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狐丸的獨白

小狐丸覺得自己來到一座很詭谲的本丸。

聽說這裏以前是擁有優異成績丶足以成為其他審神者榜樣的模範本丸。

聽說這裏的審神者不僅雲淡風輕如天仙,又美如狐仙,簡直美得讓人驚心動魄。

聽說這裏的刀劍們愛主公成癡至死終不悔。

可是就他雙眼所見,這兒無論審神者抑或刀劍,周遭似乎都充斥着異乎尋常的氛圍。

上述「聽說」全是出自此本丸刀劍之口,他總是懷疑他們是在自吹自擂,因此不予茍同。

不過刀劍對主公十分上心倒是有目共睹。

審神者确實是位絕色佳人。若是能被那雙白皙柔軟的手順毛,肯定很舒服。只不過主公常常露出一副萬念俱灰的表情,小狐丸從沒親眼見識過那傳說中雲淡風輕的笑容。

「主公有心病。所以說──非緊急情況請勿觸碰主公!」

當他一出鍛刀爐,身為近侍的加州清光便板着臉對他如此告誡。

真是令人失望。他讓主人梳毛的夢想打從一開始就被粉碎得無影無蹤。

小狐丸被逼着記住之前在本丸各種重要大事,也知道關於審神者心魔的來龍去脈,但他畢竟沒有真正感受到當時的嚴重性,所以一點兒參與感也沒有。

他只想着到底哪天才能給主公順毛。

據說發生過被強行壓倒的事情後,審神者便不再接近刀劍的附喪神靈體,以往會親自進手入房替刀劍療傷的行為也逐漸停止,這情形已經持續了大約兩丶三個禮拜。

主公經常無法入睡,導致隔天精神不繼。

他抽菸抽得越來越兇,原本美麗的臉龐也略顯憔悴。

精疲力竭的主公,就連平時擅長的謄寫帳目表丶出陣名單都寫得力不從心。現在越往困難的區域深入,資源補給錯誤或者人員分配不均都容易使刀劍受傷,甚至戰敗。

每當他們負傷回來,主公總是倚在手入房門邊,憂心忡忡,卻又無法上前來替他們治療。

小狐丸能夠感覺到審神者其實很舍不得他們。

刀劍們私底下似乎正在進行着某項計畫。

小狐丸還尚未把腦內壅塞的本丸大小事給整理完畢,所以聽不太懂他們在讨論什麽。

不過他多少能聽出,這項計畫是專門為了主公而準備的。

所以他想,大概是跟所謂的心魔有關吧。

在計劃正式敲定的幾天後,小狐丸偶然聽見清光和審神者的對話。

「主公,你就答應嘛。我們會保護你的,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哦!」

「好吧。若是真有成效的話,我去一趟也無妨。」

似乎是因為前天的人員分配名單實在錯得離譜,主公彷佛已經失去決斷能力,所以清光要審神者明天與他們一同出陣,親眼瞧瞧現在的地形與敵人,幫助他找回正确的手感。

只是主公毫無戰鬥能力,要是敵人過於強大丶剛好又無法騰出手去守護主公該如何是好?

小狐丸很想抗議這荒唐的決定,不過這是計畫的其中一個環節,他只好忍住不作聲。

耳邊忽然傳來咚咚咚的聲音。小狐丸往下一看。

「哦,是兔子。要和狐貍一塊跳舞嗎?」

在主公房外徘徊的蹦蹦跳左衛門,向他用力跺了跺腳。

翌日,審神者真的跟着第一部 隊出陣了。

在刀劍們戰鬥時,他就待在不會被波及的後頭。小狐丸不曉得這樣對日後的分配名單是否真的有實際效益,又或者只是個讓計畫達成的其中一項手段。

出發之前,清光以對長的身分,私下交予他們共同任務:想辦法讓自己受重傷。

這是個讓人完全不明所以的命令。況且他說得輕巧,殺人容易自傷難,難不成要他們自殘嗎?

可是等實戰開始,小狐丸發現這根本是杞人憂天。

因為在他們走過幾個駐點後,檢非違使出現了。

一如往常,從扭曲空間中出現的檢非違使讓空氣陷入死寂,連風都彷佛靜止不動。

将刀劍們同視為異物,一字排開,銳利刀鋒轉而指向他們。

「──那麽,大幹一場吧!」

随着加州清光的指令落下,兩方人馬立刻沖上前。铿锵有力丶金屬快速的互相撞擊,發出幾乎要刺穿耳膜的尖銳聲響,刀光迸裂,不斷移動的鞋底激起塵土飛揚,場面無比混亂。

審神者始終蹙着眉頭望向戰場。

檢非違使一直是相當難纏的對手,要使刀劍們受傷簡直輕而易舉。

鮮血如藝術畫般在草地上留下點點痕跡。

小狐丸的裝備早在之前便被對手一刀砍碎,他身上血跡斑斑丶衣服稍微破損,咬了咬牙,舉臂将刀朝對方的致命點揮下,他聽得見烈風撫過刀鋒時冷冽的聲響。

「毛色都變差了呢。」

敵人在面前粉碎殆盡。他審視自己的長發,不滿地輕聲嘆道。

主公在後頭似乎坐立難安。眼看麾下的刀劍接連陷入重傷狀态,可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

其他人各自解決了對應的敵人,只剩下加州清光與敵方隊長獨自對峙。清光已經渾身傷痕累累,連精心打理的頭發也蓬亂不堪,卻不許他人插手。

全場彌漫着令人窒息的肅殺氣氛。

敵對太刀先行趨身往清光撲來,清光掄起刀時揮出的劍氣在草皮上留下銳利的痕跡,鞋跟摩擦土地揚起草屑與泥沙,壓低身子承下對手由上而下的攻擊。

他再扭身砍去,對方舉刀擋下,頓時又是一陣刀刃相抵丶劍光交錯。

兩人就這麽交戰十幾回,清光一時松懈,讓敵人抓準時機,揮刀朝他的胸口狠狠斜砍一記,瞬間血花四濺,畫面猶如時間滞留而停頓。

小狐丸清楚聽見,身後的主公倒抽了一口氣。

「已丶已經夠了!不要再打了,撤退吧!清光,要是我的戰略錯誤,造成你碎刀的話──」

從頭到尾看着戰鬥進行的審神者終於忍不住高聲喊道。

那慌亂的哭腔在小狐丸的耳裏回蕩着,不絕於耳。

雖然主公現在心靈脆弱,容易感到恐懼,但總歸來說,讓主人擔心受怕實在是罪過。

可是加州清光像是聽見這句話中的某個關鍵,突然回過頭來,露出堅定的笑容。

「主公!我要你好好看着!」

他即使受到如此嚴重的攻擊也只是踉跄幾步,像忽然充滿渾身的幹勁,擺好攻擊陣勢,穩住身子向太刀俯沖而去,僅只一瞬,使出真劍必殺結束這場戰鬥。

「哼,看見我裸體的家夥啊丶去死吧。」

他以這抹輕哼宣告戰鬥的勝利,那笑靥看起來萬分得意。

緊接着,清光大步走到禁不住腿軟的審神者面前。日光打在背着太陽的他身上,熠熠奪目。他将手上的本體刀用力刺入身旁的草地,半晌才幽幽地問道。

「主公,你很心疼嗎?」

審神者擡頭望向清光,淚眼婆娑,他張着嘴想說些什麽,啞了半天又吞回喉間。

小狐丸靈敏的雙耳彷佛能感受到主公心髒正劇烈跳動。

「主公自己也感覺得到吧?一種心髒被揪緊的疼痛,覺得委屈丶覺得頭暈目眩丶覺得郁悶難解,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被千刀萬剮,痛苦得幾乎要窒息。」

「心疼......痛至斷腸的苦楚。」

「是的,主公。那是因為你用盡心思來愛我們,但你并不自知。你只顧着那早已死去的哥哥,成日想着失去他的後果,卻沒認真想過,失去我們的後果。」

審神者用哀戚的眼神凝視着清光。

「主公,你啊,真正的心魔并非愧對兄長,而是害怕喪失自己,如此害怕哥哥消失的原因,是由於從小便被教導是為了輔佐哥哥而生,沒有哥哥就等於失去自我。」

「但你明明是一個獨立的人哪。你早已失去了父母和哥哥,那些意圖束縛你的人!從前為了母親的教誨而活,成為一個閑雲野鶴的人,而後為了哥哥成為屬於他的人偶。」

「請仔細看看現在。」

清光高舉起手,俨如要将在場的所有人都包覆在內。

「此時丶此刻,就在你的眼前!圍繞在你身邊的刀劍們!」

即使他胸口橫挂着一道傷痕,清光仍走向前,将審神者用力扯入自己的懷抱。

「忘掉過去,瞻望未來,專注於眼前。從前你為了母親而活,後來為了兄長而活,但我相信,即使哥哥從你心裏頭消失,即使失去了可以倚靠的哥哥......」

清光用手指敲了敲屬於他心髒的位置。

「這兒,仍然是跳動着的。」

「縱使你的母親再怎麽想把你塑造成仙人,無論你的行為舉止再怎麽飄渺如天仙。你都只是個普通丶庸俗的平凡人,是附着肉體與生命丶擁有心靈,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別忘了,我們就在主公的身旁。我們的唇丶耳丶眼,至全身上下,全都為了你正生生不息。你曾說過,若我們真心愛你,你便會以同樣的愛來回報。」

「現在,請遵守你的諾言。以曾經屬於他的舞姿為我們旋舞丶以曾經屬於他的歌聲為我們歌唱丶以曾經屬於他的手指為我們演奏,忘卻那虛假的痛苦吧。」

「把全心全意的愛都交予我們──」

「──為了我們,為了你自己而活!」

清光的聲音回響在草原上,蕩氣回腸,在審神者空蕩許久的心中馀音不止。

小狐丸覺得主公似乎被這番突如其來的言論給狠狠吓傻了。

審神者靜靜垂着淚,那眼神揉入無盡的委屈丶感激,又亦是諸多無法以言詞表達的感情,就這樣随着淚水汨汨滲出心底。那樣的淚好似正訴說着,并非脆弱,只是故作堅強太久。

衆人沉寂良久,只見審神者在風止時,以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輕聲道。

「眼淚......等會兒吧。它會停的。」

返程時,清光實在受不住傷口的疼痛丶無法行走,最後只好由小狐丸代勞背着回本丸。

傷口很深,幾乎深可見骨。想必他剛才長篇大論時也是極力忍着胸口的痛吧。

審神者在之後始終頂着一張蒼白的臉,安靜地走在隊伍中間。他以往純白色的和服,被清光的鮮血染成紅色,讓衣裳看上去倒像一幅梅花落雪圖。

在手入房幫清光修複時,主公的雙手仍難免顫抖。

最後直到就寝時間,審神者也沒有再說過任何一句話,就這樣直到隔日天明。

清晨,審神者反常地把小狐丸叫去房間。

他的雙眼略顯疲累,似乎又整夜未阖眼。小狐丸十分擔憂,軟硬兼施的向他說了幾句勸言。

可是審神者只是招招手讓他靠近,然後伸手指了指自己正跪坐的雙膝。

「主人,您這是何意?」

「躺下吧。我知道你想讓我順毛很久了。」

當順毛二字蹦入耳內,小狐丸半是詫異半是期待,随後便興高采烈地躺在主公的膝上。

審神者已經換上一襲乾淨的和服,但上頭依然免不了沾着淡淡的煙熏味。白兔在一旁嗅嗅聞聞,看起來好像很不滿主人疼愛這充滿野性氣味的刀劍付神喪神。

「您沒問題嗎?您的心魔......」

雖然雀躍之情溢於言表,但小狐丸還是有些不安。

「我認真思考了一整晚。清光實在比我還更了解我自己。」

「他好像每個晚上反覆研讀您那份自白數十遍,才悟出這些真相的。」

審神者的手摸索上小狐丸的鬓角,修長的手指爬梳着濃密的長發,柔軟的指尖幾乎要從頭頂按入腦中。他再拾起梳子輕輕地丶仔細地梳理,溫柔的令人頭皮發麻。

「是嗎?我身為審神者竟然讓刀劍如此操心啊。」

「是的,所以請您好好贖罪吧。」

「贖罪啊......那你認為,我該怎麽贖罪比較好呢?」

紙門微微敞開,早晨還不算太烈的陽光斜入房內,照拂在審神者身上。小狐丸從下往上望着主公俊秀的容顏,那雙美眸彎如月,他的表情已不再緊蹦,而是完全安心的溫柔臉龐。

他突然萌生一股想要觸摸那絕美容貌的沖動。

美如天仙,魅如妖狐。即使他真是一個假扮仙人的凡人,仍不減去絲毫傾國傾城。

「嗯。以我來說,大概會想懲罰您永遠待在我們身邊吧?」

「還真是油嘴滑舌啊。哈哈。」

小狐丸眨了眨眼,想确認自己并無眼花。

因為他似乎看見傳聞中,那雲淡風輕的美麗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好想替小狐丸梳毛。

下回就要完結啦,寫這麽短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我在想,乾脆來寫個番外篇或是主公十問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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