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狄敬鴻與甄子彧返回觀瀾,天色近黃昏。
紅霞映照在起伏的山巒之上,散為金光。光影覆蓋山門,又沿着石級攀援而上,勾勒出甄子彧修長的影。
狄敬鴻走在他身後,看得如癡如醉。
然——
子彧流暢利落的身影裏,突兀地膨脹出來一個小胖子,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那小胖子正匆匆直奔他們而來。
狄敬鴻扶額哀嘆,好端端的都要晚睡了,這是又要作什麽妖?馮安然就是見不得我有一天玩兒的痛快。
小胖子呼哧帶喘的,搖着小手面露喜色,“敬鴻兄,子彧兄,你們終于回來了。”暗地送信送的如此真誠,這世間怕是唯有劉博恩了。
甄子彧見是劉博恩,連忙駐足,“博恩兄急匆匆可是有要事相商?”
劉博恩彎腰喘氣的空當,狄敬鴻已經撇着嘴自問自答,“是不是找我了?不用說了,肯定是。是不是吹胡子瞪眼了,不用說了,肯定是。是不是拎着戒尺在書房等我呢?算了,算了,不用問了,肯定是。”
劉博恩終于喘完了悶在胸口的幾口氣,擦着汗連連點頭,“十萬火急,院長說若是再找不到你,這個月的月俸全……要全扣了。”
“啊……”狄敬鴻撒腿便跑,“子彧,我先去瞧瞧,你慢走。”
“……”
劉博恩無奈地指着狄敬鴻的背影,“如此下去,他今年都別想拿月俸了。”
甄子彧不解,“博恩兄,月俸不是按月發放嗎?”
劉博恩道:“照例是按月發放,可是青銅級判官每月至少要接兩個買案文書,并且要按照約定交差之後才能領取全額月俸,就他……”劉博恩皺了皺鼻子,“半年不接一個案子,觀瀾能管他吃住已經不錯了。”
甄子彧道:“即便如此,下半年多接兩個案子不就行了?再說,咱們不是剛辦結了一個案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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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博恩哭喪着臉,帶着“你還是不了解你副探”的表情,道:“他拿不到月俸也就算了,他還隔三差五觸犯院規,每個月都被倒扣月俸,他的月俸已經被扣到下半年了。他自己的月俸被倒扣也就算了,昨日他還信口開河一通忽悠,向白銀級的師兄借了錢。”劉博恩說着話,突然一驚一乍道,“他該不會又去鎮上使錢了吧?糟了糟了,若是被院長知道,肯定要動戒鞭了。”
向師兄借了錢?甄子彧皺眉,莫不是給自己買衣服的錢?“這人真是……我去院長那裏看一看到底怎麽回事。”欠了這麽多錢,還一心只想着玩。
……
院長書房。
馮安然正在批閱文書,臉色确實很黑,狄敬鴻瞄了一眼,似乎也沒有那麽的……黑。整日被修理他也不是丁點不長記性的,記性就是——院長手拎戒尺于書房門口踱步,定要挨揍,此時只能認罰,逃跑反而後果更嚴重;院長手拎戒尺于書房內吹胡子瞪眼,尚有緩和餘地,此時要态度謙恭,一般打個三兩下可解決;院長若是于書案前批閱文書,頂多也就是訓斥幾句,只要花錢巧語哄哄他,罰罰抄書完事。
狄敬鴻在書案前站得筆直,笑嘻嘻道:“院長,聽聞,您想鴻兒了?”
馮安然将手中筆擱置硯臺上,沉臉道:“整日只知道貪玩,還揪着旁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雙溪鎮的案子順利交了差,其實馮安然心中是歡喜的,但他知道,絕對不能誇,他若誇一句,狄敬鴻明日就敢上房揭瓦。
狄敬鴻心裏早就有了打算,順勢搬出腹稿,“鴻兒沒貪玩兒,子彧管着我呢,我們去鎮上看官府的告示了,想尋一尋魏洛的下落來着。”
馮安然看他,“尋到了什麽?”
狄敬鴻道:“暫時……還沒有。”
馮安然道:“大理寺的買案文書,找到嫌犯交差即可,旁的不歸我們管,你們還尋他做什麽?”
對呀,狄敬鴻也是這麽問子彧的,子彧教育他說,“做事情要有始有終,況且,大理寺那幫蠢材,說不定隔兩日又來觀瀾了。”子彧還說,“大理寺明擺着就是想隔岸觀火,請觀瀾出面探案,案子破了大理寺可邀功,案子不破大理寺可推脫,牽扯到權貴大理寺可免災,一舉三得。”
馮安然聽着,這話說的,倒是有些長進,果然,還是要歷練。
院長大人面色緩和了許多,從衣袖中抽出一冊文書,“新的買案文書,這個案子你辦,莫要吃白食了。”說罷,将文書雙手遞給狄敬鴻,叮囑道,“看完記住。”
什麽案子還藏袖子裏?管他呢,狄敬鴻喜道:“子彧肯定高興壞了。”他手舞足蹈捧起那買案文書,嘀嘀咕咕道,“怎麽是黃的?”自唐高祖李淵始,黃色已是帝王專用色,黃色代表至高無上的特權,将相王侯亦沒有權利使用。
難道說這買案文書,是宮裏來的?
狄敬鴻心裏掂量,這算是密诏,還是買案,要不要跪地接旨?他瞧了瞧院長的神态,大概是不用跪地接旨了。
馮安然道:“聖上密诏,要我們盡快找到失蹤的司天監魏洛和靈臺郎。上次大理寺托付的案子,你辦的不錯,這次若是指派你出山,可有信心?”
狄敬鴻道:“出山令牌拿來再說。”
馮安然瞪他,“此案乃皇上欽派,容不得你兒戲。”
狄敬鴻道:“知道了。”先把案子接了再說,別等這老頭子反悔了?
馮安然道:“此事不宜張揚,定要嚴守秘密,你接了雙溪山的案子,若是有人問起來,剛好推到大理寺身上,就說雙溪山案子結的不徹底,尚有兩人失蹤未找到,大理寺克扣了酬金。”
狄敬鴻張大嘴巴,“啊~”服了這老頭子了。
馮安然道:“啊什麽啊?大理寺那邊你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
“哦~”
馮安然道:“記住,此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你若做不到……”
狄敬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沒看過那文書,上一個案子沒辦利索,被院長責罰了。”話到此處,他突然想起一事,“該不會又要扣我月俸吧?”
馮安然道:“這時候你還能想到月俸?”
狄敬鴻哭喪着臉,看來肯定又要扣了。
馮安然道:”這差事如果辦不利索,你要掉腦袋,老夫也可以得道成仙了,屆時觀瀾學院只能一把火燒燼。你掂量着辦!”
狄敬鴻:“……”動不動就吓唬人。
雖然,觀瀾這破地方也沒啥好的,但若一把火燒了……還是有些可惜,畢竟,都住了這些年了,還是得護着一些的。
狄敬鴻撇撇嘴,道:“我盡力就是了。”
敲門聲。
“院長,子彧求見。”
狄敬鴻作勢就要去開門,馮安然瞪了他一眼,他只得在一旁垂手站了。
“進。”
甄子彧帶了些汗,方才走的有些急,他進門便作揖,道:“院長,敬鴻兄是因我才去鎮上的,請您莫要責罰他。”
狄敬鴻将甄子彧擋在了自己身後,道:“子彧,此事與你無關,你讓我去鎮上看告示,沒讓我去鎮上買酒。”
甄子彧還想争辯,馮安然勃然大怒,“你竟然還買了酒?”
狄敬鴻扶額,又要開始了。
随後,馮安然老當益壯,訓狄敬鴻半個時辰,洋洋灑灑,長篇大論,聽得甄子彧都心疼了。
馮安然訓狄敬鴻,甄子彧默默陪着,若是狄敬鴻向他求助,甄子彧定會幫他解圍,可狄敬鴻并沒有那麽做,而是自始至終都自己硬抗,大多時候低頭不語,偶爾逼急了對付幾句。
甄子彧發現馮安然對狄敬鴻是真上心,只不過他上心的方式與衆不同,基本上就是三天一罰,兩天一罵,每天提點,從來未對狄敬鴻有過半點笑臉。狄敬鴻說的沒錯,他真是挺可憐的。
終于,馮安然訓着狄敬鴻,看了一眼甄子彧,未及甄子彧反應,狄敬鴻立刻又主動引火上身,“是我自己買的酒,子彧沒喝,我也還沒……喝。”完了,一着急說漏了嘴,那壺清酒要糟蹋了。
馮安然道:“你護着子彧做什麽?”
狄敬鴻心肝發顫,白日做了心虛的事,莫不是老頭子瞧出了什麽蛛絲馬跡?甄子彧亦是內心忐忑。
未等狄敬鴻回答,馮安然繼而又道,“你不要以為子彧初來,不明你胡作非為的底細,你就能糊弄他随你瘋玩。現如今就連博恩都努力上進了,你還要繼續混日子嗎?”
狄敬鴻咕哝道:“我不是剛辦完一個大案子嗎?”
馮安然道:“那是你的功勞嗎?若沒有子彧和豫青,你如何能順利結案?”
狄敬鴻還想對付,但底氣不足。
馮安然又訓了他幾句,終于放了人。狄敬鴻被罰抄寫院規五十遍,扣俸半月,沒收了清酒。
待甄子彧和狄敬鴻離開,馮安然重重嘆了一口氣。時局動蕩,風雲将起,想要獨善其身,可謂難上加難。如果狄敬鴻能夠早日擔當大任,即便有朝一日他馮安然被卷入洪流,也不怕觀瀾後繼無人了。
馮安然對月沉思,想起十八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在雙溪旁大石上撿到狄敬鴻,彼時山火驟起,燒了三天三夜,唯獨大石被溪水護着,狄敬鴻躺在襁褓裏,平平靜靜安然無虞。從小看大,三歲知老,狄敬鴻這孩子,雖然懶散好閑,卻是個有主意的,只不過平日都将主意用到了歪點子上去,如果有人托着,并非撐不起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