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5

“那位公子已在前殿候您多時了,您看……”提刑按察使司裏的兩個門房站在東廂房外的天井裏,有些遲疑憂慮地開口。

眼下天兒正熱着,他們從卯時三刻起就一直等在這裏,可裏頭那位爺,愣是沒有出來的意思。

夏日裏天亮得早,昨兒又下過暴雨,雨後初晴的陽光尤其毒辣烤人。雖是清晨不是正午,可這明晃晃的日光,還是燒得他們面頰火辣辣地疼。

伸出手來執袖擦去下巴上彙聚成溪的汗,年長的那名門房又猶豫地開口催了一道,這一次,裏頭終于有了回應——

“我洗漱完便去。”

裏頭住着的這位大人聲音清冷,卻因晨起嗓子沙啞的緣故,聽上去竟有幾分慵懶,他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紛紛稱“是”又低下頭去。

廂房內,李吟商正将衣袍一件件往身上套:昨夜他沒睡好,一夜夢靥裏都是孟遇舟那雙悲傷而疲憊的眼,像是一根怎麽調也無法撥正的弦,輕輕一動,便是無盡的雜章亂音。

孟遇舟喜歡他,孟遇舟竟然喜歡他?

深吸了一口氣,李吟商側頭眯着眼看向窗外的高陽:北地的陽光比京城亮些,天空也更高遠開闊,藍天上沒有一絲兒雲,只有一群大雁成“人”字型飛過。

正所謂:“悵望遙天外”,“雁點青天字一行”。

無奈地搖搖頭,“徒有羨‘雁’情”又有何用,李吟商低頭兀自苦笑一聲,取來巾帕以湯沃面,透着蒸騰的白色霧氣,這才淡淡開口問:“幾時來的?”

門房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啊”了一聲,緊接着面前那扇緊閉了一早上的門就被從裏打開,李吟商款步從裏頭走出來,微微揚了揚下巴提醒:“外頭等我的人。”

“哦!哦!您說那兩位爺啊!”門房拍了拍腦門,“日出!日出時分他們就來了。”

“……這麽早?”

“是,那位公子說……”門房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李吟商一眼後,才接着說:“那位公子說,必須得這麽早。”

李吟商皺眉,只叫門房在前面帶路,往前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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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江俊也沒想來這麽早,但昨夜他和衛五在陽河上泛舟,吃了不少鮮嫩肥美的魚。衛五雖是江湖俠客,可殺魚的動作利索、烹調的手段高明,愣是叫江俊吃得撐破了肚皮,直到後半夜才勉強睡着。

那種因為吃得太撐而全身血液集中到胃、心跳快如擂鼓、大腦處于高度興奮的狀态,江俊是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傷了脾胃事小,關鍵是太丢臉,現在江俊都無法面對衛五那種像是看傻瓜的表情。

反正吃撐了睡不着,江俊今天便早早來了。提刑按察使司的人聽聞他是來找李吟商的,不敢怠慢,給他和衛五上了兩杯香氣清甜的茶。

盛放在白瓷杯裏,蓋子一打開就有茶香撲鼻。

這茶兼具綠茶之清香,又有紅茶之甘醇,淺酌一口滋味醇厚、滑潤甘甜。且沖泡六七次後,還獨有一股濃重茶香,普天之下只有一處的茶能有此奇韻。

江俊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臉上似笑非笑:看來這提刑按察使司裏,不止童興一個貪官。

衛五對茶沒什麽興趣,只抱劍面無表情地站在廳堂之中,四處看着那些山水畫卷。待江俊手中的茶快見底的時候,李吟商終于帶着兩個汗流浃背的門房出現了。

“江公子?!衛大俠?”李吟商有些驚訝,“是你?你們——怎麽來了?”

江俊微笑,慢慢地将手中的茶碗放下,開口又被李吟商打斷:

“若江公子你是為了昨日之事而來的,那麽還請公子回去吧。此事牽涉衆多,不是一兩日便能見結果的,江公子昨日所言我會考慮,在辦案上,我也會同孟兄商議,并會盡量勸他,這樣——江公子也可放心了吧?”

“……”江俊張了張口,最終搖搖頭笑了,端起旁邊的茶碗想要再喝一口,卻才想起茶碗剛才就空了,他有些尴尬地輕咳一聲道:“李公子你誤會了……”

“誤會?”

“我們今日來,不是和李公子你說昨日的事情的,而是我想要邀李公子你去一個地方。”

“地方?”李吟商狐疑地看了江俊一眼,本能地拒絕:“江公子,在下瑣事纏身,只怕沒空同你去游山玩水。”

江俊了然地點點頭,投給了衛五一個“你看、果然如此”的表情。

衛五撇了撇嘴,沒說什麽。

“李公子,我們來,當然不是邀你去游山玩水的。而這個地方,你——一定會去,也必須要去。”

江俊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手卻放在桌上的茶碗上,寬大的袖子擋住、不知他做了什麽。李吟商聞言挑了挑眉,也饒有興味地站起身來“哦?”了一聲:

“那倒奇了,究竟是什麽地方?”

江俊眨了眨眼睛:“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李吟商:“……”

江俊帶李吟商去的地方,是蘭陽的一個郊邑。路途也不遠,至多有二三裏地。

附近多半是農人聚居的村落,還有萬畝碧綠的農田,此刻正是農人上田的時間,江俊和衛五下馬,帶着李吟商從田埂上穿過,繞過低矮的村舍,到達一個白牆青瓦的小院前。

才靠近了院子,就聽見裏頭傳來了朗朗書聲,夏日蟬唱格外饒人,可那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卻讓李吟商聽得很清晰:

“這是……?”

江俊抿嘴搖搖頭,示意李吟商繼續往裏看。

小院內種植有兩棵高大的槐樹,樹下擺放着整整齊齊的幾張桌案,案幾之後坐着一群捧着書本在認真讀的小孩,而靠近門口的地方、則站着一位教書先生,正面帶微笑看着這幫孩子們讀書。

這群小孩身上的衣衫都是粗布麻制,有的上面還打着補丁,一張張小臉雖然髒兮兮的,可是眼睛卻亮亮的看着書,像是捧着什麽愛不釋手的寶藏。

“這裏的孩子們寅時三刻便要起來幫大人做些簡單的農活,有的可能是要上山給家裏的豬打些豬草,有的可能是要幫忙劈柴,有的則是挑水,做完了活,卯時到這裏,由先生給他們講學。”

聽着孩子們讀書的聲音,江俊繼續道:“李公子問我為何要那麽早邀你,只因正午的時候,孩子們便要回去家裏幫忙了。眼下是農忙,半個人都少不得呢。”

“這些是……”

“他們都是附近窮人家的孩子,”江俊說着,讓了兩步,叫李吟商看見了院子門口一塊不起眼石碑上的“劉榮義塾”四個字。

李吟商的瞳孔緊緊地縮了縮——劉榮這個名字他見過,但卻是在羅飛、童興的同案犯裏面,簽字畫押認罪的那一沓名單裏頭。

然而沒有等李吟商想透這裏頭的關系,就聽得耳畔一陣孩子們的歡呼,小小的身影一個個魚貫而出,歡呼着跑向遠處青綠色的麥田。

這些孩子年齡不一,并不像李吟商熟悉的學堂裏,同窗的孩子都是差不多年紀,而且家境殷實,甚至有帶書童上學堂的。

而現在出現在李吟商眼前的這群孩子中年紀大的約莫已經十歲上,年紀輕的也才四五歲,莫說是書童,他們連像樣兒的筆墨紙硯都沒有,一支毛筆都被寫得筆頭開了好幾個叉。

“二……哦,是三位,”突然,教書先生來到了門口,笑着沖他們拱了拱手,道:“三位是來問路的麽?”

“問路?”李吟商愣了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這裏的一切對于他來說都太陌生了,就好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他不該打開的閘門,裏面放出來的都是洪水猛獸。

“先生您客氣了,我們只是路過,聽見這裏有書聲就碰巧過來看看罷了。”江俊微微笑,眼角卻悄悄地瞥了一眼李吟商:

你們這些不接地氣的封建貴公子,怎麽會知道無産階級的苦,哼哼。

教書先生當然是看他們身上穿着的都是好料子,又是生面孔,才做出了這種猜測,聽見江俊這麽說,人過中年的教書先生樂呵呵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須主動同他們搭話,道:

“這間書院還不錯吧?你們不知道,當初我像你們一樣路過這裏的時候,這裏還只有這兩顆大槐樹,和幾個石板搭成的案幾呢。”

“當初?”李吟商疑惑地望向老先生,“您不是本地人——?”

在桐鄉、他的家鄉裏,确實也有這樣的宿儒,辭官回鄉之後,在鄉間開辦私塾,教附近的孩子們讀書。但是眼前這個老人卻說他不是本地人,那又是為什麽要留下來教書。

看着李吟商迷茫的雙眼,教書先生笑着邀請他們幾人進了小院,一邊走還一邊搖搖頭說:“年輕人,一看你就是好人家的公子,我這兒不是私塾,而是劉老爺家的義塾。”

教書先生說着,指了指院子裏的一小排案幾還有上頭的書本、筆墨紙硯接着道:“這些東西,都是劉老爺買來的。這間小院子,也是他建起來的。本來,我們該是在屋裏念的,但夏日天熱,我——才叫孩子們搬出來在槐樹下涼快些。”

李吟商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筆墨紙硯。

教書先生還在說,他說,他還有另外一個煮飯的女人的工錢,都是從劉榮的莊子裏出,這裏不收孩子們一分錢,甚至有的時候還讓孩子們留宿;他說,從前這裏的孩子們不讀書,就算是想讀書的,也因為家裏沒錢給他們上私塾作罷,直到有劉榮的這間義塾。

“劉榮……”李吟商喉嚨動了動,臉上血色盡褪,他開不了口,他怎麽開得了口。

“劉伯伯待我們可好了,”不知什麽出現在旁邊的一個小男孩兒突然開口道,他仰着小臉兒認真地看着李吟商,一雙黑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地裏的租子交不上了,劉伯伯就帶着大夫上家裏來了,一開始爹還以為他是要來收租的,誰知道劉伯伯說一點子租子算什麽,人命的事情最要緊。”

教書先生在旁邊點點頭:“是啊,劉老爺是當真心疼這幫孩子,對村裏人也極好。他自己沒讀過幾本書,卻喜歡看見孩子們讀書高高興興的樣子,唉……”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教書先生長嘆了一聲,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江俊眼看着這裏要走的戲份差不多了,也瞅着李吟商臉上越來越陰沉慘白,便拉着李吟商去下一個地方。他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其實已經樂開了花:

小樣兒,新入職公|務員必須下鄉鍛煉三年積累基層工作經驗,這英明決策就是為了怼你們這一幫滿腦子烏托邦設想不聯系實際、脫離群衆的高學歷人才。

之後,江俊又帶着李吟商走了兩三個地方,除了義塾,還有義莊。

心靈純潔的小孩子和不懂得權謀争鬥的農人是最為樸實純真的,他們說話發自肺腑、不會騙人。而且這裏無邊的綠意,還有那些在烈日下被炙烤的汗津津的面龐,笑起來是那樣的甜、那樣的叫人移不開眼。

越往後走,李吟商的腳步便越沉重,見着了越多的人、聽着了越多人的話,他的心裏也就愈發的堵得慌。

那些曾經被他和孟遇舟寫在将要呈交上去的奏章裏的名字,也一個個變得巨大無比,仿佛泰山壓頂,壓得他喘不過氣。

當江俊再次停下來的時候,李吟商發現他們并沒有到達一個新的讓他矛盾、混亂的地方,而是穿過那重疊的田野來到了一處兩山相接的山口平原。

陽河由這裏南下直接彙入煙波江而入映海,而包圍着蘭陽郡的群山在這裏交彙又從這裏分開,天高雲闊,大開大合。

這裏水聲濤濤、槳聲陣陣,這裏有猿嘯飛鳥、冷泉烏魚,這裏仿佛是嘈雜塵世的邊緣,再往前一步,便可脫離十丈軟紅、騎青牛而歸。

“李公子,”江俊緩緩地開了口,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大船小舟,“那日我說孟大人辦此案會出大事,并非我的臆斷和胡言亂語,恕我冒昧……您和孟大人,雖然都是才富五車、為國為民之人,卻還是少了些對民間疾苦的了解。”

他這話李吟商沒有反駁,他也确實沒有辦法反駁。

若江俊是和他強辯,他能引經據典找出一萬個理由來将江俊擊退;若是江俊誘以金錢美女甚至高官厚祿,他也能夠不為所動甚至也将江俊一并繩之以法。

然而,江俊帶着他來到了他從前從來沒有來過、看過,甚至是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地方,看見了一些他以前從不知道的事情,他啞口無言、欲辨忘言。

孩子不會撒謊,農夫農婦沒有必要撒謊,教書先生讀聖賢書何必撒謊。

李吟商的手捏緊了,汗水幾乎浸濕了他的後背,被此處的疾風一吹,便覺得後背發涼,涼徹心扉。

江俊知道李吟商在掙紮,他也不着急,畢竟要讓一個從小心比天高沒吃過苦頭的男人低下頭來承認錯誤,确實很難。

何況,李吟商和孟遇舟,兩個人都是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如未經打磨的利劍,雖然鋒利,卻一不小心就會割傷了自己的手。

陽河上穿梭來往的船只似乎更多了一些,河水拍打在兩岸發出了清脆的敲擊音。李吟商突然朝着江俊深深地鞠躬、拱手道:“江公子,眼下究竟要如何,才能救得了孟兄,還望江公子明示!”

沒想到李吟商竟然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畢竟在原書裏李吟商可是主角,江俊一時愣住,心想:完蛋了這個逼是不是裝得太過了……

一直沒有開口,像是不存在的衛五卻忽然開口問江俊:“我也正想聽聽江公子的高見,如何破眼下這一局死棋?”

看他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審視自己,江俊其實心裏早就想到了對策,只是這個計策不是他想的,而是他作為社會主義接班人、偉大的核心價值觀宣傳者悟到的:

你們這些封建舊勢力,永遠不會知道什麽叫土地革命:依靠貧農雇農,保護工商業者,聯合中農、限制富農、消滅地主階級。關鍵是聯合中農啊同志們。

啧啧,真是不接地氣。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給你們……十次機會,給你們猜猜我是做什麽工種的竟然能寫出這樣的結尾句_(:зゝ∠)_

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絕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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