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改】
宋菀沒吃中飯,一覺睡到近傍晚的時候。太陽西斜,對面玻璃窗子映着大片紅光,她坐起身來恍神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在何處。
屋子裏晃一圈,沒瞧見人,宋菀摸出手機給葉嘉樹打電話。
電話裏葉嘉樹只說:“下來吃飯。”
整一條清水街,宋菀很熟,然則來往的人是陌生的,那一種久別暌違的滄桑也是陌生的。
她手揣在褲子口袋裏,拖拖踏踏地走過鏽跡斑駁的門楣,腳下青磚已讓車輪碾得破損。這自然不是不再是記憶中的清水街。
葉嘉樹等在一個賣飲料雪糕的攤前,長手長腳地坐在馬紮上,整個顯得局促,但不知道與擺攤的大娘聊些什麽,神采飛揚,眼裏是宋菀此前從未見過的笑意。
宋菀覺得有趣,隔着一段距離瞧了他許久,方施施然走過去。
葉嘉樹擡起眼看她,笑容還挂在臉上。他拍一拍手,從馬紮上站起身,“餓了嗎?去吃飯?”
鄰近攤子的一家餐館裏,葉嘉樹點了菜,又點了支煙,背過身去看貼在牆上的老板娘女兒的獎狀。他顯然是常客,老板娘對她挺殷勤,上茶的時候還寒暄了幾句。老板娘對宋菀充滿好奇,瞅了幾眼,丢給葉嘉樹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宋菀托着腮打量葉嘉樹。他臉長得年輕,氣質卻滄桑,兩者矛盾又和諧,當看着他的眼睛時,會覺得他這人有故事。
宋菀說:“可惜我現在沒這個職權了,不然簽了你,兩部戲,只要兩部戲,保管你會紅。”
“不如幫我出唱片。”
“那也不能給你出,現在什麽年頭了,誰出誰賠——而且你還是玩搖滾的,賠得底掉。”
葉嘉樹笑了。
宋菀瞅着葉嘉樹,無法想象這人玩搖滾的模樣,“……現在呢,怎麽不玩了?”
“你不是說了嗎,這是個賠錢貨,玩不起了。”葉嘉樹移開目光。滿滿一面牆的獎章,“三好學生”、“校園歌唱比賽”……一張挨一張,最早的已經紙張泛黃。
餘光裏斜過來一只手,葉嘉樹低下目光,看見宋菀白皙的手指,“怎麽?”
“給我支煙。”
葉嘉樹晃了晃自己的煙盒,晃出一支遞給宋菀,“……這煙不好,怕你抽不慣。”
宋菀笑了笑,“我現在吃你的穿你的,還有資格挑剔煙好不好?”
宋菀笑意坦蕩,葉嘉樹往她臉上瞅一眼,眯了眯眼,又把目光調轉回去。他莫名不習慣她素顏的臉,過于幹淨過于無辜,很難讓人生出戒心。
四道菜,煙筍炒臘肉、地衣炒雞蛋、蚝油生菜加一碗白菜豆腐湯。
葉嘉樹怕宋菀吃不慣,想打聲招呼,宋菀已經狼吞虎咽起來。
她沒吃中飯,餓得太狠了,這幾道菜滋味地道,像小時候外婆還在時幫她燒的那些,吃着吃着便覺得鼻頭發酸。八年過去了,她以為自己早就不覺得疼,亦不會覺得委屈。
葉嘉樹起初不覺有異,直到發覺宋菀頭埋下去久久沒擡起來。
他看了宋菀一眼,停了筷子,忽地站起身,“我出去打個電話,你先吃。”
離開桌子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将衛生紙推到了宋菀手邊。
葉嘉樹出去抽了支煙,估摸着差不多了,方回到桌邊。
宋菀在喝豆腐湯,神情一切正常,她擡眼看了看葉嘉樹,“……你是不是以為我哭了?”
葉嘉樹含混地“嗯”一聲。
宋菀笑了笑,似乎不帶什麽意味,“哪至于。”
葉嘉樹不知道如何應回答,拿起筷子埋頭扒飯,轉移話題,“吃完要去逛逛嗎?”
“逛什麽?”
“夜市?”
宋菀笑說:“我身上沒錢。”
“夜市而已,東西不貴。”
宋菀斜眼去看他,“怎麽,真打算包吃包住?”
葉嘉樹不說話,拿了勺子去添飯。
兩人到底沒去夜市,葉嘉樹只陪着宋菀在清水街附近逛了逛。他開的那輛車被唐蹇謙收回去了,沒了車,也去不了其他地方。
葉嘉樹知道自己現在收留宋菀十分不妥,他與唐蹇謙雖接觸不多,但很清楚,能白手起坐到那樣高位的人,必然有幾分手腕。但現在宋菀如此處境,他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
晃蕩一圈,又回到樓下。
宋菀拉開一樓鐵門,聽見身後腳步聲停了。她回過神去,看見葉嘉樹立在陰影裏。
“怎麽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片刻,葉嘉樹朝她伸出手,遞過鑰匙。
宋菀往他手裏看了看,“什麽意思?”
“宋小姐,你自己上去吧,我還有點事沒辦,今晚上不回家了。”
宋菀立在原處,靜了半晌,“嗤”地冷笑出聲,“怕跟我這樣的人共處一室,壞了你的名聲?”
“我是怕壞了宋小姐的名聲。”
“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名聲。”
葉嘉樹上前一步,把鑰匙塞進宋菀手裏,只說:“你先上去吧,樓梯窄,注意安全。”
他轉身便走了。
宋菀捏着鑰匙,一時間竟無所适從。那高大的身影沒一會兒便消失在清水街狹窄的巷道裏,身後卻亮起了燈,是有人下樓。
宋菀回身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拿着鑰匙回到了葉嘉樹的住處。
宋菀洗了澡,沒吹頭發,倚靠着窗臺吹風,心裏什麽也沒有想。
這些年的生活讓她養成了從不去思考明天的習慣——養在籠子裏的鳥兒,有什麽明天可言,無非看主人高興,賞一頓米一頓水。
這一次,她徹底惹惱了唐蹇謙,斷了米斷了水,到底還沒剪去她的翅膀——可誰知道是不是終究會有這麽一天?她不是學舌鹦鹉,說不出漂亮話,唐蹇謙調/教了八年,怕是終于失去了耐心。
她不能在這裏久住,她自己無所謂,可不能連累無辜,葉嘉樹已經幫了他許多,不能再将他也牽扯進來。
宋菀思索片刻,給傅小瑩打了個電話。開口求人她是第一次,好在傅小瑩爽朗,說會給她找個住處,再借她一輛車。
之後,宋菀又給宋芥打去電話,宋芥那邊倒是一切正常,看來唐蹇謙并不打算斬草除根——這态度擺明了,他在等她服軟,去求他,只要求他,他就會開恩。
這晚宋菀睡得十分安穩,她認床嚴重,但這次一躺在床上很快便入睡,大約因為屋子有一股很淡的黴味。南城多雨,氣候潮濕,小時候家裏過了季的衣服挂在衣櫃裏,拿出來時便常有這樣的氣味。
那氣味包裹着她,在夢裏她見到了久違的父親,她還是十六歲的模樣,捧着獎杯,揚着下巴等父親一句誇獎。
醒來天還沒亮,宋菀起床,走到窗前,隔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去找記憶中的那棟房子。離她如此之近,可再也回不去了。
天一分一分亮,薄霧之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老邁的音色,拖長了音調,似是吆喝,宋菀頓時一怔——是賣花聲!
宋菀來不及換鞋,抓上鑰匙就往下跑。
青石板上沾着露水,她發足狂奔,像要回溯時間,執着地去抓住一些什麽。
離那聲音越來越近,她停下腳步,看見前方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菀腳步躊躇,“……葉嘉樹?”
葉嘉樹穿着白天那件白色襯衫,晨風鼓起了半挽的衣袖,他轉過身來,眉目間籠着晨霧,朦胧亦顯得深邃。懷裏抱着花,是新綻的栀子。
“起來了?”葉嘉樹将花遞給她。
宋菀沒去接,“你……”
葉嘉樹發上沾着霧氣,襯衫也似被濕氣洇過一樣,那樣柔軟。
宋菀突然間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恸攫住,眼裏葉嘉樹朦胧的身影漸漸與記憶中多年前的一個白衣的少年重疊,那時那人也是這樣,遞過來一捧栀子花,不敢看她,只是轉過頭去腼腆地笑。
買花的老妪遞過來零錢,擡眼看見宋菀,“哎呀”一聲,“姑娘,你怎麽了這是……”
宋菀慌忙擡衣袖擦了擦眼睛,聲音還是熟悉的聲音,只是比八年前更顯得蒼老。
“婆婆……您還記得我嗎?”
老妪眯了眼睛去看,片刻急忙伸手去捉宋菀的手,“小菀,是小菀啊?”
“哎喲,我真是沒想到……”老妪唏噓不已,“這都多少年了……你是搬家啦?搬去哪兒了?你爸媽還好吧?跟小許呢?你倆還在一起?”
一疊聲的追問,情緒瀕臨崩潰的宋菀頃刻清醒。
她很淡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了抱老妪佝偻的身軀,輕聲說:“婆婆,我還好,我們都挺好的。”
和老妪寒暄兩句,宋菀囑咐她多注意身體,而後便起身告辭。
葉嘉樹跟在她身後,把買來的花遞給她。
宋菀仍是不接,低下頭去,那花大朵大朵的,潔白飽滿。
“……扔了吧。”
葉嘉樹不解。
“我沒跟你說過嗎?”宋菀臉上浮起笑,是葉嘉樹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裏見到的那種,“……我挺讨厭栀子花的,看婆婆可憐,所以才照顧她的生意。”
宋菀兩手插進褲子口袋裏,飛快往前走。
“宋菀。”
宋菀腳步一頓。那聲音自隔了一陣距離的地方傳來,葉嘉樹并沒有跟上來。
“騙自己沒意思。”
宋菀站立片刻,也沒回頭,冷笑一聲,再次邁開腳步。
身後那腳步比她走得更快,幾步便趕到了她身旁,二話不說,抓過她的手,把拿棉繩捆作一束的栀子花強行塞進她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9月17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