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太郎太刀與他的主公
卯月之初正是花團錦簇的時節。
櫻花七朵共枝,七瓣繞蕊,盛開七日。通常在一夜間突然綻放,轟轟烈烈地怒放枝頭,在清晨的微光下與樹影交纏,顏色像濺入水中的幾滴鮮血,沖淡鐵血殺肅,美得張狂。
櫻花在該凋謝時從不留戀,果決丶強硬,只七天便風中零落,與風缱绻,落花似吹雪。
因此賞櫻不宜拖延,待月幕垂落,就是花宴開啓之時。
於是乎,本丸痛快地辦了一席酒宴。
櫻花短暫而美麗,盡管如此,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刻凋零,總勝過逐漸老弱至死。
人生苦短。自從太郎太刀被召喚至塵世間,他時不時會冒出這個結論。
當那副用現世之物所構築的刀身,在戰鬥中相磨而留下累累傷痕,嘗過利刃入肉至骨的滋味,刀尖劃開皮肉的感覺之後,他高尚的神格似乎漸漸陷入人世。
一次又一次,正是因為專注感受,所以更加沉淪。
塵世間有太多他需要去感受與體驗的事物,然而人生苦短。
所以他只好盡全力去尋覓,追尋一種一見锺情丶深刻入心,讓他死而無憾的感動。
審神者實在是非常有格調的一個人。
他特別選擇在櫻花燦爛丶月光皎潔的夜晚辦宴會,還大手筆地買回幾十壺酒,頗有不醉不歸之意,晚膳與甜點一應俱全,情調最甚,場面熱鬧非凡。
樹上懸挂着紙燈籠,籠內火燭燃得正旺,彷佛要把燒紅的燈籠給焚燒殆盡,燈火通明。
太郎搖晃着手中的清酒,一朵花瓣飄然落進他的淺杯裏。
庭院裏喧嘩吵鬧,他擡頭望向繁盛的櫻花,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與世隔絕的靜谧。
「我聽聞若無櫻花常開,人間春景不再。今日一見,此景當真絕色。」
「主公好興致。再斟一杯?」
在他眼前,主公正讓歌仙将酒杯斟滿,接着一飲而盡。
太郎使用的是淺底大口的瓷白色小淺杯,而審神者拿着木制四方形酒器,光是尺寸便相差懸殊。直至剛才,主公喝下的酒量已經無法計算,臉頰卻只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買回來的酒類有許多,但他聽說酒鬼中的酒鬼只品清酒,挑清酒喝的審神者是真正的酒鬼。
主公似乎發現太郎的視線,沖着他嫣然一笑。
他趕緊仰頭将酒喝下,舉起酒杯向審神者點頭致意。
花瓣随酒水滑進嘴裏,太郎用犬齒咀嚼着那片花瓣,口裏似乎溢出花的芳醇。
太郎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出陣的時候,他總是站在庭院裏看着來往的人群,感受花草樹木生長凋謝,季節溫度的轉換,然後就這樣過了一天,日複一日。
常有人說他難以親近,不只因為他身材高大,更因為他經常帶着一種審視的眼神評論一切。
他會去評斷,去分析,去将一個人解剖殆盡,這是他習慣他人的方式。
需要了解透徹,然後才能放心把自己的背後交給所謂的同伴。
這笨拙的方式或許是由於他長久被供奉在神社內,缺少與人交流的機會。
又有人說他不識時務,平日冷靜淡漠,上戰場時卻積極介入塵世,如狂野風暴襲卷而來。
然後他享受着刀鋒削骨丶斬殺敵人的痛快感。
然後他品嘗猶如切割盤中肉塊的俐落,血花迸發。
然後他自己跳上前手起刀落丶搞得戰場血流成河,把同伴忘得一乾二淨。
所以他就被告狀了,說他眼神可怕丶不合群丶老是站在庭院的行為太不正常。連弟弟次郎都建議他,乾脆去跟大俱利伽羅交朋友,當本丸快樂的孤獨兩匹狼。
也許他真的與塵世格格不入,即使他醉心於人間生命起伏的美麗色彩。
太郎對於自己身為天界人是自滿的,但越完美主義的自信越容易産生自卑。身高讓他感到無所适從,連馬兒都懼怕他的高大,現在還被同伴嫌棄性格有缺陷。
可是審神者總是微笑着跟他說:沒關系,你已經很好了,做你自己!
接着主公會陪太郎一塊兒站在庭院,欣賞花叢交錯,望着夕陽西斜,輕嘆一聲櫻花真美。
就算審視的眼神評斷着他,他也只是一笑,雲淡風輕地。
沒關系的,我接受你,做你自己就好。
多好的一個人。比他更像天仙,溫柔飄渺,他所服膺的主公。
太郎給自己盛滿了酒,酒壺旁擺着花見團子,紅綠白的三色組合,一盤三串。
每個人都有一盤,只是太郎不嗜甜,吃了一串便擱在旁邊。
他想把團子讓給其他人,喜歡甜食的短刀們大概會收下,可惜那些孩子不會主動靠近冷漠又高大的太郎,他也不好意思冒然将位子挪進孩子成群的地方,只好作罷。
他環視四周,本丸人數衆多,憑着話題圍成數個圈子,一片鬧哄哄地。
方才,他聽見主公問了一聲濑見在哪兒。
宴會開始前,太郎明明還有看見他在廚房裏頭幫忙,不知是何時消失的。
反正濑見經常滿街到處跑,所以審神者也不以為意,而且他是本丸的全民公敵,就算他失蹤一百天,刀劍們都不見得會出門去替他尋屍。
上回審神者意外病倒的事情,雖然證據不足以斷罪,但也讓濑見挨了好幾天罵。
人人喊打,疲勞轟炸,無間斷的輿論壓力,可兩個禮拜後濑見依然找死的下廚房。
也許點心裏又被動了什麽手腳?
太郎如此思忖着。不過他除了有些微醺,意識和身體機能都正常的很。
其他人看上去也并無大礙,只是普通的醉鬼。
在他附近的那個圈子裏,加州清光已經醉得徹底,挂在大和守安定肩上笑得前俯後仰。
山姥切國廣一邊發酒瘋一邊大聲嚷着「要把全世界獻給主公」。
笑面青江也醉了,哄着山姥切說葷段子,哄着哄着自己反倒先起了頭,主題還全兜着審神者打轉,惹得衆人熱血沸騰丶呼聲不止。
男人嘛,偶爾猥瑣一把在所難免,只是有聲有色的描述還要加上模拟動作,實在是太超過。
太郎撇過頭,已經不忍心再看下去,本丸的格調都被這群醉鬼給拉低了。
正當他想再倒一杯酒,審神者已經将位子挪過來,晃了晃已經空掉的瓷盤,向他讨那兩串團子──其他人的盤子都是純白色,不知是誰突發奇想給主公特別的白底紅梅瓷盤。
為了應景,主公今日一別往常,特別換上一套染着淺紅色的和服,正好與瓷盤的顏色相互襯托,背景是一片如海般的櫻花色,如詩如畫,美不勝收。
兩人靠近時,一股淡淡的煙熏味随着風爬上感官。
「主公,你又偷偷抽煙管嗎?」
太郎悄聲問道。照理說審神者現在應該在戒菸期才對。
「忍了一個禮拜,實在受不了。噓,別告訴清光哦。」
主公笑着豎起食指丶壓在唇上,示意要保密,接着飛快的吃完團子,又是幾杯清酒下肚,他非常喜歡吃糯米團子,因而露出滿足的笑容。
像孩子純真的微笑,柔軟甘甜。
真好。太郎忍不住這麽想。
希望時間就此暫停在和樂的氛圍中,靜止的甜美笑容,緩緩滲入他的眼底。
「啊啊啊啊啊──」
隔天清晨,太郎太刀被清光凄厲的叫喊聲給吵醒。
當他不明所以地來到衆人聚集的審神者房門口前,也不禁驚訝地微微瞪大了眼。
他看見,審神者縮小成七丶八歲的孩子模樣,正眨着雙眼打量着他們。
貼合原本身形的和服現下如布袋一般松垮罩在身上,那雙依然美麗的梅花色眼眸,揉滿疑惑丶困擾丶驚懼等情緒,楚楚可憐,那眼神彷佛他們才是這裏的不速之客。
「主主主丶主公......主公......?」
清光顯然被吓傻了,張着嘴啞了老半天,才慢慢地跳針。
「那個,請問你們是誰?我的哥哥在哪裏?」
審神者不僅身形改變,似乎連記憶都回到了孩童時代。他一雙渾圓杏眼濕潤閃爍,像頭初生的小鹿,純良無比,還用稚嫩軟糯的聲音發問,聽得他們的耳朵都酥了起來。
「知道嗎?其實你爹缺錢,所以把你賣給我們了,你以後就要在這兒替我們賣命工作!」
其他事姑且不談,吓人是本業,眼前這副任人欺負的樣子讓鶴丸骨子裏發癢,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跳出來大聲恫吓着,把小審神者吓得往後縮了縮。
「我父親是大財主,才不會随便把我賣掉......你們是人口販子嗎?是不是想拿我換爹爹的錢?」
他極盡委屈的辯解着,自然形成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大俱利還沒伸腿踹鶴丸一腳,清光就已經把鶴丸推得老遠,用萬分誠懇的語氣解釋道。
「不是人口販子!你別聽那叔叔亂說話,我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們這兒是,呃,鑄劍場!你爹昨日不是說要送你來這裏和我們一起玩幾天嗎?對吧?你難道忘記了嗎?」
「我沒有印象......」
「肯定有的,你慢慢回想。你看哥哥我像壞人嗎?不像吧?我不會欺騙你的,爹爹過幾天就會把你接回去,現在就委屈一點待在這裏嘛。你丶你看那邊,還有可愛的兔子哦。」
清光毫無羞恥的哄騙,一邊招手要躲在角落的白兔過來。
平常與他不對盤的蹦蹦跳左衛門,也許是發覺事态有異,今日特別溫順地回應他的召喚。
小主公把兔子抱在懷裏,撫摸它雪白的軟毛,神态終於放松了一點。
因為這令人難以應付的突發狀況,出陣事宜全面停擺。
衆人全待在本丸裏照看審神者,深怕他玩耍時磕了碰了,給這副柔弱的嬌小身軀留下傷痕。
太郎坐在廊邊望着櫻花輕搖,眼前不時有追逐嬉戲的身影晃過。
孩子畢竟單純天真,不久便和短刀們相處融洽,把全本丸都當作捉迷藏的游戲場地。
主公玩膩了游戲,見他一個人在廊下發呆便湊過來,絲毫不懼怕他的高大。
他身上穿着臨時裁短的和服,裁開的地方用針線補起。
那縫線還是他自個兒縫的,雖然形狀像條蜈蚣,倒也還算耐用。
太郎輕輕的喚了一聲主公。
「我不是主公,大家通常都喊我二少爺。」
「是嗎?我是太郎太刀。」
審神者張開手,手裏拿着幾個花紋不一的小布包,裏頭裝着米粒與豆子,俗稱手玉或者沙包。
将手玉一塊向上抛起并接住,可是他總是漏接,嘗試幾次之後,他困擾的将手玉一推。
「太郎哥哥,會玩手玉嗎?」
太郎初試幾遍後便抛接自如,讓小主公露出崇拜的眼神。其實他想大概只是因為布包小,而他手掌大,不過他并不介意暫時成為孩子眼中的高手。
自從那二少爺誤以為太郎是游戲之神,便經常拿着清光給他買的童玩來尋他找樂趣。
今天他拿了一把劍玉,要求太郎示範玩給他看。
太郎摸索着構造,好不容易才能慢慢将玉從大皿翻回劍尖丶再從小皿翻到中皿,光這就花了他老半天的功夫,可是審神者始終神情專注的觀摩。
當他終於逐漸掌握訣竅,可以開始快速交換玉的位置,主公便一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的模樣。
那樣的笑容,純真可愛,沒有任何玷污的潔白。
事實上,因為他那令人沮喪的高大,所以太郎一直對嬌小可愛的事物情有獨锺。
短刀們丶馬兒們,或是常被昵稱為蹦太的白兔,都是可愛的存在。
只是當他進入馬廄,駿馬通常會被他的身高吓得不敢靠近。藤四郎們無事也不會與他搭話,兔子一見到他走近的影子更是會落荒而逃。
雖然如此,他還是覺得可愛。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會難得的眼神柔軟。
他看似清廉丶不染世俗,甚至是厭世。沉默而靜谧,沉默到幾乎會與景色融為一體。
然而,主公卻那樣毫無防備的靠近他丶與他交心,無論何時。
無論何時,走入他的心底,用染着櫻花色澤的微風吹拂,用玉撞上劍身的聲響敲着他的心。
「喂喂丶烏龜先生,烏龜先生啊。在這廣大世界裏,沒有其他的動物比你還要更遲鈍,為什麽你的動作會這麽慢呢?......」
随着太郎開始流暢的翻轉劍玉,主公小聲的唱起童謠。
清澈乾淨的聲音,軟泥般滑順,像泉水流過岩石,激起水珠迸裂如冰晶碎滿地,晶瑩剔透。
聽着主公偶爾因為忘詞而故意拖長音調,他不禁失笑。
然後小少爺又用似花綻放般燦爛的笑容撞了他滿眼。
他忍不住停下思緒,又心想這是否是他所謂一見锺情丶深刻入心的感動?
──第三天了,審神者的身體顯然沒有要變回原樣的跡象。
不過雖然體型改變,記憶也明顯短缺,可骨子裏還是原本雲淡風輕的主公,觀察平日的作息就能夠略知一二,幾乎是揉合了孩童活潑的生活模式,但心仍是老成的。
例如他會扒着清光求他讓自己抽抽看那收在煙管臺裏的煙管。
例如他會無意識的用「閑着沒事」去敷衍別人。
又例如他其實很習慣讓刀劍們抱來抱去,親密無比的肢體接觸。
所以當太郎站在庭院裏發呆時,主公會不由自主陪着他賞花,只要他不太忙着玩。
今日太郎也依然像要融化在怡然景色中的沉默。
天空微陰,開始下起綿綿小雨。可是他沒有要進門躲雨的意思,仍舊屹立不搖地站在庭園。
他總賞着花,無論何種花類。
彷佛能從那些轉瞬的生命裏望出一點塵世的透徹。
鳳蝶輕舞,花倚蝶丶蝶戀花,雨點拍濕了蝶的雙翅,於是它翩然墜落,落入花叢中緩緩消逝。
雨勢似乎漸大,然而他卻因眷戀着這股生命流動與紅塵翻飛的氣息,不肯離開。
恍惚間,他聽見踩在濕滑地上而發出聲響的木屐走動聲。
他扭頭往回看,挾伴着雨的微風吹起他挂着水珠的長發與衣袖。
主公正拿着那把紅色油紙傘朝他走來。
以前審神者經常撐着心愛的紙傘,任憑降雨落雪沾上傘沿,與紅梅相倚,猶如一位畫中仙。
只見他走過來,努力踮起腳尖丶高舉手臂,想要替太郎打傘,無奈身高實在差距過大。
太郎微微彎下身,才讓傘面能夠容納兩人。
「二少爺,額頭還疼嗎?」
太郎發現他頭上貼着遮腫包的貼布,那是今天早上山伏國廣讓主公騎在肩上玩,一邊咔咔咔的笑着沖進屋裏時,忘記門檻太矮所造成的悲劇。
「雖然藥研哥哥有替我抹藥,不過還是有點疼。」
太郎想了想,伸手摸上他的額頭,溫熱的掌心覆上傷口,帶着一點溫柔的疼痛。
「痛痛丶痛痛,飛走了。」
「......」
「......」
氣氛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只剩雨點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太郎咳了一聲。
「失态了,請忘記吧。我也常撞上門檻,過幾天就沒事了。」
審神者最後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柔軟青澀,甜美如初的笑容,連雨滴都仿若甜點,如糖如饴,甜得懾人。那笑容像糯米團子揉着他的心,甜膩過了頭。
可是,真好。
或許不該太執着於追尋那一箭入心的感動,他想。即使是似毒素般緩慢滲透,最後沁的徹底的滋味也仍然令他回味無窮,讓他死而無憾。
這是,他的塵世,他的主公。
太郎太刀的嘴角輕輕揚起一抹弧度。
──翌日清晨,太郎剛做完早晨的農務,正要踏入屋內。
他見消失三日丶昨晚才回本丸的濑見從自己眼前晃過,緊接而來的是已經變回原樣的審神者。
身着翩翩白衣,一如往常高深莫測的笑容,悠哉的像這三天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太郎一時間驚訝的忘記進門前要先低頭,結果額頭撞上了門檻。
審神者以袖掩嘴看着他笑,然後伸手替他揉了揉傷口。
「痛痛丶痛痛,飛走了哦。」
主公笑得特誠懇特開心,倒是太郎難得的臉一紅。
他急忙想逃離,一不留神又撞上了門框。
這塵世啊!這主公啊!
太郎太刀摸着自己連遭兩次撞擊的額頭,無語問蒼天。
作者有話要說:
在我眼裏,太郎哥哥就是一個常在庭院裏行光合作用的天然呆屬性。
因為很大只所以特別喜歡小東西,明明是天界人卻被塵世吸引,反差萌啊。
雖然全都只是我的妄想br />
話說主公突然變成小孩這事兒,我以後會解釋的,先不要打我,以後還會又更多人變成別種東西的(?)
就等到時候再打吧_(:3」∠)_
主公只是詠個和歌,裏頭春和色兩個字被打框框,我也是醉了,就不能看前後文安全通融一下嗎QAQ(歌仙表示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