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微恙

西辭是到醜時末才将将進入安眠的。

身而為神,又是得了正果上了神位的正神,本自無需睡覺,平時休憩大多由着入定完成。可她自從數千年前夢見圓毛被撩了心神開始,便如同凡人般給自己置了個睡覺的作息。先前睡得安穩且歡愉,自是與入定無甚分別。

只是近來,她愈發睡不安穩。

是夜,她本是摟着淺幕獅子睡得。将将有些睡意,便又開始進入了夢境。懷中摟着獅子,身心進得美夢,本是極歡愉的事。卻也不知為何,此番她一開始并沒看見毛絨大尾,連着撸毛的觸感都不曾有。

卻瞧見了一雙眼睛!

融在雪白毛色中,眼頭略低,眼尾微微翹起,睛色如琥珀微黃,閃出一點媚色。而雙眼周圍,有淡淡一片若有若無的粉暈,眸光中泛起淡淡水霧,竟是含着無限情意。

那雙眼睛,于夢中,無比清晰地朝她笑了笑,如同兩彎月牙輕輕合去!

形如狐貍眼,神似桃花目。

她是見過這雙眼睛的,八荒君主一脈皆為此眼形。

她亦朝着那雙眼睛笑了笑,心神蕩漾間擡手想要摸去,卻在猛然間一條毛尾掃來,尾尖鮮血淋漓。她被吓了一跳,待到回神再對上那雙眼睛,卻發覺原本雙眸中的水澤霧氣凝成淚珠落下,最後滴在她掌間竟是一滴血淚!

她原已經被吓醒,卻執拗地不肯張開雙眼,想要探一探後續。

到底是誰的眼睛,又是誰的毛尾!

翻來覆去掙紮多時,方覺周身隆起一層蓬松柔軟的絨毛,将她整個圈在其中,她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卻也分不清是夢中還是醒着,只心下稍安,抱着一截巨大地毛尾重新睡去。

故而今日,她起得晚了。又因朦胧間,聽得殿外時不時傳來聲響,心下不悅,躁氣頓生。遂而從榻上翻起,摟着淺幕獅子赤足披發掃出殿來。

“何人在此喧嘩?信不信本君将你扔入七海喂……”

除珺林外,西辭看得真真地,寶相莊嚴兩尊尊神。她打了個激靈,瞬間合目哈欠,整個一副昏昏欲睡地模樣,折返回殿,裝作夢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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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兩千多年前,為師便已經滅了魇人魂一族,故而如今修道者皆不會有夢游之舉。”桑澤搖開扇子,揀了張座塌坐下,“兄長且給阿辭瞧瞧,可別是被什麽邪祟擾了神識!”

西辭知曉逃不過去,慢裏斯條轉過身來,規規矩矩道,“阿辭見過師尊,見過父君,見過……”方要将“珺林神君”四字吐出,便想起二人同位,有什麽見不見的,遂而不僅收了話語,還莫名瞪了他一眼,方才繼續道,“不知您二位晨起入殿有何要事?”

說完,還不忘踮了踮露在長袍外的玉白腳趾,又垂着頭将披散在胸前的頭發捋到背後。

莫說珺林扛不住她這一副委屈乖巧的模樣,便是桑澤同淩迦,即便知道她是賣乖裝癡,也是無可奈何。

淩迦化出一身衣衫,拂袖給她套上,拎來身側把脈。

“我們來尋珺林談正事,順帶看看你!”桑澤搖着扇子,指指她懷中的獅子,“聽聞你都跑到北荒去了,得了這麽個玩意!”

淩迦甫聞前一句,便擡頭看了眼桑澤,無奈挑了挑眉,只投給珺林一個無限同情的眼神。

果然,西辭疑惑半晌,沖着珺林道,“談正事來為何本君寝殿?八荒沒有君殿嗎?找你為何又要來本君寝殿?你在本君寝殿?你在本君寝殿做什麽?”

若非淩迦用力按着她腕脈,估計又是一掌劈過去。

“九日後,八荒有“禮樂射書會”,本君特來相邀。”珺林不急不躁,緩緩道,“不想前腳踏進,淩迦神尊和叔父後腳便也過來了。如此擾了西辭神君安眠,是本君的不是。原煮了香茗,給神君賠罪。”

話必,當真斟了一盞“松風翠乳”,給西辭奉上。

“便宜你了!”西辭看着那盞茶,拿人家的手軟。

桑澤本只當又給侄子惹了禍端,正攏了扇子思考要怎麽樣替他圓過去,竟不想他自己簡直圓得滾圓滾圓。

遂而呼出一口氣,重新搖起扇子。

卻不料,淩迦難得正色,厲聲而起,“你多久沒入定聚神了,三魂六魄沒一處是規整的。這也罷了,心脈是何時受地抨擊,如何浮成這樣?”

淩迦醫道雙修,冠絕天下,自不會診錯。西辭提前出關倒是沒什麽影響,只是此刻症狀當真不是太好。

而他對西辭只舍得半分嚴厲,話到最後,吃人的目光已經落在珺林身上。

珺林和桑澤聞言,皆是震驚。

電光火石間,珺林想起昨日北荒那一幕,月瀾虎與淺幕獅子裏外相擊,險些破開西辭的護體之光,遂而反應過來。

然剛要開口,便被西辭搶白了。

“兩月前甫一出海,來往八荒的路上遇上幾頭兇獸,手癢沒忍住。許是剛出關周身靈力沒有充盈,如此回震了心脈。”西辭邊說邊撩開袖子,“這邊原有個傷口,是被其中一頭兇獸咬得。”

淩迦狐疑地拉過她手臂,分明是光潔細膩的一截,明眼自是看不出來。他看着西辭所示凝指按上。

桑澤亦拂了抹氣澤在西辭周身缭繞,感知她內息。

西辭咬牙抖了抖,目光對上珺林,示意他閉嘴。的确,那原是昨日被淺幕獅子所咬之處。她本來并未多想,也沒覺得哪裏不适,不過勞乏了些,要不是她父君今日檢測她身體,這啞巴虧不知要吃多久。她看着懷中的雪白獅子,知道留不得了。

這般隐瞞原也不是因為它,棄車保帥的道理她比誰都明白。犧牲一頭獅子保下統領圓毛的君主,自然是劃算的。若是讓父君知道,她心脈受損是因為北荒圓毛之故,一來定是斷不許她再留八荒,二來焉知會怎麽懲罰珺林。

近來,也不知為何,偏生見不得有人對他半點不好!她想,大抵是因為圓毛之故,愛屋及烏的道理!

如此,趁着淩迦和桑澤皆凝神給她探息之時,她籠在薄紗廣袖中的手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朝着珺林微曲了兩下。

珺林無奈,只得朝她合眼答應。

又欠她一個人情!

半晌,淩迦同桑澤收了靈力。

淩迦揉了揉西辭腦袋,“今日起三月內,每日入定三個時辰,少半炷香的時間,父君便把北荒的圓毛全淹滅了。”

“圓毛何辜!”桑澤聞言,亦是沒忍住,炸出了狐貍耳朵。

“還有,這七日內不得動用修為靈力。”淩迦白了桑澤一眼,只繼續道,“老實呆在塔中,父君每日以靈力給你調伏,養護心脈!”

“哦!”西辭垂着腦袋,撸了一把懷中的獅子。

“歇着吧,不是大事!”桑澤亦彈了下她額頭,“待我們安排好禮樂射書會,讓你好好玩。”

“多謝師尊!”

西辭目送三人遠去,忽而想起昨夜一夢,眼中頓時蒙上盈盈霧氣,喚道,“師尊!”

“嗯?”桑澤搖着扇子轉過身來,“何事?”

“昔年阿辭于巫山學藝,多惹禍端,勞師尊多番救護……”

“這……”難得見西辭動容一會,桑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淩迦和珺林,只持着為師的風度道,“彼時你年幼,你父君又羽化未歸,師尊自當護你。”

“師尊可是為了阿辭,還傷了狐尾?”

桑澤深吸一口氣,自是有這麽回事。原是當年珺林自斷了九尾逼出尾上血滋養西辭逆鱗,如此連續半年之久,終于撐不住。八荒才傳急報于巫山,他便又續上了一點,幫着養活那片逆鱗。

若要真論起來,他那點不痛不癢的血,比之珺林簡直滄海一粟。他那不過是皮肉傷,珺林是賠光了修為折了命脈的。

故而此刻,他亦非謙虛,只字字真實,含笑道,“一點小傷,不是大事。”

“師尊!”西辭抽了下鼻子,兩顆眼淚滾下,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桑澤,“謝謝你,師尊!”

“這孩子……”桑澤習慣了她同自己不分長幼、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模樣,如此飽含深情,一時竟适應不過來,北北握着扇子的手僵了僵,方才緩過神來拍了拍她肩膀,哄道,“乖,不哭了。可是想念師尊來着!怪就怪你父君,将你鎖在不見天日的海底一萬年……孩子都有陰影了!”

淩迦:……

桑澤想了想又道,“此番詠笙阿顧都來了青丘,一會讓阿顧好好陪陪你。她如今有孕了,你以後便是姨母了,再不是小孩,不能這般動不動就哭泣掉眼淚……”

桑澤噼裏啪啦說了一長串,西辭沒聽清楚多少。只是開頭第一句,聽得無比清晰!

詠笙阿顧都來了青丘。

阿顧——

西辭從桑澤懷中退開身來,抹幹眼淚,目光落在珺林身上。

半晌,化為深深的同情!

然,秉着一顆要和他持久合作友好交易的心,她竟破天荒,沖他甜甜地笑了笑。

原是安慰的笑,關懷的笑!

只是,這一笑,如朗月清風,似竹馬青梅,像極了她年幼唇齒婉轉間喚出“師兄”二字時的嬌憨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  珺林:太難了!該我的想不到我,不該我的都算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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