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是山中人（七）
過程不必贅述。商戶到底只是商戶，不過半個時辰，“有中無”的老板已經被架到了孫府。李成德與劉煜明已經趕到，沉着臉看着老板。權貴剛開始還有所不滿，但在得知孫府知曉“有中無”幕後制藥人的信息後，他們便不再過問，并暗示孫府要将逼問出的藥方分享出去。
孫淩雲打開茶包，眸光沉沉地打量了那些細碎的青綠葉片許久，慢慢撚起些許，揉捏成了粉末。
“還不說？”
老板只是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孫淩雲與李成德交換了一個眼神，李成德立刻道：“行刑。”
他們是道門世家，但這不代表他們手下沒點對付普通人的手段。人心險惡，行走于世總得有點防人的手段。逼供之事，他們也沒少做過。
小厮剛挽了袖子上前，卻被一股氣流掀了開去，後腦勺着地甩了個眼冒金星。劉煜明倏地站起了身，卻又立刻坐下，暗暗咬緊了牙冠。
小厮已經摔暈了過去，其餘下人面面相觑，一時竟不敢上前。
孫淩雲看了眼劉煜明。他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了身，手中彙聚起一道金光。他一揮手，包裹着老板的氣流被金光劈開。老板駭得站起身連連後退，似乎完全不清楚眼前是什麽個狀況。
與此同時，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傳入屋中。一片死寂中，所有人不知不覺同時看向了門外。
門轟然而開。走進屋的是一位少女。她僅着粗布衣物，腳踏草鞋，長發披散，背着一個簡單的竹筐，裏面似乎滿滿地裝着什麽。她在老板驚訝的眼神中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老夥計，連累你了。”
老板連連搖頭，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三人不知不覺間已經站起了身。孫淩雲沉聲開口：“你到底是什麽人？”
在強大的防妖陣法及道人護持下未驚擾任何人便進了孫府，這個少女，絕對不是普通人。
阿涼又笑了起來，這一笑竟令屋中所有人一陣恍惚：“我叫阿涼，是一個醫女。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嗎？”
劉煜明冷笑出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失落還是什麽心思，只硬邦邦地笑道：“這話說的，你自己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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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不信的？”阿涼自顧自拉着老板找了個椅子坐下，點了點桌案，一套茶具憑空出現。她又點了點茶具，一陣清香忽然充盈了整個房間。她斟了一杯茶，遞給老板，溫聲道：“新制的‘山色’，改良了制作手法，嘗嘗。”
已經是初秋。三個道人就在不遠處擰眉看着他們，卻不敢前進半步。
“不過，”阿涼稍稍偏過了頭，“我想，你們應該是想見他。”
這次沒有腳步聲。衣袖的摩擦聲不知何時傳入耳中。三人愕然擡頭，卻見那狐耳男子不知何時坐在了屋中另一處，正拿着茶杯淺啜茶水。
老板驚愕地看看阿涼又看看狐耳男子，結結巴巴道：“阿、阿涼，這位是……”
“怎麽說呢……”阿涼纖細而長滿老繭的指尖敲了敲桌面，苦惱道，“你們可以叫他涼涼。”
“涼涼”便笑着看了阿涼一眼，上挑的眉眼勾勒出十成十的妖冶，分明是一模一樣的相貌，卻有着與阿涼截然不同的美。
“你們果然認識。”李成德面色鐵青。
涼涼放下空空的茶杯，勾了勾手指，茶壺飛到了他面前，自動斟滿了茶水。而後，三柄散發着寒光的劍一齊指向了他的胸口。
涼涼恍若未覺，自顧自喝空了茶杯，意猶未盡道：“可惜原料難尋，否則這茶真是日日喝也不厭。”
“報上名來。”孫淩雲冷聲道。
“甄未涼。”涼涼放下茶杯，擡眸笑道。
這一笑居然和阿涼有五分相似，劉煜明的手不由一抖。孫淩雲冷聲道：“你是什麽妖物？阿涼和你是什麽關系？”
涼涼又笑了。他看向阿涼，兩人索性一起站起來，大大方方走過劍刃站在了一起，而後同步微笑：“看不出來嗎？”
一模一樣的微笑，只是一個高大妖冶一個嬌小柔美。李成德問：“兄妹？”
阿涼與涼涼對視一眼，齊齊搖頭，一起笑了起來。
“從哪裏說起呢……解釋挺麻煩的，要不是你們非要追究我也不會專門跑一趟。”涼涼托着下巴，作思考狀。
“你殺了我們四十多個兄弟，還不許我們追究？”劉煜明氣得眼睛發紅。
“他們該死。”這次開口的是阿涼。
三人握緊了手中的劍。
老板張口結舌地看着眼前的人，硬着頭皮道：“那什麽，阿涼姑娘，能解釋一下嗎……”
他自知在阿涼面前還有些薄面。神仙打架小鬼吃虧，如果真打起來，他恐怕是最悲慘的那個，還不如幫着緩解一下氣氛。
阿涼看了他一眼，态度果然溫和了下來：“說來話長……從哪說起呢？”
涼涼再作思考狀：“從開天辟地說起吧。”
開天辟地？
三人幾乎肯定了這一男一女是在忽悠他們。已經被忽悠了一通的他們氣憤至極，劉煜明更是想也不想便揮劍揚出一道劍光，然而涼涼看也不看，廣袖一揮，劍光便歸于虛無。
“別急嘛。”涼涼似乎終于組織好了語言，悠悠道，“總之吧，盤古開天辟地以後……”
剛剛自殺完的甄未涼睜開眼睛，覺得自己有點懵。
盤古已亡。雙眼為日月，四肢為四極，肌膚為大地，血液為江河，氣息為風雲，餘音為雷霆，汗液為雨露……萬物滋生，天地諸神也漸漸成型。
他居然穿越到了混沌初分之時。
他依大地而生，是為土地之神。天空之下，除了水域，皆是他的領地。
後來，女娲造人再補天、終于歸于天界，其餘諸神也慢慢尋了心儀之所定居。人間再難覓神明，他卻依然居無定所。
他畢竟是穿越而來，剛受了幾個世界的氣，難免要到處走走散心。
這一散就是數萬年。
甄未涼其實挺無奈的。他不知道剛自殺完的自己怎麽突然擁有了這麽大的外挂，一時間一切都有些不真實。他行走在這片陌生的土地，擁有極為廣闊的財富卻又仿佛一無所有。這裏不是他的家，也注定不會是他的歸處。
流浪了若幹年，他終于挑了一處山林定居，老老實實當他的“山神”。在他的庇佑下，一個山村漸漸成型。山村之外，山中走獸飛禽皆有靈氣。
至于醫術，倒是不知不覺練出來的。
人中有神農氏嘗百草，然而甄未涼和神農不熟，也不知道他到底靠吃草得出了什麽結論。某日，他在無聊的時候随手拔了把草學神農啃，突然發現，這種草的效果被他的身體極為敏銳地捕捉了出來。但他畢竟是神，毒性未能對他産生任何影響。
覺得有趣，甄未涼很快把山裏所有的草啃了一遍。有的挺難吃，有的吃多了居然覺得還行。他本來就會做點菜，索性就一邊學做菜一邊學炮制藥材及毒物。
幾千年過去，醫術與廚藝皆有所得。他在山林裏宅夠了出去轉，忽然發現了一個離村遠行的少年。
村民生于這片土地，也随了這片土地的脾性。簡單來說就是随了甄未涼，特別宅又特別懷念故土。很久沒離開的甄未涼覺得有趣，就丢了一點神力過去。
畢竟是自家孩子，看他在外邊過得太慘，甄未涼忍不住現身，手把手教了人一手好醫術。不知不覺，這個朋友就交下了。左右無事，甄未涼就順手庇佑了他的後代。那一點神力于是一輩輩依托血脈傳承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尋根問祖的阿涼的父親，帶着年幼的阿涼回歸了故土。
父女二人都有暗疾。沒幾年，阿涼的父親就去世了。阿涼身體也不好，甄未涼不忍友人最後的後代就如此倉促離世，就用神力護住了她的心脈。
他所沒有想到的是，因着他對數代人持續的庇佑，那一抹來自甄未涼的神力與甄家這一脈的血脈越來越契合。到了阿涼這一代，阿涼的身體與靈魂，竟與甄未涼有了奇妙的相似。
不，那已經不僅是相似。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護住心脈的神力，将最後的阻礙徹底打碎。阿涼與甄未涼的靈魂交融，難以拆分。
人類相比神明畢竟弱小，到最後，阿涼的靈魂慢慢融入了甄未涼，身體也漸漸被神力改良成神體。他們徹底合二為一。
他們共用一個靈魂，可以随時共享記憶，也擁有着無限接近的神體與容顏。
聽起來神乎其神，簡單來說，涼涼和阿涼其實就相當于一個賬號同時登陸了電腦和手機。本質上還是一個賬號，只是載體不同。在不聯網的情況下，兩個端口可以各自為政，彼此互不相擾。
也就是說，兩個甄未涼并不會時刻共享記憶。而且甄未涼到底心疼阿涼，給了她極大的自主性，連性格都無限貼近人類阿涼。
或許是命中注定，阿涼的父親根本不知曉甄未涼的存在，卻早早給阿涼取了“甄未涼”這個名字。
甄未涼并不在意這個意外，反正他自己宅慣了，能有另一個自己去外邊奮鬥也不錯。于是就有了“有中無”，摘自甄未涼特別喜歡的王維名句“山色有中無”。
不過阿涼眷戀故土，終究沒走太遠。
至于對道門出手，倒是一個意外。
甄未涼是神，在他眼中，萬物并無區別。他不在意自己領地上的動物弱肉強食、生老病死，但如果，一幫外來者擅自殺死了他領地上由他帶大的小妖，那麽，一切就不一樣了。
但涼涼不會進入阿涼的地盤，所以奔入甄家村的三人留了一命。他稍後再一想，覺得也沒有趕盡殺絕的必要，就收手了。
而那時涼涼與阿涼恰好沒有記憶共享，因此，彼時的阿涼是真不知道三人的同伴是涼涼所殺。她只當是山中哪個小妖做了惡，想着涼涼定會懲罰它，便沒有多做什麽，只是盡心盡力給三人療傷。
涼涼本來已不想深究，結果劉煜明嘗試離開時，又出手傷了他手下的小妖。
——這就不能忍了！
又忍了幾天，下定決心的涼涼還是把記憶共享給了阿涼。他們立刻有了決定，選擇了快刀斬亂麻，放三人一馬。這才有了阿涼出手，親自将三人送出甄家村一事。
至于狐耳、狐尾和妖氣，甄未涼表示很無奈。
妖氣是他給小妖報仇時捎帶了他們殘留的妖氣，以此告慰殘魂。至于狐耳狐尾，女娲都是半人半蛇，他半人半狐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就是這樣。
我個人很喜歡這次涼涼女裝的理由，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真正女兒身。不得不說這個腦洞開得有點大，但我個人覺得很帶感。
電腦端和手機端的解釋如果理解不了，也可以理解成一個靈魂兩個人格兩個身體，但前者更貼近兩個甄未涼的狀況。阿涼和涼涼就是一個人，而非兩個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