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涉琴料得不差。
檀風越四人登上城牆,城外陣勢浩浩湯湯,一眼望過去,天空中都是清一色的羽族。羽族最是愛美,天空中烏壓壓拍成一片,卻不顯得雜亂,細看色彩斑斓,都是各有千秋的顏色出衆,美貌驚人。
羽族各分支大多各自為政,從不輕出,這麽大的陣仗,想來對他們的目标……是勢在必得。
在領頭人中,檀風越一眼便看見從前被他驅逐的鸩鳥運日。他一身紫衣,鬓邊輕點着一根色澤烏黑亮滑的羽毛,抱手站在青衣人身後,垂掩着眼角,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青衣人手中拎着一面名不見經傳的小鼓,小鼓兩側分別垂系着一枚灰白的雷獸骨節。
涉琴看了一眼,“夔皮鼓。”他怕越夜聽不懂,又低頭向越夜細細解釋,“上古時,黃帝戰蚩尤,曾以夔皮造八十面鼓,輔以雷獸骨,聲聞五百裏,能動山海,搖天地。想來這便是方才城中地動的原因。”
越夜翻了個白眼,“這個我知道,不要你講。”
涉琴好脾氣地笑了笑。
“說的不差。”青衣人不想對方竟一眼看破這面小鼓奧妙,他态度謙遜,姿容不同其他羽族秀美,身形修長,眉目端正凜然不失英俊,他将手中小鼓用一面錦布包好,放入特制的小盒中,交給身旁的羽族,“在下蒼劼,先為羽族長老,今為羽族代王,不知可否進城說話?”
涉琴道:“一只蒼鸾,陣勢不差。”
蒼鸾乃五鳳之一,是一種天生青色的鳳凰,雖為鳳屬,但羽族以赤為尊,鳳凰者,僅鳳卿一人。
越夜翻了個白眼,正想不服氣地跟他吵兩句你憑什麽說人家不差,又突然想起涉琴的真身……這天地間只有一個鳳凰,也只有這一條燭龍,不論怎麽說,都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
算了,你說不差就不差吧。
羽族代王因何而來,彼此自然心知肚明。檀風越将結界撤下,蒼劼便也順勢自半空中降下,踏入城中。
為表尊重,他并未容許其他的羽族跟随,僅僅是獨身前往,但外頭烏壓壓那麽多羽族盯着,說不瘆人都是假的。
Advertisement
檀風越擡了擡頭,道:“閣下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他既然開門見山,蒼劼自然順水推舟:“所為何來,你我……心知肚明。”
檀風越道:“鳳凰?”
蒼劼颔首:“鳳凰。”
這兩個字像是楔子,将封塵已久的過往重新打開。這本是檀風越過往中晦暗的禁忌,可在今天,又鋪到敞亮的日光下來開來了。
這是抉擇。
檀風越沉默了一會,轉過身,他靜靜地看着靈光,伸出手,從眉心一路劃到嘴唇,咽喉到心口。
靈光緊緊盯着他。
“靈光,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
靈光固執地一動不動,他聲音很輕,眼裏也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影子,一字一句卻清楚地像要生生刻進偃師心裏。
“先生,你說過的,我不是鳳凰,我是你的靈光。偃師同傀儡,誰都不能把我們分開,你不能趕我走。”
檀風越這時竟是十分冷靜,道:“今日羽族傾族而來,容不得你不走。”
往往越是冷靜,越見無情。可明明前不久、前不久他們才……好不容易,有了那麽一點似是而非的情意——
靈光心中慌亂,卻仍是深吸一口氣,輕輕去拉檀風越的衣袖,哀求道:“我是你的傀儡,你要我到哪裏去?”
他神色可憐,哪怕越夜一向同他不合都不禁想替他求情,只是他嘴剛張開,卻發現死活發不出聲音來。涉琴将他拉到身後,向他搖了搖頭。
不可說。
檀風越低斂着眉目,并不看他。
他這樣冷硬心腸,甚至還伸出手将靈光的手拉開,将靈光往蒼劼那處微微推了一推。
蒼劼也順勢踏前一步,肅聲道:“陛下,涅槃已經遲到了四百年,你不能再等,羽族也不能再等了。”
眼見事成定局,靈光又聽見檀風越言道:
“等等。”
靈光眼裏綻放出一抹光,他原以為檀風越終于回心轉意,回過頭來,卻看見他的偃師自心口處掏出半顆血淋淋的,帶着熟悉靈光的心髒。
——鳳凰心。
從容而絕情地将這半顆心按進了他的心口。
檀風越口嘔朱紅,他緩慢擦去唇邊血跡,輕飄飄地說完了剩下的話話:“這剩下的半顆心,也一并物歸原主。”
“哥哥!”越夜終于能夠出聲,他尖聲叫道,撲上前一把接住檀風越委頓的身體。
檀風越神色慘敗,他的外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枯敗,不過須臾,他那一頭鴉羽似的長發便已灰白。抓着越夜的手,咬着牙,又吐出了一口血,這次,連血都是黑色的。
他心口有一口氣強撐着讓他不敢閉眼,氣若游絲地交代:“小夜,封城。”
靈光心中痛到極點,滿目不容置信。
他的偃師不過一介凡胎,失去了鳳凰心會有什麽後果,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除了死外,別無他法,往更極端的說,鳳凰之力剛烈無比,而承受了五百年的鳳凰心的偃師魂魄,說不定就要這樣消散在天地之中。
舉城皆震,滿山悲鳴。
而停滞了四百年的涅槃,在兩顆鳳凰半心重新合二為一後,又重新的運轉了起來。鳳凰火自靈光的指尖燃起,将他整個人都攏在涅槃之火之中。寒星隕鐵鑄成的堅硬外殼在這霸道無匹的涅槃之火中龜裂損毀,一點一點,露出藏在靈光表相下的鳳凰真容。
火鳳沖霄長鳴,待火勢稍弱,一身紅衣如火,鳳凰重臨。
蒼劼心中大定,率先行禮:
“羽族上下,恭迎吾主。”
緊接着,天空中烏壓壓的羽族異口同聲:
“羽族上下,恭迎吾主。”
“羽族上下,恭迎吾主。”
在這如山海般的數不盡的聲浪裏,鳳凰的眼睛始終只看見了一個人,也只聽見那一個人的話。
可在四百年前,在四百年後,他們的結局,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得到改變。
這偷來的四百年歲月,像是他一場不願醒的夢,一場只屬于他自己的獨角戲。
他心中有數不清的怨怼與恨意,此時付諸言語,亦顯得格外凄厲。
“哈……檀風越,你可真恨我。”
鳳卿掩目而笑,喃喃而語。字字泣血,卻無人聽。
他是天生神明,可此時此刻,鳳凰俊美絕塵的面容絲毫不見清聖之氣。極致的怨怼與絕望之中,有兩道血淚,從鳳凰眼中潸然落下。
“……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能如此對我?!你心中是不是只有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傀儡?那也無妨,我已經舍棄了鳳凰之身,只願做你的靈光……可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你怎能這麽絕情,你分明對我動了情,為什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這麽任性,我連我自己都不要了,你為什麽就不肯要我,連這點機會都不給我?”
“我等了你五百年了,好不容易,才看到這麽一點兩情相悅的曙光。好不容易,才覺得我們終于可以厮守,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是不是我當真罪無不赦,才讓哪怕我做了四百年的靈光,只要你知道一點我同靈光的關聯,你就連你的半條命都不肯要了?”
“我可真恨你啊……”
他口中喃喃自語,眼中的血淚卻不停的滴落。他渾身浴火,卻仿佛不識痛字,又或許是心痛到了極點,又流不出血來,只能淌出兩道血淚。
鳳凰情緒無法自控,涅槃之火環繞着他四周愈燒愈烈,張狂的火舌席卷上城牆,瞬間便将牆體吞噬殆盡。越夜摟緊檀風越,在這片火光裏含淚掐起法訣,便要按檀風越所說的,自封不落城。
蒼劼微微眯起眼,心中暗道不妙。羽族支脈龐雜,性情各異,卻一向最是癡情,不動情則已,一旦動情,若兩情相悅,琴瑟和鳴,那必為佳侶,可倘若這一腔癡情不得善終,求而不得,怨憎相會……最後會發生什麽,便說不得了。
情劫難解,情深為孽。
四百年前,鳳凰剖心加于檀風越身上,延他長生,已是強求,最終導致涅槃停滞,這原本便已經走了極端。那四百年後,親見檀風越身死後的鳳凰,會發些什麽瘋,誰都說不好。
先不說這樣狀态下的鳳凰是否能夠涅槃成功……羽族可以失去了四百年的鳳凰,卻不能再多一個入了魔的神君。
念生意轉,蒼劼很快便有了決策。
可沒等他付諸實行,眼前的鳳凰,卻已經帶着一身涅槃業火,消失的無影無蹤。
從這一日之後,失去所愛的鳳凰,似乎就這樣在這天地間銷聲匿跡,無人知他是生,是死,涅槃到底是成是敗。
這一夕的歡情,一夕的舊夢……
總不過是:風月太匆匆,情深恨相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