真正的李寄書就站在他身後,哄他快回去睡覺。
此間種種,也全是別人告訴他的。
後來他就很注意分寸,絕對不讓自己再喝醉。
昨兒忠義侯成了掖幽奴,他心裏煩得很,誰知道他只是多喝了兩杯就喝醉了。
肯定又做了什麽丢人的事兒,可他卻一點也不記得了。
陳恨翻了個身,把自己的臉埋在被子裏。
忽有人問道:“醒了?”
“沒有……”陳恨悶悶地應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猛然驚醒,翻身坐起。
他不是在高公公的院子裏醉的麽?怎麽李硯還過來了?
望望四周,卻是在養居殿。
陳恨縮了縮脖子,喚道:“皇爺……”
李硯就在邊上臨時設的小案前看奏章,只是低頭批字,問道:“頭疼不疼,用不用章太醫來看看?”
“不用不用,不用麻煩。”陳恨一面擺手,一面遠遠地避開他,手忙腳亂地下床穿鞋。
他一彎腰,疼得他直抽氣。也不知道後背是怎麽了,酸酸麻麻的,一時扯着了,疼得要命。
陳恨強忍着,再急急忙忙地道了一聲“奴冒昧了”,就迅速地跑到衣桁前,順手一摟自己的衣裳,随手套了一件,就要離開。
去哪兒都好,總之先別待在這兒。
養居殿內沒別人,他一路出了內室,才要推門出去,就看見高公公站在門外。
高公公手裏還端着茶水,笑道:“喲,離亭醒啦?”
陳恨将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高公公,你出賣我。”
“老奴怎麽出賣你了?”
“我明明醉在你的院子裏,為什麽在……”陳恨指了指內室的床榻,“醒來?”
昨晚所有人都串好了口供,高公公只笑着道:“你吃醉了酒,死活要來養居殿,老奴就帶你來了,遂了你的願。”
死活要來養居殿?陳恨覺着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這種人,可他又完全記不起發生了什麽,只能姑且信了他的話,又問:“那然後呢?”
“然後皇爺給你擦擦手、擦擦臉,你就睡着了。”
“就這麽?”
高公公頗有深意地挑了挑眉:“你想怎麽?”
“我沒想怎麽。”陳恨無奈道,“高公公,你正常一點,別這麽看我行麽?”
高公公低頭,輕咳兩聲。見陳恨是跑着出來的,只披了一件外裳,便順勢轉了話頭:“你穿成這樣要去哪兒?進去把衣裳理清楚了。”
陳恨急道:“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我不進去了。對了,我去找章老太醫,他現在在太醫院當值嗎?”
身後冷不丁傳來李硯的聲音:“宿醉頭疼了?”
“……不是。”
陳恨讪讪回頭,見李硯就抱着手站在不遠處,緩步向他走近。
“那是怎麽了?”李硯走到他身後,見他露出來的頸上一道紅痕,順手就提了提他的衣領,将那道紅痕給遮住了。
本是無心之舉,抓住的也只是陳恨的衣領,卻好像是抓住了他的後頸,把人吓得僵在了原地。
李硯覺着好笑,竟就捏着他的衣領不放了,道:“說話。”
陳恨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說:“奴……一醒來……後背又疼又麻,所以找章老太醫……”
這事兒要怪李硯。
那時候在怡和殿,李硯還舍不得要他,又怕在他身上留下一點痕跡,惹他懷疑,便只教他背對着自己,什麽痕跡全都留在陳恨看不見的後背上。
“你……”李硯面色不改地說瞎話,“昨晚喝醉了,摔在地上,章老太醫開過藥了,晚上朕給你上藥。”
“不用……”
李硯根本就不聽他的話,轉頭對高公公道:“把廚房煨着的粥端上來。”
高公公再應了一聲就退下去了,陳恨一彎腰,将自己的衣領從李硯手裏救出來了,邁着步子就準備與高公公一同出去。
只聽身後的李硯又道:“你進來把衣裳穿好了,洗漱洗漱。這副模樣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朕把你怎麽了。”
“诶。”陳恨仍是彎着腰,低着頭站到了李硯身邊去。
陳恨站在衣桁後邊換衣裳,仍是掖幽庭藍顏色的粗布衣裳,卻有幾分不同。
陳恨将它翻過來看了兩遍,綢子的裏,還加了絨,穿上肯定暖和。不過料子卻是舊料子。他再看了兩眼,才終于想起來,衣裳裏子就是他從前的衣裳改的。
想來也是,裁縫要制一件新衣,哪有這麽快。
只有一點——陳恨提了提拖到地上的衣擺,再挽起長出許多的衣袖——原本要穿這衣裳的人是有多高?要不就是做這衣裳的裁縫數錯了數,怎麽能這麽長?
他全想不着,衣袖要長,這是李硯特意吩咐的,為了什麽時候好綁他。
陳恨一面挽着衣袖,一面走到角落裏,淨牙漱口。最後掬起一捧溫水,直撲在面上,些許溫水入了眼鼻,才使他清醒過來。
他眯着眼睛去拿挂在木架子上的白巾,擦去面上水珠。
醉酒可以讓他一時逃開,但不能一世都避着。
陳恨彎腰,再往面上拍了拍些水。
現下已然是永嘉二年、元月十六的傍晚了,他一醉就醉了一個晚上與一個上午。
十六的早朝是今年朝中第一回 早朝,若李硯真要廢他的爵位,今日上朝就應該宣旨了。
其實要削爵位也麻煩,在外人看來,他這個忠義侯雖然懶散了些,不過也沒犯什麽大錯兒,才封了沒一年就被撤下去了,于朝于野都說不過去。
他猜不透。
盡管他猜不透,可他也不能直接去問——皇爺,你是不是廢了我呀?
他不能再惹李硯不痛快了。
想事情想得太久了,李硯見他站着不動,便道:“沒讓你面壁思過。”
陳恨将白巾往臉上一蓋,只是裝死。
“好了就過來。”
“诶。”
陳恨再擦了把臉,忐忐忑忑地挪着步子過去,頗自嘲地想,來了來了,每日最激動的開獎時刻來了,今天皇爺又要怎麽吓唬他呢?
李硯冷聲道:“今日朝上宣旨了。”
宣的什麽旨?當然是削爵的聖旨。
陳恨提起衣擺就要下跪:“奴罪該萬死。”
“你別跪。”
這時高公公端着粥碗進來了,陳恨便順勢退到一邊去,垂手站好了。高公公亦是低着頭,一步一步行得謹慎,衣角一掀,便又出去了。
氣氛也只在高公公在的那一瞬緩和了一些。
待房中只剩他們二人時,陳恨連腳趾都在發抖,冷汗直流,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拉出去殺頭了。
後背亦出了薄汗,衣裳貼着,有些發疼。他下定決心,等他從養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