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雪左文字與他的主公
空氣中飄散着哀嘆與悲痛,水流般蔓延開來,像一場鮮血灌注的祭典。
這個世界,充滿了悲傷。
那樣的悲傷如煙扶搖,如雪融化,如風吹入五髒肺腑;又如火狂襲,如水淹,無法抵禦。
啊啊,又是戰争,是令人厭惡的戰争。
江雪左文字總是這麽想。
可盡管他總是這樣想,手裏的刀卻不曾停止揮舞。
他能清楚感覺到刀刃入肉的觸感,濕潤,像滑溜的泥鳅,從刀尖一路傳導到手掌心。
鮮紅液體四濺,混雜着自己的血與汗水。敵人的怒吼,嘴裏沒有間斷的祝禱詞,震耳欲聾。
縱使只要戰鬥必定會有一方陷入悲傷之中。
但身為一把刀,他別無選擇。只能以身接受那深重的罪孽。
別無選擇。他憑藉着這個理由繼續戰鬥下去。
審神者今日跟着他們一塊兒出陣。
這并不稀奇,自從開了先例以後,幾乎已經算是稀松平常的事。
然而主公沒有戰鬥能力,甚至連馬的缰繩都不太會操控。他不怪他,一個被父母哥哥呵護備至的少爺,缺乏騎馬經驗也是情有可原,更何況他不常接觸外界的事物。
在戰場上難免遇到騰不出手的時候,屆時若是遭遇危險,後果可想而知。這點令人擔憂。
雖然心知肚明,不過他們實在太過寵溺審神者了,因此從沒想過拒絕。
再加上,大家也沒想過對自己的實力提出質疑。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過於自滿所攀上的高峰,跌落時便墜得越狠。
──說是這麽說,但其實江雪也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力量。
這大概是身為刀,與生俱來的自滿吧。
審神者騎着名為望月的黑馬,站在戰場後方看着刀劍。
聽說敵人越來越強大,所以最近主公跟着出陣的次數也增加了。在戰鬥的時候,他就負責在後頭觀察,運籌帷幄,以便調整往後的作戰計畫。
他想起剛才在路上,主公始終與走在身旁的燭臺切談話。
「......出陣隊伍......名單......」
令人無法聽清的私語,好像在談論十分機密的事情,有什麽事是只能和燭臺切讨論的?這讓他又想起來,昨日晚餐時他們兩人的表情帶着凝重。
昨天本丸的刀劍們無預警暈倒,搞得審神者手忙腳亂,上場的隊伍也是凄慘無比,因為全員身體不适造成慘烈的敗北,更可怕的是,不曉得原因為何。
也許這是上天為了懲罰他們罪孽的天譴,因為他們身處戰争中。
當然,也許而已。
或者裏面只是蘊藏着不為人知的陰謀,這聽上去比天譴要好得多了。
這麽一分神,令他眼睜睜讓一把敵方太刀沖過自己。
江雪急忙扭頭,見他直直往審神者的方向而去。敵人看起來像是缺少感情的盲目刀劍,只為目的而揮刀,卻似乎格外清楚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風撫過尖銳刀鋒,發出飒飒聲響,龐然大物站到眼前的驚吓,以及對兇器的敏銳,使馬兒驚慌失措的弓背擡起前蹄。審神者趕緊拉緊馬繩,以防自己從馬上摔落。
但正如前頭所說,他不善騎馬,失控的馬難以控制,面前還站着敵人,情況危急。
「主公,請放開缰繩!」
長谷部明明還在遠處和敵人戰鬥,現在竟不顧一切的大喊,然後朝這跑來。
審神者倉皇失措,最後乾脆聽話的松開缰繩,與此同時,驚吓的馬匹将他從背上甩了下去。
緊接着,長谷部從他眼前狂奔過去。
那種狂暴的風勁幾乎可以粉碎一只蝴蝶,彷佛他是乘着黑雲的風神,穿梭於風隙之間。
腦袋被這情景搞得自行停擺,身體卻反其道而行,江雪不自覺拔腿跟着追了上去。
時間宛如擱淺,畫面停滞般地緩緩撞入眼眶。
主公自高大的馬背上落下,一襲雪白和服,衣袖款款動人,像身拔鶴氅,霓裳随風翩然起舞。遠看如羊脂白玉,純白欲淺淺滲入玉中。
長谷部張開雙臂,正好接住審神者,為了減輕墜落的沖擊,抱着他原地旋轉一圈才穩住腳步。
霎那間,畫面終於開始轉動,時間快速調整正确。
同時江雪舉刀砍飛了對方的武器。
他挺身擋在兩人面前,和敵方太刀戰鬥。雖然失去武器,但敵人完全沒有退縮的意思,居然徒手想與他殊死搏命,粗喘着氣,對他龇牙裂嘴。
「沒有要退讓的意思嗎......」
與敵人相瞪,江雪猛然覺得渾身發麻。
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可以這樣不顧性命?那眼底,透着什麽樣的情感?
既與他們同為刀劍附喪神,他們的靈魂,是否也同他尋找一方心中的淨土?
他很想開口詢問,可是那利刃已經刺入敵人胸口,兇狠的撕裂,噴灑的血液濺到他臉上,沾滿他的衣襟,一如往常,像泥鳅的滑溜觸感,肉被切割的痕跡。
太刀的怒吼幾乎要響徹雲霄,接着轉瞬間化為一縷輕煙破散在眼前。
假使可以從那聲音裏剖析出情感,例如一點悲傷,一點渴望,少許追逐的夢想。
或是能從那對閃着紫色光芒的眼底,抽出一點對主子的崇仰與敬愛……
那麽他還能夠這麽毫不留情的斬殺對方嗎?
江雪将氣息調勻,突然發現敵人消逝的地上殘留一抹深紅。
他彎腰撿起那物品,是一個紅色禦守,和血跡的顏色類似,不留神便無法察覺。
禦守是手工縫制的,樣子破舊還帶點污漬,大概是由於長時間配戴在身上的緣故。照理說身上物應該會随着刀靈死亡而一塊毀滅,但這禦守卻留了下來。
八成是剛才戰鬥時碰巧被削斷線,所以遺落在草地上。
他将禦守捏在手心反覆看了幾遍,決定收入衣袋中。
燭臺切在一旁安撫着望月,審神者毫發無傷,有些驚魂未定,臉上倒仍是雲淡風輕。他一邊将長谷部誇的滿臉通紅,一邊向江雪微笑致謝。
戰鬥結束,雖然途中出了小插曲,但這回拿了勝仗,衆人紛紛朝這兒聚集。
江雪點頭致意,接着慢慢退到人群後頭。
剛才靈光乍現的發麻還未完全褪去,江雪望着被圍繞的審神者。
那是他的主子。他可以為他賣命。
刀劍男士的敵人,歷史修正主義軍,那些看似失去自我的刀靈。
也許他們也是為了主子而賣命。
若是能大膽假設──不為他們背後的政府,只為主公賣命。為了一個他們衷心追尋的主公。
盡管,這都只是江雪左文字的猜想。
用過膳的午後,江雪坐在廊檐邊休息。
遠方視線能及之處,他看見太郎太刀站在庭院盯着樹木花草發呆,那是他的習慣,或者該說是他的興趣。他總說,能從生命輪回間抽取一絲戰場上沒有的寧靜。
江雪曾經以為,太郎是可以成為他倡導和平的同伴,其實不然。
他經常把塵世丶不祥之物丶邪氣之類的詞彙挂在嘴邊,好像他是十足的天上人,與滾滾紅塵格格不入,但他卻能與戰場相融,總是一刀俐落,而且陶醉其中。
可是,确實,就他們刀劍而言,觸摸并感受有生氣的生物,是種奢侈的救贖。
見審神者信步朝他走來,江雪下意識地站起身,和審神者面對面相觑。
他嫣然莞爾。雖然有一口整齊的白牙,但他不常捧腹大笑,只是那樣輕輕地丶在臉上勾勒出嘴唇美好的形狀,如一條整齊的縫線,在袖口上也能堪稱絕美花紋。
「能請你指導我劍術嗎?」
這句話來得太過突然,江雪愕然的瞪大了眼。
「統領刀劍的審神者卻不會使劍,好像說不過去。而且我想,我也得學會保護自己才行。」
「如果能對主公有所幫助的話......但,為何選上我?」
「因為我看你似乎挺閑的。剛好我也閑着沒事。」
「......」
或許是他詫異的表情太有趣,逗得審神者抿起嘴輕笑。
基於兩人都很閑的緣故,練習立刻開始。
主公完全沒有接觸過劍術,因此得從頭開始學起。江雪拿來兩把收在庫裏的練習用木刀,雖然稱練習用,但平常刀劍比試時都是用本體刀,所以木刀根本乏人問津。
他看着審神者口銜一條襻帶,将兩邊袖子挽起丶綁緊,以便揮劍的動作。
審神者斂起眼眸,專心綁着衣帶。他的睫毛像鋪天蓋地的蝶翼,撲上視線前方。
可是在那之下的眼眸,江雪卻覺得像鷹。只消望一眼,便彷佛被尖銳鋒利的爪子搜索,迅雷般的翅膀振動飛向他,讓他如同被攫搏的獵物,被捏緊,被吞噬。
被抓緊的同時,又解脫似的松了一口氣。
或許是錯覺。當他接觸到審神者,老是感覺那視線沾黏上衣襟,無法抹去,一種騷擾感官的香氣和顏色,覆蓋在敵人噴濺而來的鮮血上,掩蓋一切的罪惡。
它認為審神者像朵蓮花,不知世事,只需靜靜開花,負責香味彌漫,他開在污泥之中仍不受污染,潔白的花瓣刺眼無比,是不受戰争紛擾的和平。
可是現在,他自願凋謝入污泥,與他們同流合污。
好像在向他們說,看,我也沐浴在鮮血中,揮刀,沉浸殺戮,我們是一樣的。
「好了?那麽開始吧,請先握起刀。」
審神者握緊木刀,照着江雪的指示,将左手拇指架上刀锷,左手肘彎曲丶刀刃朝上。右手自然垂放貼往身體右側,頭身腰成一直線,挺起胸膛直視前方。
「請設想現在周圍是敵人即将來襲的戰場,力量取決於堅定的意志和氣勢。」
主公無法将身子調整成正确位置,他只好繞到後頭,從身後握住那雙持刀的手。
身高差距讓審神者看起來像被環抱在懷裏,那後腦杓正好貼上江雪的肩膀。
「請看,這稱為正拔刀,也叫橫一文字斬。動作結束後,回歸原本姿勢,保持警戒。」
他抓着審神者的手,往空中橫畫出水平切痕。
「除了手臂以外,腰也必須用力,将氣集中至劍尖。」
他說道。一邊随着解說摸上主公的腰,沒有特別的意思,主公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倒是江雪在觸碰到那穠纖合度的腰間時,反而自己反射性的彈開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懷裏填滿了溫暖柔軟的感覺。
心髒鼓動着,輕重緩急。
手裏握着的柔荑觸感鮮明,纖細手腕緊貼着掌心,溫熱的感覺特別令人心裏平和。
好像能從肌膚上攝取一點舒适的恬靜,一吋一吋彙成網子,籠上他的心頭。
江雪永遠塌拉着嘴角,是因為他覺得,身為刀成天打殺,沒有什麽事情真正值得令人高興。
尤其他遍尋不着所謂的心靈淨土,一方得以讓他喘口氣的淨土。
所以他總是不快樂。
他痛恨戰争,卻老是被血紅色給淹沒,永遠無法習慣的血味,在舌尖散開般的腥臭。
可是審神者的香味,甜美的氣味,彷佛可以蓋過所有招擾鼻腔的惡楚。
那溫暖能夠驅走血液在衣服上乾涸後的冰冷。
審神者是潔白的,他的純白分兩類,一類是反彈所有肮髒之手的純淨,另一類是能夠與任何顏色相融的白色,既可染色,卻依然清澈。如同他像天仙丶又如狐仙。
觸摸并感受審神者的生命顫動,他說過了,那是一種奢侈的救贖。
──可他始終汲汲營營的追尋。
江雪松開他的雙手,忽然彎下身将審神者箍緊在懷中。
他的臉貼上柔軟發絲,感受那搔弄的感覺。
為了主子,他可以舍命。
作為代價,他想求一點救贖。
審神者能夠成為一片淨土,讓他偷取心靈的平靜。
因為他明白刀劍的雙手沾滿血,卻任由他們将鮮紅印在他的純白和服上。
「江雪?我丶我的腰快被你壓斷了......」
聽見悲鳴似的呼喊,他才趕緊放開手。審神者扶着腰,一臉無奈的看着他笑。
「呦,兩位,在調情啊?」
尚未開口,便被忽然出現的濑見巳暮給打斷了。
審神者望向失蹤大概一天半的濑見,眼裏的情緒複雜得令人難以厘清。
濑見顯然不以為意,拿起地上的練習用木刀把玩,端詳了一會兒,突然俐落的舉刀指向主公。
「跟我玩玩?雖然沒有用過劍,不過我對自己的運動細胞可是很有自信的哦?」
他默默拾起木刀,似乎接受他下的戰帖。但主公才學好如何握刀,一個初學者與擅長過肩摔的家夥比試,無須思考便可知結果為何。
事實正如江雪的猜想,審神者才剛擺好姿勢,濑見便一擊揮飛了他的木刀。
「瞧,我的運動細胞真不錯!下次練熟了再陪我玩吧。」
見木刀飛落地上,濑見嘻皮笑臉的吹着口哨,欲轉身就走。江雪忽然眼尖的瞥見他的外套下緣,隐約露出一點深紅色,顏色極其眼熟。
他從衣領中掏出今天出陣時拾回來的紅色禦守,舉到兩人面前。
「主公,這是我在戰場上撿到的。」
好奇回過頭的濑見,猛然瞳孔縮起,一只手偷偷移到身後摸索,結果讓收在口袋裏的可疑花朵掉了出來,濑見乾笑着撿起,反而更顯得可疑。
「濑見,我有點兒事必須和你談談。」
「哦,那麽晚餐後見?」
做好口頭約定,濑見緊接着讪讪地遠去。
聽完江雪描述撿拾過程後,審神者向他要了那禦守,準備好好研究一番。
「主公想和他談些什麽?」
審神者望着他,眼底掀起了難以言喻的波瀾。
「我是很卑劣的人,我想要安慰自己。」
「藉由證明自己不是錯的來安慰自己。而那個證明,必須從濑見那裏取得。」
說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江雪左文字不太明白這蘊含着什麽意思。
可是他能感覺到,主公的內心似乎正在天翻地覆,而他卻束手無策。
連自己一方淨土都無法守護,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能的家夥。
──別無選擇,他只是一把刀。
作者有話要說:
讓我們鼓掌歡迎江雪公主殿下!(拍手)
成天癟着一張臉,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錢一樣,雖然長發依舊美美,但他與生俱來的不高興,讓我想讓他笑起來也遲遲下不了手,結果到最後,他依然癟着一張不高興的臉。(摀臉)
請快點加入太郎和俱利的本丸孤獨三匹狼行列吧,三個人好作伴啊_(:3」∠)_
雖然很想這麽說,可是我不敢告訴公主殿下。
我怕他就算讨厭揮刀,還是會把我給迅速的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