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俱利伽羅的獨白
審神者奪走了他的左臂。
大俱利伽羅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身為刀劍,遵從主命是無庸置疑的事情,主公要他的手臂,他就得獻出他的手臂,這點他不予置評。但是他無法忍受有人幹涉自己的自由,他要待在哪裏應該是他自個兒的事才對。
偏偏審神者老是要逼迫他當跟屁蟲。
審神者來到本丸大抵已四個禮拜了。
每當他想好好沉浸在深奧的孤獨中時,主公就會半請求半命令的讓他跟着去萬屋,幾回下來,大俱利懷疑主公根本是存心要打斷他難得的寂靜。
至於每次去一趟萬屋,他就必須搬運采買的物品這件事姑且不提,堂堂男人提個東西算不了什麽。與之相比,特別要求他陪同的原因才是讓他最不能接受的事。
「左手搬貨丶右手料理,這是分工合作啊。」
主公看着他呵呵笑,笑得大俱利心裏發寒。這讓他更加堅信審神者定是企圖要擾他一人清淨。
只因為他的「左臂」屬於審神者,所以他必須無怨無悔的充當搬運工。
──簡直欺人太甚!
而且這審神者性格還特別詭谲,不僅要大俱利負責搬運,還得替他管好錢袋。
主公出門前總耳提面命:要阻止我買太昂貴或多馀的物品。
明明從沒任意揮霍,完全無須阻止,他進萬屋前卻總要再提醒,一遍遍說得大俱利心生不耐。
雖然大俱利一點都不想和審神者打好關系,但他後來終於忍不住詢問原因。
「權力丶金錢和美人都是會讓人走火入魔的東西。所以我認為凡事還是适可而止的好。」
那笑容飄渺如一縷煙,美得懾人。
可他還是心裏發寒。大俱利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麽他可以頂着這樣一張能令人走火入魔的美麗臉龐,然後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來。
──在這本丸刀劍中分成兩種派別,一派主張審神者是天仙;另一派則堅持審神者是狐仙。
大俱利伽羅屬於狐仙派。
不過他必須先強調一點:他并沒有要和這群人搞好關系的意思,只是他的理念剛好和這幫家夥不謀而合罷了。況且即使大致主張相同,兩者間還是有些微的差異。
例如,其他人是因為審神者實在太過妖魅丶擾亂衆人六根清淨,才站上狐仙派,但大俱利加入的原因是由於那道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
原本山姥切國廣和他抱持着一樣的懷疑,兩人都認為主公是由妖怪所化身而成。然而在幾個禮拜前,山姥切不知為何突然想法變卦,現在跳槽到天仙派去了。
順帶一提,他并沒有想跟山姥切國廣打好關系。純粹是剛好志同道合。
主公總是在笑。他的笑平穩得令人恐懼,彷佛并非出自真心。
大俱利是偶然從他那充滿笑意的眸中窺見不安的,自那時起他都會特別注意那雙眼。
主公隐藏得非常好。那點多愁善感就這麽淡淡地浮在眼底,沒有其他人察覺。
明明心有畏懼,為何要強顏歡笑?
他想起,自己曾經聽見審神者對加州清光輕聲說道:「也許我有恐刀症。」
那低語随着風一起拂過他的耳畔。
審神者今天又拖着大俱利伽羅去萬屋采購了。
萬屋老板是個身材臃腫的大叔,四十過半仍未娶妻,在事業上專心致志。時空政府與他合作許久,所有審神者都是他的顧客,萬屋也因此得以擴大建設,現在已成為獨占鳌頭的商家。
老板為人随和親切,常在櫃臺與客人談笑風生,從不擺架子的個性使他的生意更加興隆。
只不過這人有個令大俱利無法忍受的缺點。
「美人兒,前些天在我家附近的洞穴發現幾只野兔,純白的!我猜也許是哪家狩獵用的馴養兔脫逃出來在那定居。其他的我給煮了,但留只強壯的小兔送你,好好養肥了再烹着吃吧。」
老板伸手從竹簍裏将兔子一把撈起,按在櫃臺上。
審神者瞥了瑟瑟發抖的幼兔一眼,随即眯起雙眸,向着老板莞爾笑道。
「實在太客氣了,我哪能收您的禮?」
「哪裏的話!你知道我甘願只對你一個人好,不求回報的。不過若是肯讓我揉一下你那美臀,我這生就功德圓滿丶盡善盡美了,哈!哈!……所以,能揉嗎?」
「老板,您真是愛說笑。」
誠如所見,政府旗下的審神者成千上萬,老板偏偏特別喜歡調戲他家主公。
幸好審神者是個正經的主兒,雖然經常笑得妖态橫生,卻從沒真正讓人揉過屁股。他除了自家刀劍以外,和其他人總是過分疏遠,正如他現在站了離櫃臺有十幾步之遙。
「您的好意我就領受了。下次,我會回敬謝禮的。」
他微微屈腰鞠躬,将小兔子抱入懷中後,便極其潇灑地轉身離開萬屋。
大俱利見老板明明意志消沉,卻還想說些毫無養分的廢話,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俱利加快腳步跟上審神者,只見他突然捧着幼兔舉到大俱利面前,彎眼笑得迷人。
「小家夥好像不喜歡我身上的菸味,拼命扒抓我的衣領。換個手好嗎?」
他默默放下身上的重物,接過那只柔軟的純白兔子。審神者看似嬌柔,其實力氣比柔弱的外表要來得大,一使力便把采買物都扛上肩,熟門熟路的令人詫異。
兩人就這麽并肩走着,一路上悄然無聲,靜谧的空氣彷佛凝結在耳邊。
「你要吃了它嗎?」
大俱利冷不妨地出聲詢問。他合理懷疑主公會将這只幼兔當成晚膳,因為主公是狐貍,自古以來狐貍都喜歡吃兔子,在他扭曲的眼裏,審神者望着兔子的模樣就像妖狐看見精氣般貪婪。
「噢,我不會吃。我要養它。」
「......養肥了再吃?」
「不,我就是閑着沒事,想養只兔子當寵物。嗯,你的眼神透露出強烈的懷疑,為什麽你會認定我想要吃了它呢?難道是因為我平日素行不良?」
「......這倒不是。」
「你看它的家人都被老板煮了吃,一只兔孤苦無依實在是可憐……唔!」
審神者話尚未說完卻突然矮了一截,大俱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蹒跚了幾步,又将身子擺回原位,這才明白主公搬着重物邊走邊談天,一不留神扭到了腳。
「哈哈哈。木屐果然不能穿太高,否則會拐到腳的啊。」
大俱利完全不明所以。到底為什麽會有人扭傷腳踝還可以笑得那麽開心?
大俱利伽羅偶爾會在夜裏獨自沉思。
黑夜是最能觸動傷感的美景,因此他總是在這時補足被審神者打擾的孤獨時光。
他在靜夜裏面對自己丶於晨曦來臨時思考人生,寂靜像河流在心中無限蔓延,平靜而緩和,這是他喜歡獨行的其中一個原因,沉湎於忙碌和浮躁的人無法體會如此心境。
在孤獨中消磨,享受孤獨,最後愛上孤獨。
夜晚的弦月照射走廊,使他不須舉起蠟燭便已有足夠的光亮。大俱利在岑寂的廊下漫步而行,忽然瞥見在庭院角邊坐落的一幢精巧小木屋,那是審神者為幼兔搭建的木籠。
用過午膳之後,主公就以「閑着沒事」的名義開始忙碌於兔籠直到傍晚。
兔子聽見草地上的動靜,探頭從鐵網的縫隙中盯着大俱利,兔子作為夜行性動物,在夜晚顯得特別精神奕奕。
他打開鐵網門,用手指磨蹭幼兔額頭上的軟毛。
身後的紙門突然被輕輕拉開,審神者輕巧側身從加州清光房內溜出來。
還不等大俱利出聲,他立刻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提醒他在這深夜中必須輕聲細語。
「為什麽?」
待兩人在廊沿邊坐下,主公點起煙管開始吞雲吐霧後,大俱利才努力從喉間擠出一絲疑問。
「我的本丸裏盡是些寂寞的孩子呢。我想,安撫他們是我身為審神者的責任。」
他雲淡風輕地笑着。一縷煙随着那笑容迎面撲上大俱利的臉龐。
「你的腳傷......疼?讓我瞧瞧。」
他想起方才注意到審神者走路時有些步伐不穩。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意那傷。
主公擡起受傷的腳丶用兩指翻開純白布襪,底下雪白色的腳踝覆着微微紅腫。
大俱利伸手捧起那只腿,發現他依然笑得平淡,忽然覺得心裏有把無名火燃起來,於是抓緊那腳踝将他用力拖過來。只見審神者輕呼一聲,被拉到了大俱利面前。
「能別那麽粗魯嗎?衣服會被扯亂的。」
主公只是笑着打理亂掉的裏衣,原本藏在衣擺下的一雙白皙長腿因拉扯而展露無遺。
「為什麽不上藥?」
「帶點疼痛,才有活着的真實感。」
審神者幽幽的說着,再次露出那道令他恐懼的笑容。大俱利赫然發現手中捏着的長腿正以不為人知的幅度輕輕顫抖,那冰涼的波動從掌心傳至他身上每一吋感官。
「你真的,有恐刀症嗎?」
「哈哈,居然被你聽見了。不過那好像不是恐刀症。」
他用了好像,代表連他自己也不确定。大俱利微微皺起眉,放開他的腳踝,接着迅速地趨身抓住審神者正在整理衣裳的手,這回那手腕明顯的縮了一下。
他靜靜地望着大俱利伽羅,唇邊笑容依舊。
審神者熄掉煙管,良久過後,他才輕聲說道。
「清光有心魔,恐懼一直纏着他使他夜不成寐。我也是,它就待在我的這兒。」
他手腕一轉便從大俱利的手中掙脫,然後将食指按在大俱利的心窩上。
大俱利現在才從那笑眼中看出一點端倪。渾圓的瞳孔內雖帶着笑意,但有一絲孤獨在上頭載浮載沉,流轉在他心裏的或許是孤獨,即使有着真心敬愛他的刀劍在身邊。
而那孤寂似乎與大俱利的稍有不同。
「你的心魔難道是孤獨嗎?」
「孤獨地生丶孤獨地死去,黑暗之最......你常自诩孤獨,我認為那不過是奢侈的無病呻吟。」
大俱利似怒非怒的擡眼瞪向他。但審神者微笑着拉過他的手,壓在自己的心口上。心髒在柔軟的肌膚下跳動,手心上傳來陣陣安穩的頻率。
「這兒充滿着無盡的空虛。我和所有人都隔着一條無法跨越的橫溝,而那溝現在越來越深。」
空虛。大俱利在心裏反覆琢磨這詞彙。
他這才發現為什麽那笑容總是令他排斥。
無論是那蜻蜓點水的笑丶抑或是他整個人,都盈滿空虛。
──真正的孤獨一人。
「哈哈。」
在他思索之際,審神者忽然松開他的手,發出清朗的笑聲。
「我困了。夜已深,你也睡吧。」
接着他站起身來,将衣帶系緊丶邁動那雙異常白皙的長腿,就這樣帶着雲淡風輕的笑容,消失在廊邊的拉門後。留下大俱利一個人咀嚼着那道空虛的背影。
半晌,大俱利伽羅望見紙門內流洩出煙管特有的淡淡熏煙。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呢,我一直很努力想原汁原味重現小俱利孤獨一匹狼的形象。
可是他不知不覺就朝着中二傲嬌之路直線前行,我實在沒能擋下他......
而且不知為何這章爆字數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