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數珠丸恒次與他的主公
眼簾微斂,審神者的視線定格在碎裂的兩段煙管上。
他不習慣沒菸抽的日子,以往他能讓承受不了的焦躁随着灰煙袅袅吹遠,然而現在煩惱已無處可去。少了煙霧纏繞周邊,他的身影顯得特別單薄。
不僅焦慮,還帶着無可奈何的疲憊。
山姥切國廣執意要走,審神者不願。他必須在兩天內留住他,否則山姥切會去送死。
可是他想不出理由,想不出一個可以暫時澆熄滿腔怒火的辦法。
刀劍恨死了濑見,他們鼓勵山姥切的一馬當先,甚至,也想跟着去讨伐修正者。
但他們又無法輕易放下主公不管,所以結論又繞回到要讓山姥切去打先鋒。
審神者需要靜下心思考時,常會躲到數珠丸恒次的房間。
這兒是本丸最為清靜的地方,位於遠離世俗的角落,唯有池邊添水敲擊石頭的聲響環繞。
數珠丸安靜溫和丶善解人意,他會把書桌讓給主公,自己挪到門邊誦經。深黑漸白的長發拖在地上,他半阖着雙眼,手中規律地撥弄念珠,喃喃低念着佛經。
以往是如此。可是今天,審神者偎在他身邊,直拉着他的衣服扯啊扯的,惹得他心神不寧。
「主上,您有話想對我說。」
他停止唱誦,出聲詢問。
終於放下念珠,把身子轉了過來,和審神者面對面正坐。
其實他知道主公為何欲言又止,那害怕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山姥切......他一個人絕對贏不了敵軍的,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他。」
「一切皆苦,諸行無常,事情演變至此也并非毫無可能。順其自然,心中自生解答。」
肌膚沒有變化的糾結,荊棘般纏繞全身,幾乎是一種暴力的病态美。
可是那對朱色雙眼依然美好。
像被露水沾濕的血跡,深豔鮮紅,轟華燦爛遍開黃泉路上,宛如佛的彼岸花,與衆魔缱绻卻優美純潔,散發脈脈花香的纏綿,如火如血如荼。
眼眸是靈魂的窗口,所言不假。他從審神者的眼裏望見彼岸,美得懾人。
審神者意識到視線停留在臉上,他難為情的偏過頭。
「我的臉,看上去如何?變得更好或是更糟了?我昨日失手把銅鏡給摔了出去......」
「請您寬心,等待解藥完成。」
「若是解不出,我就會永遠這副模樣。」
藥研藤四郎已經開始着手研究解藥方子,但過程并不順利。目的沒有達成,濑見似乎賭上了一切,制作一杯完美的實驗茶,打造本丸的人間煉獄。
所幸他的筆記全留在房間,否則藥研還不知道該從何研究起。
數珠丸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可說是為追尋佛法而生。
不過他從沒想過要升入萬法皆空的世界,若非在這塵世體會了人間冷暖,怎能理解佛法高深?
所以他并不抗拒紅塵的侵擾,逆來順受地,享受斬殺以外的事情。
斬殺始終是罪惡的,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将之正當化。
除此之外,數珠丸十分滿足。他有主子,有夥伴,擁有立足之地。
「您在我眼裏依然美麗。」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便,萬物皆不變。
他心中有佛,審神者在他眼裏自然像佛,無論外貌如何變化,始終如此。
主公除了似佛,更是他的紅塵。
佛念彼岸花,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本丸裏的每個人,全都因緣分而相遇,讓無形的紅線牽系,再怎麽樣的情愛都抵不過緣的力量,緣既寬容又無情,永遠無視他人的威逼利誘,冷靜地拆散,并結合。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他微微苦笑。他的腦袋混亂,實在沒有多馀的心思去分辨話的真假。
數珠丸低垂着眼,望向擱在袖中的手,那曾經白皙的雙手,印着被火纏吻的痕跡。
他伸手摸去,隔着手套感受,粗糙卻柔軟的觸感。
指尖描繪痕跡的浮凸,摸上去像亞麻質地,他緩慢而仔細的摸着,從手背到手腕丶手臂,沿着手肘而上,逐漸摸上肩膀,一路上摸遍了能紮出血,尖棘般地皮膚。
他的手已經完全深入袖中,用指腹按捏着。
「數珠丸......」
「這個地方很美麗。」
摸到底了,他抽出手,轉而扯開和服,被拉松的領口斜挂在肩膀上。
手指再次撫上肌膚,棉質手套的觸感搔癢頸窩。
他的鎖骨像擱淺灘上的舟,靜靜垂挂在那兒,當指尖輕輕刮過骨頭的形狀,他輕輕顫抖。
衣服虛掩下,他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一點白皙從殘敗的顏色中隐約露出,這副身體依然是潔白的,只是被傷痕掩去了光芒,數珠丸能看透那底下的真實。
「這裏也非常美。」
審神者身體缺乏鍛煉,因此胸膛的肌膚是柔軟的,富有吹彈可破的絕佳彈性,手指順着中央那條淺溝往下,直指腹部,薄嫩的皮膚彷佛要被他的手套給壓出血痕。
手掌覆上平坦的小腹,體內的五髒六腑運作着聚集溫暖。再往兩側摸去,他纖細緊實的腰際,即使蓋着燒痕與一層手套,掌心的溫熱仍令他敏感得瑟瑟發抖。
他的手欲往下,可是緊系的腰帶阻絕了去路。
於是嘴唇靠近了胸膛,那底下有一顆熾熱,并且正狂烈跳動的心髒。
而那是他用來念經的嘴唇,數珠丸低聲詠頌着什麽。
「數丶數珠丸......」
「您是美麗的存在。這裏,與我結下了新的緣分。」
他溫柔地親吻着,就在胸膛與鎖骨的正中間,與心髒撞擊的位置不謀而合,嘴唇能感覺到從胸腔傳來的震動,敲落紅塵的聲響。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甘甜的氣味,審神者卻不知為何,只覺得目眩神迷。
「您得知道,在我們眼裏您有多麽美麗。」
待數珠丸再次擡頭挺胸,手裏已經重新握起念珠。
那雙唇又開始誦起經文。
「他說我目中無人,說我雲淡風輕的可笑。」
審神者輕聲說道。
刀劍們屏氣凝神的聽着,努力壓抑心中的怒火。
其實只要主公肯答應發兵攻打,絕對會拿下勝利,附喪神兵強将勇丶攻無不克,強大到需要讓敵方的主公親自來使小手段,才能竊取一點勝仗的可能。
固然如此,審神者仍下意識地,不希望他們輕率作出決定。
可他的腦袋卻混亂得不允許他尋出這份希望的答案。
已經兩天了,現在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不得不交出一個理由。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先談談當初引發事端的動機。
「是的,我錯了。因為我的目中無人,所以才造成這種結果。」
刀劍并不想聽主公的忏悔,他們要允諾。
只要承諾他們能夠毀滅那個該死的家夥,怎樣都好。
不過他們不忍心打斷,那顆屬於他們的心髒,因為憤怒等各情緒混雜,而跳動的毫無章法,他們有責任安撫它,讓它恢複正常的輕重緩急。
「以前......父母和哥哥都還健在的時候,我無法跟他人接觸,所以經常待在二樓窗邊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街道就像小型的社會,能從上頭窺見人生百态。我望着街看人群湧過,然後指指點點,總是暗道那個可以丶這個不行的。」
「我以為單從表面便能夠看見人的本質。就好比對街的工頭,生得粗鄙,說話無禮丶行為粗魯,所以我總認為那人已無藥可救,是如同碎屑般社會的污點。」
「後來,我才聽聞他有個生病的小女兒,而他為了女兒拚命掙錢,他是個溫柔的父親,對孩子滿溢着愛,女兒因病過世時,他聲嘶力竭的痛哭甚至傳遍了整條街。」
「又說那街尾的雜貨屋老板,名聞遐迩的老好人,一表人才且笑容可掬。可是後來他卻殺妻,因為妻子不許他納妾,和他吵嘴......為此,我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我相信人的本質并非是從一面便可知悉的,再怎麽看似輕松的人,背後總有自己的痛苦與辛酸。」
「因此一直以來,我都用接受的态度去概括每個人的面相。」
聽到這兒,壓切長谷部突然覺得喘不過氣。
審神者說能夠接受他的另一面,那不是假話。他說,他喜歡他的一切。
一切……他看得見長谷部的優點,然後包容他的缺點,因為他明白長谷部內心隐藏的暴戾,并沒有沁染他的全部,而那狂野不過是壓切長谷部的「其中一個面相」罷了。
他看向主公,但審神者始終低垂着眼。
「所以,我以為自己能夠尋到濑見的善意,即使他可疑至極。再加上,我那該死的好奇心,我老是想,這可以排遣我的無聊,他露出了馬腳,而我會從這些蛛絲馬跡裏,一層一層将他的秘密剝開──然而,這一開始就是錯的!」
審神者的聲音隐含着憤怒,他氣自己的愚蠢,原本搭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
「我始終相信沒有絕對的壞人,可是卻忘了,愛能讓人瘋狂,忘了自己之前正因為如此而遭受苦難,因為身處幸福而得意忘形……我以為知道他的目的後,就能理解他的難處,然後包容,再了解他的優點。但是,确實,是我太目中無人。」
「我太瞧不起他的愛了......他跟我說,濑見跟我說......」
他哽咽着聲音,不知是因為回憶起濑見讓他落淚,還是因為這樣的可笑感到慚愧。
「濑見說,他很心疼自己的刀劍。他們只是尋一個救贖,求與前主重逢,因為痛苦而幻化成魔。可是所有人都與他們為敵,無論是時空溯行軍,抑或檢非違使。」
今劍冷靜地接了話,孩子般清澈乾淨的聲音,一字一句沿着記憶背誦着。
「他們雖然身形扭曲,但是心仍然澄澈,單純地想讓前主複活。他們會哭泣,也會痛苦,希望有主人疼愛,希望再續前緣,他們是如此的深愛前主,而他們無法原諒時空溯行軍──雖然是自己的前身──他說我們竟然違背前主的意志,與他們為敵。」
他當時就在場一字不漏的将對話全聽進耳裏。
濑見的表情映入眼底,輕飄飄地,徬徨凄楚地,快要被悲傷滅頂的表情。
「我從他的眼裏看見愛意,像那工頭對女兒溢出的疼愛。」
審神者調勻呼吸後再次說道,語氣堅定。
「......主公,這就是您不讓我們去攻打修正者的原因嗎?因為你,看見他的愛?」
小狐丸忿忿不平的提問。
「非也。他的愛讓我知道他充滿善意的面相是存在的,即使那一面只對他的部屬展開。」
審神者抹去了眼淚,眼眶發紅,可是聲音不再顫抖。
語言能夠調整思想。原本紊亂的思緒,在說出口後逐漸在腦內厘清歸檔,一邊述說,他一邊整理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想阻止刀劍複仇的原因,是什麽呢?
他從濑見的眼裏看見愛意,沒錯,填滿眼瞳的愛,化為怒火朝敵人攻打。
然後他再從那充滿愛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愛。
「他說,你們的愛是假的,只因為我的容貌丶我的美好而神魂颠倒。只要毀了我的臉,不需要兩天,便有人會離開這座本丸,或是心灰意冷,又或是失去目标。」
主公伸手摸上自己變得斑駁的臉。
「可是他錯了,我知道他錯了。起先我也覺得害怕,可是憑着空氣的流動,眼神的交會,我能感覺到你們的愛,那樣的情絲,彙聚成湖水......這是種說不出的直覺,感受到我的心髒為你們跳動,因為你們的愛而激昂。」
審神者的雙眼從來都像一對鏡子,平靜,照不出波紋,掀不起漣漪的剛強。可是他現在看着他的刀劍,眸中柔情似水,激動地像翻滾的浪拍打沿岸。
那是一種直覺,主公是對的。
無須言語表達,它就栖息氧氣中,與呼吸一塊融入感官,心髒随着鼓舞,再如何粗糙的肌膚,相觸之後都感覺像綢緞般柔軟滑溜,透過肢體觸碰,促使靈魂的交纏。
「金錢丶權力和美人會使人瘋狂,最主要的因素正是因為深愛。濑見深愛自己的刀劍,他以前失去了心愛的貓,現在不會允許自己再失去任何心愛的東西。這很好,但是,他的愛會對我們造成傷害,我不會讓他得逞。」
「一件事本就存在正反兩面,沒有絕對的正義或邪惡。我們不說他們是邪惡的一方,也不稱自己為正義的诠釋者,因為我們并非手握決斷世界的天秤。可是我知道,在這世界崇尚輸贏,無人憐憫落敗的那方,就算是為了不被政府當作棄子也好,我們不能輸。」
「在這敬仰輸贏論的世界......我們踩踏着敵人的屍骨前進,是的,我不會因為他對刀劍的愛就心軟,他得知道,我對你們的愛絕對不比他差。」
因為他輕率的制止命令,所以刀劍無法對濑見痛下殺手。這是他的錯。
因為他目中無人,自以為人性本善,造成刀劍受苦。這是他的錯。
因為他可恨的好奇心,放任濑見侵蝕本丸。這是他的錯。
他的錯誤,由他來承擔。
他會為這場鬧劇賦予充滿意義的收尾,讓掀起事端的兩個主角親自謝幕。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要刀劍替他複仇。
「我發誓,會讓他因為傷害你們而付出代價!」
他将手用力壓上心髒處,感受從胸腔傳來強而有力的震動,規律而沖動,叫喊着戰鬥的決心。
「這是審神者與修正者的對決,我不要你們插手。」
「──不過,我需要你們的幫忙。如果你們閑着沒事的話。」
他微笑,薄紗般飄揚的缥缈,他依舊美麗,令人魂牽夢萦,從心內自然散發的高雅。
審神者是那樣的慵懶随意丶靡麗妖嬈,缺了輕霧遮掩,他的一雙狐眼更顯傾城,毫無掩飾的攤在衆人面前,醉花斷腸的妖豔。
始終雲淡風輕,這就是令他們無比着迷的主公。
清光終於忍不住了。他原本跪坐着,突然挺起身丶幾乎是用爬着撲了過去,把審神者按倒在地上。他抱着他哭,止不住瘋狂落下的眼淚。
「啊啊,主公......你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是,我知道。」
審神者伸手摸着他的頭,讓他将頭埋進自己的肩膀嚎啕大哭。
衆人被氣氛感染得開始騷動,一瞬間吵雜的聲音淹沒了清光哭泣的聲音。
數珠丸恒次低垂着眸,撥着念珠的手一度停下。
蹦蹦跳左衛門被聳動的場面驚得縮起,逃到了他的身邊。
他用帶着手套的指尖梳理兔子的背毛,非常柔順的觸感。他想起審神者的肌膚,他可以穿透那層燒傷般的疤痕,觸到最深處,乾淨柔軟的裏芯。
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世一次擦肩而過。他們用千千萬萬個回眸,換得一位審神者。
「這是一個婆娑世界。」
數珠丸輕輕禱念,念珠被撥得啪噠作響。
白兔朝他擡起頭,轉動雙耳。
「婆娑即是遺憾。沒有遺憾的世界,人們體會不出幸福的美好。」
正如不見肮髒,不懂潔淨的清爽;不見黑,不明純白的澄淨。人的心生來便是殘缺的,當人們尋得天生的另一半缺損,融為一體,才能真正了解完整的意義。
在紅塵內翻滾,化為紅塵骨肉,芸芸衆生癡尋的幸福,由一切痛苦來升華。
他擡眼,輕輕一笑。
「這世界,很美好。」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我沒有把漂亮可愛的數珠丸給OOC了。我不是存心的。
我們溫柔文靜的大公主,根本不懂啥叫撩,他只是很單純地想告訴主公哪兒美,真的,正如他字面上的意思。
不過,就算如此還是無法掩蓋美麗的大公主把人給摸了一圈的事實w
公主,我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今天0618是小人蹦到地球上的日子,如果您能伸手把我也摸個一遍,我會很高興的。(被念珠丢)