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游戲
陸斯揚十指飛舞,手忙腳亂,心中忿忿不平,險些就要跟不上這個上一秒還在謙虛說自己手生的人的節奏。
降落平地的時候,他分神側頭用餘光瞄了一眼身旁的人。
昏昏燈火下,段淵側臉輪廓分明,劍眉下是深邃的墨眸,眼弧帶幾分淩厲,睫毛卻很長,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玩游戲都這麽認真。
這就是段淵,永遠給人一種安心可靠的感覺,連玩游戲讓別人心悅誠服。
他剛上初中,段淵跳過級,已經是課業繁重的高中生,游戲的副本還沒有現在這麽難,但有一關他就是過不了,一旁溫書的段淵看不下去,徑直從書桌旁繞到他身後,長臂一伸,半環住他,直接操控鍵盤。
最後關過沒過他不再記得,只記得段淵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還有一次,他玩了一個女號,幫會裏一個撒潑耍賴的老油條追人不遂就惡意決鬥,陸斯揚等級不夠,被整得氣炸,段淵面上沒說什麽,逃了晚自修,上了他的賬戶把老油條殺得哭爹喊娘,還額外給他充了一堆金幣,莫名其妙成為了人民幣玩家。
“愣什麽?撿藥箱啊。”段淵突然轉頭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陸斯揚不自在地轉回頭:“哦。”
有段淵帶隊,兩人很快刷完黃金副本,陸斯揚喜滋滋地順勢倒在地毯上,仰躺着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兒一顫一顫的,喟嘆一聲,心滿意足。
段淵也跟着躺下來,兩個人并排着。
陸斯揚側過臉,望着他,眼睛裏好像灑了水淬過的星子,那一點淚痣尤為勾人:“真爽,我們好久沒有一起打游戲了吧。”
段淵薄唇微啓,剛想說什麽,又聽他輕聲呢喃:“也好久沒一起出去玩兒了。”
陸斯揚并不是想要對方的什麽承諾,便果斷搶先道:“我餓了。”
段淵起身,朝還在懶洋洋攤在地毯上的人伸出手:“想吃什麽?”
Advertisement
陸斯揚握緊對方節骨分明的手,就着他的力坐了起來,仰頭,笑得狡黠,像只狐貍:“烤串。”并在段淵皺眉之前,聲明:“要麽烤串,要麽不吃。”
段淵蹙着眉猶豫了兩秒,妥協:“不能多吃。”
陸斯揚撇撇嘴:“我盡量。”
他們往常經常一同去的那家燒烤店沒開,段淵嘴角隐隐一彎,一打方向盤,車頭一轉帶着人去了蘭臺閣,盈盈燈火并不非常明亮,燈光中央的旋轉臺上有個男孩子拉小提琴。
段淵向來把觀賞陸斯揚進食作為一項放松身心的必備休閑娛樂活動,比臺球、騎馬和游泳喝酒來得更有用。
陸斯揚吃東西懶而挑剔,慢條斯理地嚼,吃得認真又專注,腮幫子鼓起來的時候像一只倉鼠,讓人有食欲的不是菜肴,是他吃東西的這種挑剔勁兒,看着心情就好了起來。
可也只有段淵自己知道,陸斯揚吃飯的這種挑剔勁兒,是他花了多少時間才将人養成這樣的。
陸夫人剛過世的時候,世族之交段陸兩家生了間隙,陸正祥恨意滔天,對着兩個孩子。
段家也被一次死神擦肩而過的事故吓得将段淵強制拘在祖宅大半年,段淵逃出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陸斯揚。
他永遠記得那個灰蒙蒙的下午,陸宅的傭人都被遣散,牆外的草木花樹因失去陸夫人的精心照料頹敗荒蕪,屋裏酒氣沖天,金鐘玉器茶碗玉碟碎片一地。
縱是段淵少年老成,向來古井無波的心也猛然加快,他是在一件雜物房裏的角落找到了髒兮兮的陸斯揚,額角上、面頰上的瘀傷印在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陸正祥已經失心瘋,居然将喪妻之痛撒在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身上。
陸斯揚是無辜的,最不無辜的是自己。
段淵心裏一抽,跑過去試着伸手抱他:“羊羊。”
陸斯揚目光滞滞,眼睫淩亂,不開口。
段淵也才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有幸嘗到在心口剜上一刀的滋味,痛感精準、清晰、到位。
眼前這個碎娃娃,哪裏還是那個在宴會上彈鋼琴收禮物的小王子?
那一刻,曾被彼時還未故去的段家老太爺于一衆賓客中誇贊“低調隐忍,堅韌有君子風”的小小段淵心中浮現一個瘋狂卻不可遏制的念頭。
今後絕不會讓陸斯揚再受一分苦頭。
陸斯揚,就應該是個錦衣玉食的小少爺,讓人寵到灑脫飛揚,肆意跋扈才算是好,怎麽會有人忍心讓他這麽冷着餓着,額角還留着未幹涸的血,觸目驚心。
段淵把驚單薄的水晶人兒抱回家,段淵少年老成,獨立得很早,自己住在一套離學校不遠的公寓,段母喜歡往老爺子那裏湊,不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做飯的阿姨會定時過來。
給陸斯揚洗了頭洗了澡,換上叫司機買回來的奶牛睡衣,陸斯揚依舊是從頭到尾地不開口,任憑擺布,段淵動作很輕柔,生怕吓到他。
自陸夫人過世這小半年,陸斯揚在陸家每天都被醉醺醺的陸正祥打罵,提醒着是他害死了媽媽,沒人管他吃什麽,冷不冷。
他只有在看見食物的時候眼中有了星點光亮,太久沒有進食,那副狼吞虎咽不要命的吃法狠狠地吓到了段淵。
他吃得太急太快,像一只窮途末路的、絕望的幼獅,手直接抓着食物塞進嘴裏,仿佛只要慢一秒就會被搶走。
段淵按住他的手:“不着急,還有。”
陸斯揚惘若未聞,掙紮着掙開他的手又要胡亂地伸向食物。
段淵怕他傷到胃,索性将輕飄飄的紙片小人兒提了起來鉗制在懷裏,厲色沉聲道:“你再動,我馬上讓阿姨撤下去。”
陸斯揚身體僵了一瞬,擡起一雙汪汪的黑葡萄眼睛求他,顫巍巍的,眼裏的恐懼和哀求随着水波漾了幾圈,蕩到了段淵的心底。
段淵立馬就後悔了,心下一澀,兇什麽呢?這是陸斯揚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啊。
攏着陸斯揚的手緊了半分,只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自頭頂落下:“對不起,羊羊,對不起,是哥哥不對,你……你不要怕我……”
段淵拿濕紙巾擦幹淨陸斯揚沾滿油膩的手,就着半環着人的姿勢,拿起餐具小勺小勺地喂他,陸斯揚沉默吃飯不說話。
段淵極有耐心地照顧人,好像不需要他的回應。
他不打算再将陸斯揚放回陸家,至少,在陸正祥這股悲痛欲絕的瘋勁兒沒徹底過去之前,他絕不放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段淵給他掖了掖被子,留了一盞星星晚燈,散發着極微弱的暖光:“怕不怕?”
陸斯揚兩眼放空看天花板,不說話
段淵在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卻在轉身離開床邊的絲毫感受到衣袖被輕輕地牽扯了一下。
微不可察地。
段淵愣了一瞬,深吸一口氣,那顆吊在嗓子眼整整一天的心終于落回了原地。
面上看似沉着冷靜地将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條的人,其實心裏那股懸空的失重感根本從未散去。
段淵無數次在陸斯揚沉默的瞬間,問自己,他是真的被陸正祥吓到了,還是……他其實也不想理自己。
他會不會……也恨着他?畢竟,陸夫人把最後生還的機會留給了自己。
他是讓陸斯揚失去母親的直接原因。
陸斯揚在被關起來的這幾個月受過什麽重創,他會心疼,會憤怒,但不懼怕,因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讓他完完整整地好起來。
他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想給陸斯揚。
可是他怕再也沒有這個機會,如果,如果陸斯揚說怪他,如果陸斯揚說再也不想跟他玩,陸斯揚說再也不要看到他,陸斯揚說你害死了我媽媽……
那他要怎麽辦,他不能辯駁任何一句。
還好,他的羊羊還願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