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鎮上燈火皆寂,街頭的腳步聲能一直傳到街尾。他們把車停在鎮口,踏着幹淨的石板路走回旅館。越過電線杆頭頂是明淨的夜色,月亮像個黃澄澄的荷包蛋。

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靜,從淩晨開始肚子便一直鬧騰,往廁所跑了幾趟,上吐下瀉。不得已給葉嘉樹撥了一個電話,讓他幫忙問問前臺有沒有藥。

沒一會兒,聽見敲門聲,宋菀強撐身體前去把門打開。

葉嘉樹将醫藥箱拿出來擱在屋裏茶幾上,拿上熱水壺轉身去接水燒上。

醫藥箱裏消炎的鎮痛的,什麽類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壞肚子了,掰了幾片治腸胃炎的服下,在葉嘉樹的勸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熱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會兒,要是藥沒用我送你去醫院。”

被子拉高蓋住了腦袋,傳來含糊的一聲“嗯”。

怕宋菀再出什麽事,葉嘉樹沒回自己房間,坐在宋菀床對面的沙發上打起了盹。

約莫過了半小時,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驀地睜眼,瞧見宋菀正從床上爬起來。

“怎麽了?”

宋菀低頭找鞋,靸上以後飛快往廁所沖去。

葉嘉樹急忙跟上去,卻被猛然合上的門一擋,裏面傳來嘔吐聲,宋菀氣若游絲:“你別進來!”

沒多會兒,響起嘩嘩的水聲,葉嘉樹試着将門推開,宋菀一手撐在洗手臺上,一手接涼水漱口。

葉嘉樹将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滿水遞過去,“我送你去醫院。”

“大晚上的鎮上哪還有醫院開着。”

葉嘉樹沒說話,頓了頓轉身出去了。

宋菀渾身癱軟無力,将馬桶蓋放下就勢一坐,擡手扯了兩張紙巾,擦了擦臉。

沒一會兒,葉嘉樹推門進來,伸手将她兩條胳膊擡起來擱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将人扶起。

“能站穩嗎?”

宋菀點頭。

葉嘉樹背過身去,“去診所——我背你下去。”

旅館老板熱心,說鎮上有家診所是他朋友開的,還特意打了電話過去打招呼。

等到了樓下,老板已經将車開了過來。老板幫着葉嘉樹将宋菀扶進車後座,囑咐他們有需要幫忙的盡管招呼。

診所裏亮着燈,門也開着。葉嘉樹将人攙進診所治療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腳上拖鞋取下擱在一旁,“你先躺會兒,醫生馬上過來。”

他把布簾掀起來,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陣天旋地轉,聲音光線都隔了層膜,模模糊糊的。

沒過多久,她聽見喁喁的說話聲,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睜開眼,對上葉嘉樹的視線。她眼皮被掰開,一束光射進來,醫生讓她張嘴說“啊”,她說“啊”,什麽冰涼的金屬探進來,壓着她的舌頭。

醫生遞給葉嘉樹一支溫度計,“給她測一測體溫。就是吃壞肚子了,問題不大,挂點水睡一覺就能好。你看着,我去配藥。”

葉嘉樹說聲“謝謝。”

溫度計捏在手裏,葉嘉樹有點兒不知所措——畢竟這東西是要擱腋下的。躊躇一霎,還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聲,別過臉來,從他手裏接過溫度計。

沒發燒,體溫是正常的。配了兩瓶鹽水,很快挂上。宋菀原本還有一點拉肚子的沖動,漸漸腹中那陣絞痛緩緩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緩慢下沉。

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覺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進了被子裏。

她喃喃地喚了一聲。

整間診所阒靜無聲,等宋菀睡着,葉嘉樹從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走去洗手間。他把煙點燃,吸了一口,擡頭去看,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汗。他把煙擱在洗手臺的角上,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臉上的水沒擦,他仰起頭,把額前頭發往後一捋,再拿起煙,靠着洗手臺,緩緩地抽。

他想着方才轉身離開,宋菀那一句雖然模糊,意義卻清楚無誤的稱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入夢,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輸過鹽水的宋菀,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渾身輕松。

葉嘉樹不在跟前,她手機也沒帶來。她穿上拖鞋正準備出去找人,葉嘉樹掀開布簾,提着早餐進來了。

粥和饅頭,熱騰騰冒着白氣。葉嘉樹揭了蓋子将湯匙遞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腸胃這麽脆弱,就不帶你亂吃了。”

“給你添麻煩了。”

葉嘉樹笑了聲,悶頭咬了口饅頭,“……也不少這一次。”

吃過早餐,兩人回旅館換衣洗漱,葉嘉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看看。

太陽剛升起來,綴在遠處樹梢上,林間有鳥啁啾,薄霧還沒散盡,吹進車窗的風裏有潮濕的水汽。

宋菀點了一支煙,手肘撐在車窗上,看着樹梢上掠過幾只翠羽的鳥。

車開得很慢,繞着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頭頂天光越發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時後,葉嘉樹把車停在路邊,喊宋菀下車。

林間路上一層落葉,踩上去咔吱咔吱地響,帶草腥味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葉間似乎下過雨,或是蒸騰作用,葉上還挂着水珠。

葉嘉樹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後,不問去哪兒。

步行十來分鐘,樹漸稀少,離山頂越來越近。

“到了。”葉嘉樹撥開樹枝。

一處巨石的臺子,突兀生出,立于崖邊。葉嘉樹一步跳上去,轉過身來牽宋菀,“站穩了,有點滑。”

山谷對面是層層林海,風生而濤起,風滅而濤落,接近于黑色的綠意一重一重襲來,直至将視野填得滿滿當當。

葉嘉樹在石頭上坐下,一腿屈膝,點了支煙,又擡手将煙盒遞給宋菀。

宋菀沒接,但也坐了下來。

“這是個好地方。”

葉嘉樹看她一眼。

“你想過死嗎?”宋菀望着一層滾過一層的林海,“……我覺得這裏是個好地方。”

“你要是從這裏跳下去,我就說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沒那個膽子。聽說摔死的人,七竅流血腦漿迸裂,這麽醜的死法,我可接受不了。”

葉嘉樹微眯着眼,視線越過濃重的綠意再往後看,那被薄霧籠罩的盡頭隐約露出城鎮的輪廓。又那麽一個瞬間,他确實想過,如若兩人死在這兒,就沒人能找得到他們了。

“葉嘉樹。”

“嗯。”年輕男人轉過頭來,眼底也似染上了濃重的墨綠。

宋菀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好好活着吧,你也是,我也是。”風在耳畔回響,說出口的聲音被卷進風裏,一霎變得遙遠,“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

“好。”

“……還有,回南城以後,我們不要再聯系了。”

沒人作聲。

“你答應我。”

山風浩蕩,似從崖下的山谷裏生出,發出悶重的呼嘯。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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