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今劍與他的主公
世界上下颠倒。
樹根深埋土中,花蕊好似毫無生氣地垂落,浮雲與日光翻滾,全倒挂在視野上方。
頭發和衣物被地心引力拉扯,沉甸甸地重量。
遠方的審神者也反倒着身影信步而來,木屐踩出木頭撞擊的聲響。那純白和服上,淺藍色的花紋反着看仍不減繁瑣美麗,如同審神者端莊清秀的臉龐。
「啊丶主人大人!來玩吧!」
今劍一使力,從原本倒挂着的姿勢翻回樹枝上。
他再彎腰丶彈跳,身體華麗旋轉,準确地撲到審神者的背上。
緊接着,他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悲鳴。
那聲音太輕,讓今劍誤以為是風在叫喚。他用雙手勾住纖細的肩膀,挂在主公身上搖晃着。
今兒天氣晴朗,很适合晚耍切磋。他聽說審神者近來在學習劍術,早就想和主公來場對決,對今劍來說,互相比試不僅是最舒心的游戲,而且還能攏絡感情。
「......今劍啊,你能先下來嗎?我的腰承不住你的重量。」
他很狐疑。可是審神者的語氣似乎有苦難言,因此他晃蕩了一陣子便乖乖落地。
看見審神者揉着腰,又是敲又是捶的,他顯然更加狐疑了。
「主人大人,你這樣好像老頭子喔。」
「是嗎?哈哈。跟十幾歲時相比确實老了許多啊,年邁的身體已經不能再如此放縱了。」
今劍歪着頭,緩緩地轉了轉眼珠子。
「雖然聽不懂主人大人在說什麽,不過請讓我替你捶捶腰吧。」
「你真貼心啊。」
「捶好之後,會陪我玩的吧?」
他朝審神者伸出雙手,理直氣壯的提出利益交換。審神者的笑容似是無奈又滿是寵溺,他彎腰抱起今劍,在聽見彷佛腰筋斷掉的聲響後,努力地将自己撐起身來。
今劍卸去身上堅硬的鐵甲,穿着工作便服。孩子嬌小的軀體壓貼在衣服上,和抱着兔子相同的觸感,柔軟如鵝毛,飄飄滲入肌膚的輕柔,踏實的溫煦。
兩人坐在廊檐下。審神者仰頭望向樹影搖曳,被徐徐吹過的微風惹得眯起雙眼。
雖然長年使刀,但短刀與長刀相比畢竟重量有差,尤其還是一副孩子形體,所以今劍的手勁不大,完全盡不到舒緩腰疼的功用,反而像在捶着撒嬌。
即使如此,他的心意總能讓人感到溫暖從心底緩緩延伸,泛濫成災。
拳頭軟軟的敲在身上,敲得審神者一陣心熱,不禁伸手撥攏今劍的頭發。
「主人大人,這樣腰還疼嗎?」
「已經不疼了,多虧有你。」
那嗓音優柔缥缈,像手指細細撫過琴弦,單音短促即逝,均衡略低的男性聲音,聽在耳裏卻像甜如沁蜜般的水潤,滑動,流淌,慢條斯理地醺醉心頭。
今劍知道主公只是存心哄他,可還是樂得笑開了臉。
接着,他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腦中經常會閃過一絲他似乎曾經身材高大的回憶,可還不待他細想,便轉瞬消失。往事淺淡,似一層薄紗籠在記憶裂痕上,若即若離。
今劍總是稱審神者為主人大人,這是與生俱來的習慣。
他的前主源義經是非常優秀的武将,值得他如此尊崇。當初他作為護身刀随着義經公征戰無數沙場,最終也以自刃刀的身分結束義經公與其妻女的一生。
他時常為此傷感,偶爾情緒一湧上便久久無法自已。
明明身為護身刀,卻無法守護好主人,反而成為自傷的利器。
有時傷感至極,他甚至會冒出想要改變歷史的想法。
可是岩融并不茍同,他始終認為這是必經的過程,而他們是宿命下成就的産物。
岩融的主子是武藏坊弁慶,弁慶與義經公交情匪淺,耳濡目染之下,他倆也跟着感情甚篤。直到最後一刻,主仆兩人都帶着刀一外一內抗戰到底。
驚覺大勢已去之時,弁慶入殿與義經公訣別,而後沖入敵陣,揮刀斬殺敵軍,血霧奔騰丶屍骸紛飛,然後在萬箭中身的情況下,傲然伫立,留下一抹似笑非笑先逝而去。
據說後來人們稱其為着名的「弁慶立往生」。
關於弁慶亡前種種,是後來才聽岩融轉述的。
當時義經公於佛堂中誦經禱念完畢,轉而回房。他拔出今劍,送了妻子與女兒最後一程。
不同於關於身材的記憶,他能夠清楚回憶起臨別的情景。
刀刃貼上女人嬌柔的頸子,移動,溫柔的香氣似乎随着鮮血噴濺,泉水般湧動。
年幼的女兒龜鶴禦前,她才四歲,正值可愛活潑的年紀,可是今劍必須劃過孩子薄嫩的肌膚,刀尖切割脆弱的頸動脈,讓一聲輕柔的嗚咽被迫從聲帶中擠出。
之後義經公引刀自裁。
一如往常熟悉的,主人大人的氣味,此時被濃厚血味給蓋住,血染刀身。
與弁慶分別時,義經公詠出的詩詞,帶給今劍極大的震撼,至今仍未忘卻。
「亦乎於來世,更甚乎於來世,但願再相逢。在其暈染薄紫端,無争極樂雲之上。」
──無論彼端丶彼世或來世,都望能與你相見。弁慶啊,如若能夠,務必與我在那亂世不複丶紫雲缭繞的極樂淨土上再次相會。
今劍不曉得義經公和弁慶在黃泉之下是否重逢了,可至少岩融和今劍終歸能再次相聚。
而且現在,他們有了新的主公,新的目标。
有了一次重新贖罪的機會。
一次可以證明自己,能夠守護主人的機會!
「手酸了就休息吧。」
審神者的微笑雲淡風輕,吹入他的心底。
這樣的日子很好,不會有人受傷,不會有人上戰場。戰争只需要倚賴他們刀劍,而審神者負責擔任心靈支柱,大家互相扶持,沒有人會被迫因情勢而死,或以死明志。
附喪神的身體,賦予他們以言語傳達心情的能力,讓他們有提出意見的權利。
能夠跟審神者說,我不要你死,請讓我守護你。
說若你離開了我會如何痛苦,千世萬世的悔恨。
跟他說我想跟你在一起,永遠地。
然後,審神者會接受他們的願望,告訴他們,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今劍爬進審神者的懷裏,蹭着他的脖子。厚實的擁抱,緊貼的觸感,心髒與心髒跳動時互相撞擊的痛快,臉頰擦過臉頰時,一觸即發心頭的顫動。
他在主公身上嗅嗅聞聞,淡淡的蘭草香,清爽而甘甜,再沾一點深刻無法洗去的菸草味。
「主人大人真香。」
審神者也湊着過去聞他。溫熱的氣息覆在身上,鼻尖磨過脖子的搔癢感讓他縮起。
「甜甜的,像孩子天生俱來的奶香味兒。今劍是真正的孩子呢。」
主公煞有其事的品評道,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似的。
「才不是孩子呢!」
今劍撲過去咬他,蹦蹦跳跳地把他給壓倒在地,賴在審神者身上不肯起身了。
審神者被他的頭發搔得咯咯直笑,直到主公笑得拍地求饒,他才心滿意足地收口。
他希望審神者能許他一個永遠。
就算騰雲駕霧至紫雲極樂之上,仍能再次相見的永遠。
而後能延續這份快樂時刻的永恒。
此時鶴丸國永正巧路過,看見審神者被今劍狼狽的攻擊,戲谑地蹲下來道。
「你呀,煩人的小家夥,少纏着主公鬧,小心到時候跟厚藤四郎一樣被主公送去修行!」
「鶴丸,你又耍嘴皮子。」
鶴丸立刻厚顏無恥的湊過去,一塊躺倒在廊下。他剛剛還在田間工作,現在卻用沾着土的手捏了捏主公的下巴。審神者垂下眼睨向他,指尖還在下颚上摩娑着。
「我這不就是開個玩笑嘛。指不定今劍自個兒想要出去修行呢?」
今劍看過厚藤四郎寄回來的家書,上頭寫着他見到了前主黑田達政,所以今劍曾一度也想跟着出去旅行,可是後來他決定再稍微享受一下平和的氣氛。
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
這便是他所期許。
這麽想着,他的眼珠子咕嚕地轉了一圈,同時已張嘴咬了鶴丸一口。
平靜丶無憂無慮,日子本該是這樣的。
然而現在今劍跟在審神者身後,實在不明白到底發生何事。
早晨他和審神者練了劍,結果當然是主公完敗。今劍雖然是幼童體型,不過論技術和經驗都是一等一的老練,更何況主公的腰仍然疼。
練完劍後用餐丶用餐後部隊出陣,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例行公事。他今天沒有工作,所以一直待在審神者身邊,主公始終正常,直到下午他逮到濑見巳暮為止。
他們看似正經地在濑見房間裏談話。但其實嚴格說來,正經的只有審神者。
今劍很閑,因此他自然而然跟着進房了。
可是很奇怪地,他完全聽不懂他們所談論的事情,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聽不懂。
「讓我想想,到底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從你做實驗的過程開始。」
審神者不由分說的命令道,語氣非常有架式。濑見大概是被這氣勢震懾到,驚訝後笑得開懷。
「這樣啊。不過我的紀錄本就記載得清楚。大部分的花草無害,對人與刀劍的效果也不甚相同,對刀劍無效的,對你有用;反之,對你無用的卻對刀劍産生效果。」
「有的藥性特殊,能引人發急病丶昏厥,甚至可以返老還童。而我的目的,是找出對刀劍來說如毒品一般藥性的花草,我其實并不需要你做我的實驗體。」
審神者沉默地擡眼,那瞪視沒有讓濑見退縮。
「誠如你所見,實驗的作法是把花草磨碎混入食物裏。第一次是我失算了,沒料到粉末居然只對你有效,之後我特別給你選了不同花紋的餐具,以方便作辨識。」
「沒想到你居然要了別人的三色團子吃,搞得自己返老還童!那藥性極強,你應該記得吧?我給你喂了解藥才變回來的,否則你可得等至少一個禮拜。」
「當然記得。就是因為如此才令你露出馬腳。」
今劍記得審神者變成小孩的那陣子,當時他們每天都很開心的玩在一塊。
濑見輕輕哼笑,突然感嘆地閉上眼。
「那藥雖強,卻也只對人類有效。後來才終於讓我抓到一點訣竅,可惜前頭失誤太多,沒有機會在試下去……算啦,這本就是時間緊促的差事。」
「你到底為何要對我的刀劍作實驗?」
「現在就問?這可是重大秘密呢,至少再替我作一次實驗我才肯說哦。看,這是昨天我花了一晚特別調制的,我這人對刀劍靈構造不甚了解,倒是挺懂得使藥在人體內發酵。」
他笑臉迎人地端出一杯茶,擺在兩人面前的茶幾上。
看見審神者戒慎恐懼的表情,他誠懇的微笑。
「經過昨晚,我想你應該特別明白,我的藥不殺人。啊,雖然殺人以外的事無法保證。」
主公臉色蒼白,紅暈間又沾染頹喪的青色。
那樣子甚是可怕,十足環繞一股完全被看透的驚慌。
今劍只覺得他那笑容毛骨悚然,而審神者的反應令人擔憂。
「只要喝完,什麽事我都告訴你哦。」
濑見的誘哄似乎對審神者發生功用,這正是令他最害怕的地方。他不知道審神者和這人做了什麽約定,他只覺得這杯茶危機四伏,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審神者喝盡那盞茶,把杯子重重扣在桌上,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
「好啦~這杯精心特制的實驗茶很快就會展現功效了,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先談談別的。」
「你不好好待在本丸的時候,就是出去采摘所謂的實驗材料嗎?」
「嗯,你很了解嘛。采花兒是很辛苦的,有的在斷崖殘壁上,有的在深淵底下,去一趟就得花費許多時間。噢,有時候我也得回家看看家人啊。」
「家人是什麽意思?明明有家人卻硬賴在我們本丸嗎?」
審神者像是哽住了聲音,久久無法說話,今劍終於忍不住替他插嘴。
「啊哈,這目前還是秘密,禁止提出相關問題!對了,乾脆來說說關於潔思明這名字的由來吧?反正我看你們也提不出問題了嘛,讓我說吧?」
審神者臉色一直不好,不知是否因為聽見濑見的自述,他的表情更加慘澹了。
随後濑見自顧自的說起潔思明的由來。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麽,為此用這來打發時間。
今劍愈加害怕,他握緊了審神者的手,手心俨然跟着愈加灼熱。
濑見曾經養了一只小白貓,名字就喚作潔思明。茉莉花代表純潔而迷人,清秀丶幽靜,含蓄的動人,顏色像貓兒潔白的毛玲珑剔透。
「事實上我是不喜歡寵物的,但前女友和我分手的時候沒把這貓也給帶走,哈,結果就這麽順理成章的留了下來。那貓特黏我,老喜歡跟在我後頭跑。」
「結果有一天,我沒發現它跟着我出門,當我貪快闖着紅燈過馬路的時候,砰!我轉頭發現潔思明在我後頭,居然被車給輾死了。」
「然後我才驚覺我是個寂寞的人。沒了貓,顯得更加一無是處。」
濑見緩緩撐起頭,倚在茶幾上,露出難以言喻的笑容。
「看見你的發色,便讓我想起潔思明。所以丶叮咚,你的昵稱就這樣誕生啦。不過......後來我發現你并不适合這個名字,你并非貓,你是兔子,一只披着狐貍皮的兔子。」
審神者微眯起眼,他的嘴唇輕輕顫抖,今劍赫然發覺主公的手心冷汗涔涔,而手臂卻從裏往外散發熱氣,彷佛身體正在經歷劇變。
他沒在聽濑見的故事,因為自己體內的變化實在太引人注意。
「嗯,你好像沒在聽。會痛嗎?我已經盡力不讓藥性使人疼痛了。」
審神者忍耐着異樣的感覺,汗水從他頰上滑落,他突然挺起身,一手按上桌子。
「快點......快點說,藥效已經發揮了,快點承認......」
「承認什麽?」
「承認你冒充審神者!你到底是什麽人!」
主公像是用盡力氣般地喊道,手握起成拳頭狀。他覺得臉上幾乎要被不明的火焰燃燒殆盡,一種皮膚要剝落的痛楚爬滿全身,像被粗糙的樹皮不停摩擦。
「好吧,我承認。我不是審神者,隔壁那本丸,不是我的。」
他笑着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非常爽快地坦承。
今劍已經被吓得說不出話,無論是審神者的樣子,或者是那番自我坦白。
「還有,我想你那兒應該有替我保管一樣東西。」
濑見在口袋裏摸索着,突然掏出小物飾,挂在指尖上甩,那物品也跟着甩了一圈。
審神者驚顫地倒抽一口氣,很輕,但今劍聽得清楚。
那是一個手工縫制的深紅色布禦守。
緊接着審神者也拿出自己藏在衣袋中的禦守,毫無二致,那笨拙地針腳功夫出自同一人之手。
「就是那個,那是我縫的禦守,能還給我嗎?」
主公捏緊手中的禦守,彎下腰來,幾乎要把腰折斷的蜷縮起來,他撐在桌上,因為頭低垂而看不見表情,但想必那藥性讓他痛苦至極。
「你──報上名來!」
良久,他才用拼命忍耐着丶變得沙啞的聲音說道。
「嗯。我是你們對面那家的歷史主義修正者,請多指教!」
濑見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燦爛,他又甩了一下指尖的禦守。
審神者猛地擡起頭,憤恨的眼神宛如能夠将人焚毀。
可讓今劍驚訝到跌坐的并不是那眼神,而是審神者的臉,正确地說,他的全身。
「主丶主人大人......」
什麽歷史修正主義者,和眼前的驚吓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麽。
他要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平安的日子。
可是,這已經不是單純論守不守護的問題了。
無法控制的局面,無法一刀斬殺的危險。
再怎麽擅長戰鬥都無法解決的手段。
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
今劍被弄得困窘,眼淚猛地從眼眶裏潰堤。
無可抑制地,他開始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主公到底發生啥事了呢,請容我賣下關子!(毆)
做報告做到快挂掉,我現在什麽話也說不出來_(:з」∠)_
我只說,今劍是個可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